岳山穷盯着他的背影,不复往日轻松神色,似有心事。程灵心心细如发,察觉到他与往日不同,问道:“怎么了?”岳山穷说:“不知怎么,瓢把子出去后我右边眼皮直跳个不停,所谓右眼跳灾,总觉得他这一去必然要出事。”
程灵心闻言心下一松,笑笑说道:“这虚头巴脑的东西你也相信,寒水谋略胜你百倍,还用的着你来担心,还是赶快收拾东西要紧。”岳山穷知道她素来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还是摇头说道:“你不知道,我这伙计可灵验得很,等闲不会轻动,但只要一跳必然出事,而且是生死攸关的大事。那日巴子良骗了我们出去它都没动静,这次险恶程度必然远超上次。”
程灵心见他说得如此郑重,脸上也是露出了惴惴神色,想道:“难道真有其事?不管怎样,我只要他好好的。”谁知岳山穷心中也是在想:“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定要护得她周全。”两人心意竟是一般无二。
殷寒水出得房门,依稀记得那钱老住的是“乙一”号客房,便朝着乙字号客房行去。行走之时还特意观察了一下周围,发现此时船上人员比起刚出发时确实少了不少,不复当日热闹场景,不由暗自责骂自己粗心。
“天虎”号上客房位于船头,只是“甲”字号在左舷一侧,“乙”字号靠近右舷,“乙一”和“乙二”号房就是最靠近右舷的那两间。他走到一间客房前,看见门上用朱笔写着“一”字,就敲了几下。
其实这件房是“乙二”,只是房门上的字是朱笔所绘,几年过后受风吹日晒,“二”字的上面那一笔便有些淡了。他现在心神不定,没有注意到,便敲错了门。
敲了几声无人应答,殷寒水心想钱老丈定然已经遇害,就要进去看看有什么线索。手下一用力,却推之不开,不由大奇,暗道:“奇怪了,难道是吃了船上的吃食,被毒死在房中了么?”自个是做惯了入室盗窃的事,焉能为客房里面的门栓难倒,从绑腿里拿出一块细铁片,贴着门缝轻轻往上一撩,一推,“啪嗒”一声,门栓已应声掉在地上。
他既开得房门,便闪了进去,顺手将门掩上以防外人发现。刚将门关好,只听脑后一阵风声,一人从榻上弹起向他扑来,原来这房间竟是有人在,先前故意不给他开门而已。
殷寒水心下吃惊,但是害怕惊动船上众人,不敢呼叫,只把身子一旋,险之又险地避了开来,眼角余光一扫,见到这人相貌,不禁心中狂震,本已蓄势待发的拳头再也递不出去。这人明眸皓齿,杏眼琼鼻,不是他日思夜想的商济北又是何人?叫了一声“商妹子”便无话可说,只因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终于又见到了她,天可怜见,我终于又见到了她!”
房中这女子听他喊出“商妹子”,不由也是一惊,手下缓了下来。但见对方面容,自己分明从未见过,只好出口问道:“你是何人?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么?”殷寒水见她不记得自己,心下惊疑,想到:“难道是我认错了?”但上下看了几遍,对方音容都和“商妹子”一般无二,就是孪生姐妹也没有这么一模一样的,心下也渐渐安定下来,答道:“妹子难道忘记了一月前荒坟那一战?”女子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说道:“什么荒坟?你定是认错了人罢。”殷寒水大急,想着反正抱也抱过了,背也背过了,也顾不得男女之防,捉住女子左手腕,笑道:“当日我亲手给你打的同心……”眼光落下瞬间不禁脸色大变,只见那女子手腕上光洁溜溜,哪里有什么同心结?
这女子见一个陌生男子对自己动手动脚,也不多想,便皓腕一翻,翻出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就朝他心口刺了过来,口中叫道:“贼子敢来占我便宜,受死!”语音尖锐,显是动了真怒。
殷寒水心神激荡,这一下变生肘腋,他回过神来,想要避开时已经来不及。总算他应变能力惊人,电光火石之际脱口喊出一声“商济北”,只盼对方听到这名字能缓上一缓。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货真价实的商济北。先前还以为这男子是认错了人,但听到他能喊出自己名字,定然内有隐情。但此时她恼怒之际奋力出手,纵然想要收招,手中匕首还是“刺溜”一声刺入殷寒水胸口,还好没刺入心脏。她心中一乱,手中便把持不住匕首,松手“蹬蹬蹬”后退几步。
殷寒水吃了这一匕,痛哼一声,也是心有余悸。暗想:“还好我反应地快,不然岂不是死得冤枉?这女子定然与商妹子有关系,只是这伤还得先治下。”以手按住胸口伤处,对商济北低声说道:“姑娘是否有疗伤药物?”
商济北从怀中拿出一包粉末,丢给了他,沉声说道:“这是天物山药罐子秘制的外伤圣药,你直接敷上即可。”殷寒水听这药物来头如此大,赶忙敷了上去,没过多久就感觉伤处一阵**,流血立止,心中大感神奇。
商济北一直抱着双手,在一旁看他忙活,见他已没有大碍,就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殷寒水一怔,奇道:“你的名字?我一个月前交了一个朋友,也叫这个名字。”商济北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挪揄道:“这有何奇怪?天下之大,同名之人不知凡几。”殷寒水叹了一口气,说道:“奇怪的是她的样貌,身材,嗓音,全都和你一般无二,我直到现在都辨不出来。”商济北见他神情不像说谎,但实在难以置信,赶紧追问道:“当真没有任何区别?”殷寒水想念齐燕,心中难受,幽幽道:“我骗你作甚?只是我那朋友是淮陵江柠人,姑娘你说话却是广南口音。”
商济北能当聚贤令掌令人,头脑自非常人能比,听殷寒水如此一说,脑海中自然浮现出齐燕的样子,暗想:“是了,能将我扮得如此神似,又是出自淮陵的,怕也就是齐姐姐了。只是不知这人和齐姐姐关系如何,如果能信任的话,这趟事就又有了援手。”想到自己此次对手实非寻常势力可比,得手几率本不甚高。这个男子来得倒是正是时候,心中欢喜异常,便说道:“你真是个傻子,那不是我,只是我的一个姐妹,名叫齐燕。”接着又询问起两人的相识经过来。
两人本是巧遇,殷寒水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将经过一五一十地对商济北说了一遍。他心仪齐燕,当日又自惭形秽不敢表白,内心一直有些懊悔。这次得了机会,语气中自然就带上了仰慕憧憬之意,只盼有朝一日能借着商济北的口传到齐燕耳中。商济北何等精明,立时便知道他的用意,想道:“如此看来他们也不算是齐姐姐的什么朋友,只不过是单相思罢了。”心中更是笃定,只在暗暗盘算着如何将他好生利用一把。
殷寒水等了一会,不见她有什么表示,想道:“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若给人知道就是说也说不清楚。”咳嗽了一声,就要开口告辞,却听到商济北说道:“傻子,我这有件事要你帮我去做,到时候少不了你好处。”殷寒水听说有好处,到了嘴边的告辞话语又咽了回去,说:“什么事?有什么好处?”商济北轻飘飘地说道:“今晚子时,这船就会行到‘落燕峡’一带最险的险滩,届时你听我暗号,帮我丢几个箱子下海,自会有人接应。”殷寒水默然不语,心想:“你这房间空无一物,哪里来的箱子? ”商济北见他不说话,又问:“怎样,你干还是不干?”殷寒水盯着她双眼,说道:“你老实和我说,你让我丢的箱子是谁的?不会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罢?”商济北见他并不一口答应,心想:“这傻子端的不好糊弄!”心中莫名起了好胜之心,决心定要拉他下水。
她心中有了主意,拉着殷寒水到了案前坐下,笑吟吟地说道:“你放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物事。这‘天虎’号船东是个大大的奸商,平日仗着有几个臭钱鱼肉乡里,我们这叫劫富济贫。”
殷寒水初时见她与齐燕相熟,还当她是自己人。谁知聊了几句就发现她满嘴都是假话,显见不是真心结交,心中只是暗暗冷笑,说道:“对不起,我身子骨孱弱,最是搬不得东西,你还是自个来吧。”不想再和她废话,起身就要离开。
商济北见他此时如此不给面子,也是心中恼怒:“难道我的魅力比齐姐姐差了这么多,连你都降不住?”伸手拉住殷寒水衣摆,说道:“别走,那你给我去办另外一个事罢。”心中焦急,不知不觉用上了平时呼喝下人的语气。
殷寒水见她不知好歹,犹在颐指气使,更是觉得不耐,想着:“看她样子倒像仙子下凡,怎么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是喝道:“放开!”商济北理都不理,收了脸上笑容,说道:“你可是觉得我有意让你涉险?且先听我说完如何?”殷寒水露出冷冷讥讽笑容,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想让我帮你去偷那些兵器盔甲?”商济北见他对船上货物如此清楚,惊道:“你已经知道了?”殷寒水道:“我若不知道,岂不是会给你吃得骨头都不剩?我才不会趟你们这浑水!”
商济北出身富贵,像殷寒水这等身份的升斗小民,她平日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今日和他说了这许多,已是觉得有失身份。见殷寒水此时仍是不假颜色,耐心也是消磨殆尽。双眼一眯,已将殷寒水双腕擒住,随着向后一扭一扣,殷寒水“啊”地叫了一声,只觉得自己腕关节已被卸了开来,直是痛入心扉。心中惊怒:“不好,这女的好歹毒,竟然要对我下毒手!”当机立断,左腿一蹬,右腿发力回头就是一脚。谁知刚踢出去脚上就是一麻,接着就感觉天旋地转,自己已被掼到了地上,此时才知对方武功高出自己甚多,心中沮丧万分。
商济北将他摔倒,右脚一抬,踩在了他额头上,问道:“你到底帮我不帮?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殷寒水也是个硬骨头,叫到:“不帮!”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商济北更是恼怒,但脸上怒容却慢慢收敛,一字一句地说:“你可想清楚了?不会后悔?”殷寒水这下连答都懒得答,一时间房内只听到他的喘气声。商济北脚下发力,只踩得殷寒水头骨疼痛欲裂,但他憋足了一口气就是不服软,弄得她一时间也是无计可施。
殷寒水如此硬气,商济北脑海中浮起一个念头:“他软硬不吃,还从未见过如此难缠的人。”心下更是发了狠地要逼他低头,只是不住盘算。突然想到齐燕,觉得这是一个突破口。脚上便松了劲,扶了他坐起来,说道:“傻子,我也不为难你,你若不肯帮我我也不勉强,只是我那好处你可就不要想了。”殷寒水心想你这人十句话中恐怕一句真的都没有,哪里还会寄望她的好处?口中说道:“这倒是无所谓。”商济北点点头,伸手在他腿上按了几下,他腿上**渐止。接着又抓着他手腕一抖,一阵疼痛传来,却是连卸掉的关节也接上了。
殷寒水见商济北果然没有为难他,心中倒是高看了几分:“看来这姑娘还是有那么几分底线,先前恐怕只是吓唬吓唬我。”不敢再在这里停留,回身朝商济北抱拳一揖,说道:“多谢姑娘宽宏大量,祝姑娘今晚鸿运当头,马到成功。”说完也不等商济北回话,扭头就走。
商济北也不拦他,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口中自言自语道:“倒是一个奇男子。只是齐燕姐姐的事他也不肯帮,回去我该怎样向齐姐姐交代?”语音徐徐,不高不低,恰好能传入已走到门口的殷寒水耳中。
殷寒水本已下定决心尽快离开,但耳中听到“齐燕姐姐的事”,两条腿顿时变得像灌了铅一般。房门就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但这短短两步却怎么也迈不出去。心中不停地提醒自己:“我千万不可听她糊弄,我千万不可听她糊弄”,可身体却甚是诚实,竟直接走回桌案旁边坐下,像是中了邪魔一般,不由心中大恨。
殊不知这边商济北也是在刻意观察他。见他真的走了回来,心中大喜,想到:“我就说这世上怎么会有毫无弱点的人,还不给我抓到了你的命门?”这一下只觉成就感满满,就像大冬天洗了个热水澡一样,周身舒爽。只是鼻子却哼了一声,佯装生气道:“怎么还留在这,想要我请你出去么?我这房间向来不留男客,还请你自重些。”
殷寒水既然已经坐下,那真是赶都赶不走了。口中说着:“坐坐就走,坐坐就走,必不敢坏姑娘清誉。还请你将这事说清楚些,怎么和齐姑娘扯上了关系?”心中却对她甚是不屑:“什么不留男客,之前我在这里给你强留了这么久,也不见你说这句话。还真是说谎当喝水一般自然。”混不觉自己面上还是陪着笑脸,其实倒也颇为虚伪。
商济北见他如此急切,更是拿起了架子,伸出左手食指,在他额头上连续点了几点,哼道:“告诉你?你是我们什么人?我们做的什么事为何要告诉你?还不快走!”只是她越是这样,殷寒水心里就越是痒痒,索性赖在了这里,一副你不告诉我就不罢休的模样。
过了一会,商济北觉得胃口已是吊的差不多了,双手在桌上一按,长身而起,叹道:“本来说给你听也没什么,只是齐姐姐知道我把你卷了进来,恐怕会怪我。”殷寒水一看有门,连忙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事我保证烂在肚子里。”
商济北脸上现出犹豫之色,过了一会才说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能守住秘密?”殷寒水脸色一正,右掌放到了左胸上,说道:“以我性命担保,绝不泄露。若有违此誓,让我受五雷轰顶。”商济北看着他,眼神中无悲无喜,慢慢说道:“我不要你五雷轰顶,我只要你死在我手上。”
听了这句话,殷寒水没来由地心中一寒,竟是不敢接话。好在商济北也没有继续纠缠,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可知道我和齐姐姐是帮谁办事的?”殷寒水摇摇头。商济北双手抱拳,朝着北方一拱,说道:“就是那位,你可明白了?”殷寒水惊道:“可是大雍天子?”商济北心中暗想:“我可没有骗你,是你自己这么说的。”殷寒水见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还当她是默认了。再想想齐燕离别之时的扭捏之色,便开始自行脑补起来,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是了,据说天子手下有一神秘部门‘监狩司‘,隐于市井,专门擒拿乱臣贼子,看来妹子定是这监狩司中人。她当初说自己的朋友‘身份有点特殊’,其实是要抓捕钦犯,只是不方便对我明言罢了。这次这‘天虎‘号从雍京弄了兵甲出来,又为她们盯上,只是为何不派兵围剿?其中定有原因。”遂问了出来:“你们为何不联系巡江水军?非要偷偷摸摸的。”商济北一怔,问:“什么意思?”殷寒水道:“你们监狩司必不肯让这些兵甲流出,为何不联系巡江水军拦截,如此岂不快捷地多么。”商济北头脑转得极快,心想:“想不到他给我安了这么个身份,倒是省了我不少口舌。”回道:“此事关系重大,你当什么人都能弄到这些东西么?一旦揭露必然动摇国之根本,只能徐徐图之。”说完拿起桌案上笔墨纸砚,开始写起字来。只是她立了块遮板在案上,殷寒水也就看不到她写的是什么。虽然心中好奇,但也不好偷窥,但心中为她撩起的情结,却像烈火般熊熊燃烧,再难遏制。
荒坟一战,齐燕大发神威,硬是将银山帮兄妹几个从鬼门关生生地拉了回来,让他既是感动,又是倾慕。后来发现她为了救人,不惜动用秘法致自己重伤,便又多了一丝怜惜之情,情根就此种下,无法自拔。两人萍水相逢,本是极难交心;但患难已共,又如何能不贴心?感情之事,本就是虚无缥缈,难以捉摸。他爱齐燕,不是爱那倾国倾城的相貌,也不是贪慕惊绝诡异的武功,更不是觊觎显赫的家世。吸引他的,无非就是一个“缘”字罢了。雍京一别,佳人已杳,但他午夜梦回,出现的总是那曼妙的身影,嘴角的血丝,还有大战后,饱含着疲倦、安心的一声“殷大哥”。不知怎的,冥冥中他自有感应,总觉得自己这一生再也摆脱不了这女子,摆脱不了这令他牵肠挂肚的人。或者就像人们常说的,爱情就像一杯醇酒,历久弥香。自己只是浅尝,便已体会到其中酸甜苦辣,虽千言万语怕也难以道尽其中万一。
只是现在又闻佳人讯息,他的心情如何能够不好?就是这昏暗的小屋,似乎也变得明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