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鹤最后还是去安南王府递了名帖。他承认大嫂的内侄女有一句话说对了:在江南,只要安南王府肯出面,没有办不成的事。
人海茫茫,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找儿子很难,若能让安南王爷答应帮忙,定能很快得到消息,因为他相信,安南王府有着强大的情报网。这是一个在南方经营了一百多年的家族,别看明面上人口稀少,在看不见的地方,肯定潜伏着巨大的势力。
门口的守卫却告诉他,王爷不在。世子自六月初遇刺失踪,至今杳无音讯,王爷多数时候都在外面寻子。沈鹤便改为求见太妃。
在王府的小厮领着他往里走的时候,沈鹤面露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致。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年轻的时候在南方作官,曾多次到过王府。但现在看起来,除了两栋主建筑,银安殿和泰安殿,还基本维持原貌外,其余都是重修或新修的。连路边的花草都找不到一点相似的痕迹。据说太妃很讲究这些,过两年就命人拔掉重植,反正有钱嘛,怎么开心怎么花。
不像他们沈府,还是在他父亲手里兴过土木,花草更是几十年如一日。偌大的沈府,才雇了两个花匠,能维持就不错了,最近为节省开支,又辞退了一个,后园的野草疯长,俞宛秋住过的山水园都快进不了人了。
前些天刘氏还跟他商量,后园荒着也是荒着,不如把院墙往里移几十丈,只要能把戏园子和书斋围在里面就行了,外面的地方干脆卖掉。上京寸土寸金之地,家里的银库都快空了,还白荒着那么大一块地让它长草,实在是浪费。
沈鹤巴不得能卖,这种事,必是他出面洽谈,他又可以从中落下一笔。可他不敢跟老太君提,就怕换来这么一句:“等我死了,你们再卖房卖地吧,省得我到了地底下没脸见你的爷爷奶奶和你爹。”
一阵难堪袭来,他急于找个发泄的出口,于是问引路的小厮:“你家世子。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王府再富奢,唯一的儿子整天遇刺,提着脑袋过日子,就钱堆成山又有什么意趣?还不如他们沈家,起码每一代都有好几个儿子,个个齐齐整整的,走到哪儿都不会有事。
“没有”,这话题在王府是禁忌,小厮的口气很冷淡。
沈鹤也知趣地闭了嘴,他能理解人家失去独子的心情,连家仆都小心翼翼的,唯恐触痛了主人的伤口。
心里未免疑惑起来:赵世子真的失踪了吗?
安南世子遇刺失踪一事,在整个梁国都是大新闻。上京的豪门圈子里,每次聚会几乎都要谈及此事,大伙儿一致的观点是:失踪是假,趁机隐匿起来,避免入京为质是真。
可皇帝确实派了大批刺客南下,刺客杀光了赵佑熙的侍卫,赵佑熙身受重伤,眼看就要不支倒下。却又突然冒出了一批接应的人,把刺客杀得四散奔逃。好不容易逃回性命的,只知道赵佑熙最后落入运河中。
这些绝密消息,还是沈鹏找人打听到的,皇宫里的那位主子对赵佑熙的失踪也持怀疑态度。
若是普通人,经过几个时辰的激烈打斗,身体多处受伤,然后掉进河中,肯定必死无疑。可赵佑熙武功高强,体质又从小经过特殊训练,比一般人更强韧,据说他连剧毒都能慢慢中和,不知道伤口能不能自己愈合?
正因为如此,皇帝将赵世子列为头号大敌,甚至有“此人不除,吾国危矣!”的感叹,只要一想到此人就如骨鲠在喉,非除之而后快。
总之,梁国皇室和安南王府已到了不能共存的地步,皇帝容不下安南王府,安南王府独子被刺,照样是刻骨深仇,南北之间,迟早要拼得你死我活。
安南王府在富庶的南方坐拥大片土地,累积的资财比国库还多。越往南,越是天高皇帝远,据说那里有几万到十几万的绿林队伍数支,有人怀疑就是安南王府的秘密军队,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因为南蛮之地。有土匪也正常。
若那些“土匪”真是安南王府豢养的军队,两边打起来,朝廷未必有很大的胜算。
朝廷虽然号称雄兵百万,可是承平多年,军队的作战能力大不如前,早不是太祖时代的勇猛子弟兵了。各地守将也各怀心事,藩镇更是私心膨胀,到时很可能根本不管梁帝的死活,个个忙着建立小朝廷,趁机从乱世分一杯羹,尝一尝南面为王的滋味。
皇帝是个文人,毫无武功底子,据说在临济寺就差点被寿王派出的刺客杀死,还是赵世子出手相救,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本来皇帝一力隐瞒这个消息,但最近连上京的小茶馆里都有人在议论此事,说皇帝当时吓得躲在佛龛里发抖,还尿了裤子,获救之后,生怕自己的丑态暴露,竟恩将仇报,不断追杀自己的救命恩人。
沈鹤知道,这是安南王府为将来的起事做舆论准备了。如果女儿没有入宫。他到江南后绝对会第一时间拜访安南王府,万一将来是赵氏父子的天下,他还可以在新朝廷中谋个一官半职。赵氏也肯定需要旧家豪族的支持,所以这根本是两好的事情。
可他女儿在宫中,就像送了个人质到皇帝身边一样,他要进安南王府,还得好好考量一番。
皇帝在先皇驾崩百日后,就开始了选秀活动,这一举措很为腐儒们讥评,因为皇帝为太子时,是以“仁孝”著称的。他的父皇在他的皇祖父去世后。很老实地守了三年孝才开始选妃,轮到他,才三个月就开始大肆搜罗美人。
其实只要稍微开明点的,就能理解皇帝此举的无奈。他这样做,乃是时势所逼,安南王府蠢蠢欲动,朝廷中又刚刚经历了寿王之乱,人心不稳,最快最有效笼络大臣的方法,就是通过选秀,收纳一批重臣,尤其手握重兵的将领们的女儿。
像这次册封,两位大将军的女儿同时被册为昭仪,一进宫就招幸,圣眷颇为隆重。做皇帝的也可怜,跟哪个女人睡觉都不能依自己的喜好,要看跟哪个女人睡觉更有利于朝廷的安宁,和皇位的稳固。
这一招还真有效,像他的女儿,明明只是册了个小小的才人,且未承宠,家里人就比以前兴头多了,对皇帝也更忠心,毕竟皇帝也算是沈家的女婿了。
记得当时,册封才人的旨意刚下,整个沈府奔走相告,人人喜形于色,沈鹏觉得自己的官位保住了,沈湛觉得自己复职有望。就连他,都一度以为,兴许可以咸鱼翻身,重新戴上官帽。
大家一致认为,才人品级虽低,却表明了一个重要讯息:皇帝已经不计较沈家在帝位更迭时期脚踏两条船的“不忠”之举了。
直到这次南来,远离了沈家那个观天的“水井”,在船上冷静数日,沈鹤才明白这种想法有多自欺欺人。一个才人而已,宫里不要太多!皇帝那用不完的低等嫔妃名衔,还可以收买许许多多像沈府这样的人家。
除此而外,广置嫔妃还有一个功用:等于在宫里押了许多人质。一旦南北决裂,凡有女儿在宫里的人家,若敢投靠南方朝廷,皇帝可以立刻以谋逆罪把宫里的女儿给咔嚓了。
醒悟过来后,沈鹤决定专心经商,趁现在仗还没打起来,多赚点钱,在南方扎下根基,到时候搬到江南来住。他有种预感,一旦两边开战,肯定是南方的军队向北进犯,南方反而是安宁的。
也就是说,内心深处,沈鹤相信安南王府才是最后的大赢家。不只他,还有许多人跟他持一样的想法。
这也是为什么,明知皇帝忌惮安南王府,京中还是有许多豪族悄悄把女儿送来。反正家里少个女儿又没人查问,等安南赵氏掌了乾坤,也有了进身之阶。
刘氏的娘家,就送了一个女儿到王府,还是刘氏的叔叔通政使大人的嫡女,这明摆着是要争世子妃的。刘家暗里送一个女儿到安南王府,明里又送了一个女儿进宫,这次和他的净儿同一天受封为才人。
经过数度犹豫,沈鹤还是向王府递了名帖。
太妃正为孙子偷偷成婚一事烦躁不已,听说沈鹤到访,想到俞宛秋原是沈府的人,正好可以问问沈鹤,他儿子和俞宛秋是不是有婚约。
若有,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怎堪为世子妃?俞宛秋在沈府几年,搞不好早已和沈鹤的儿子有了私情。
不管有没有,只要婚约存在,她会立刻传书世子,让他把俞宛秋给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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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鹤想开口求太妃帮忙,借用王府的人脉寻找沈渊,却没料到,场面话刚说完,太妃就一脸严肃地问他:“俞宛秋跟你的儿子到底有没有婚约?”
沈鹤愣在当场。虽然他听过不少关于世子和俞宛秋的传闻,总觉得那是府里的人在捕风捉影,俞宛秋府门都很少出,她在哪里见过世子啊?
可如今连太妃都如此重视,可见传闻是真,他马上想到,莫非世子想娶她为世子妃,太妃在考察未来孙媳妇的人品?
沈鹤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俞宛秋临走还摆了沈府一道,卷走大量钱财跑到南方——在他看来,那些钱财本该是他家的,至少是他儿子的——现在又想做世子妃,合着这世上的好事都让她一人占全了?
他可怜的净儿,就为了当上世子妃,一直等啊等啊,最后蹉跎了青春,只好委委屈屈地进宫当个小才人,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见皇上一面。
他的女儿这么惨,俞宛秋不过是沈府收养的小孤女,竟想嫁给他女儿心心念念都没嫁成的人,她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