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坊。
长孙旭杋带着一脸“我是来找茬”的表情从正门闯入内院,一路上无人敢挡。
“昊秋在哪里?”进入内院花厅,长孙旭杋顺手拉着一个小厮问。
“在、在袭玉姑娘房里。”小厮舌头打颤地回话。
“袭玉姑娘房间在哪里?”
“在、在…”
“旭杋兄,这个我知道,走走,我带你去。”终于追上来的吴梓枔喘着气拉走长孙旭杋。
吴梓枔熟练地左拐右拐,片刻间两人来到了一进单独的院落。
远远地就能听到房间里觥筹交错,一派歌舞昇平。
“这琴声…”长孙旭杋越是走进,越是觉得这琴曲音色无比熟悉,依稀就是那日酒楼中沁人心肺的韵律。
“就是这里了,”吴梓枔停住脚步问道,“旭杋兄,你大老远地跑来找昊秋到底意欲何为?再打一场吗?”
长孙旭杋不理吴梓枔,直接一脚踢开了房门。
房中琴声哑然而止,正对着门的坐塌上,昊秋一手抚琴一手端着酒杯轻啄,一身轻罗衣裙的袭玉姑娘正依偎在他怀中。
“长孙公子不请自来,不知有何贵干?”侧座的夏翎手持酒杯,不凉不热地问。
“不请自来倒也无妨,”昊秋笑着说,“只是长孙兄着实晚了点,宴席已散,众位同窗早各自离去,现在是我与翎兄、袭玉姑娘切磋琴艺酒量的时间。”
长孙旭杋自动忽略昊秋“送客”的言下之意,走进房间问道:“刚才的琴曲可是你所弹?”
“正是,”作为回答,昊秋又随手拨动琴弦,无偿奉送几个音符给他,“长孙兄,今日来此,莫非就是想听在下弹琴的?”昊秋轻轻推开袭玉,起身走到长孙旭杋面前。
没想到那日天乙酒楼中抚琴的人,竟然是自己现在最大的死对头?长孙徐帆暗叹命运弄人。
“当日王府比试,你可有使诈?”长孙旭杋直视着昊秋的眼睛问道。
“长孙公子此问何意?”夏翎的声音又插了进来,“莫非堂堂长孙家的公子竟然输不起吗?”
长孙旭杋毫不理睬夏翎,仍是直直地盯着昊秋,似乎一定要从他嘴里得到答案。
昊秋也直视着长孙旭杋,然后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长孙兄,若你是不甘先帝玉牌落入我手,那在下转赠让贤便是。”
长孙旭杋深吸了一口气,按耐住想发飙的冲动,说道:“这与先帝玉牌无关,我只想知道,你是否以计谋骗我得胜?”
“比试不是输就是赢,既然长孙兄已经承认我赢了你,又何必计较这许多?需知,能够在大庭广众下`光明正大`地让他人看到我赢了你,这就是我的真本事。”昊秋说着,又露出那温柔却狡黠的笑容。
长孙旭杋又听到昊秋这种标志性的似是而非官腔圆话,心里一股不知名的怒气冲上来,一手揪住他的衣领拉到自己面前,怒道:“昊秋,你就不能说话行事直接一次?!总是一脸温文如玉的站在那里,其实早就把所有人、所有变数都算尽了吧?如此虚伪的活着,你难道不累吗?!”
昊秋本来还在温柔笑着的脸上隐去了笑容,微皱的眉头昭示着他此刻的不满。
一把推开长孙旭杋,昊秋拽平自己的衣襟,带着一丝嘲讽地说:“给长孙家光宗耀祖的大公子,若你真的安于那一路通达、铺叙好了的前程,又为何总是露出厌烦迷惑的眼神?我虚伪,你就不虚伪吗?难道你就从没羡慕过令弟虽荒唐但却满是自由和未知的生活吗?”
“你!”长孙旭杋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浑身竖起怒气。
昊秋虽则看似冷静,但周身也是一触即发的倒刺。
愈演愈烈的争吵简直就是动武的前兆。
夏翎上前一步拉住昊秋,毕竟对方是长孙家的大公子,要是真的被已经有些酒意的昊秋用暗器伤了,这对他们二人的功名前程可是没有好处。
“旭杋兄,冷静,若是让你父亲知道是我带你来兰亭坊还打架闹事的话,我就惨了…”吴梓枔也冲过去拉住长孙旭杋,以防他有进一步的举动。
“昊秋公子,”袭玉此时也走到他们中间劝解,“都是袭玉不好,今日多劝了您几杯酒,您就看在袭玉的薄面上,莫要动怒,”然后又转身对长孙旭杋说:“长孙公子,令弟锦风公子是兰亭坊的常客,还请看在令弟的份上,今日就这样算了吧。”
长孙旭杋深吸口气恢复了理智,暗中告诫自己不能像锦风那样闹事,看了昊秋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旭杋兄,你怎么又走这么快?等等我啊…”看着带着怒气离开的长孙旭杋,吴梓枔无奈地一撩袍角再次追了上去。
“昊秋,你今日怎么了?如此轻易就动了真气,不像你啊…”夏翎拉着昊秋不解地问。
摇摇头,昊秋自己也有些困惑,怎么遇着长孙旭杋,自己的理智就会失常,今日是如此,当日答应王府比武也是如此,换做平时,他断不会做这种锋芒毕露的事。
院外,兰亭坊依然歌舞融融,这小院里的争吵似乎从未发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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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家府邸。
自王府花园比试后,长孙家和气有度的大公子长孙旭杋依然和气有度,但是,只要有人在他面前提到“昊秋”两个字,本来平静的湖水就会立刻决堤,泛滥成灾。
“大哥,”长孙锦风难得一脸笑容心情极好地走进自家哥哥的房间,“哈哈,我听说你前几日把一个娇娇柔柔的小丫头赶去柴房劈柴,就因为她不小心提了`昊秋`这两个字?”
“啪”长孙旭杋一个使劲,折断了手中的毛笔,“锦风,你这是来挑战我的底线的吗?”
“不敢不敢,”长孙锦风笑地更灿烂了,“我怎么敢轻易触及`长安第一公子`的逆鳞呢?哦,不好意思说错了,是前`长安第一公子`,哈哈!”
“有话快说!别再这里碍事!”长孙旭杋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底线,决定要是长孙锦风再不知收敛,他就准备尽下为人兄长的职责,教训长孙锦风一番了。
“有一封给大哥你的信,我放桌上了,你可别忘了看啊!”长孙锦风识时务地停止刺激自家大哥,放下信,心情极度愉悦地离开了。
长孙旭杋走过去拿起信拆开一看,持续了十几日的坏情绪顷刻消失,“哼,二次比试?好个昊秋,竟然有胆下挑战书!”长孙旭杋抬脚就向外走,“也好,你我之间的过节,就这一次了结吧!”
夏末秋初,长安城郊洛丘山上,枫叶微红。凉风经过树梢弄得“唦唦”作响,随后拂过净亭畔的莲池,与那一池碧叶残荷依依惜别。
长孙旭帆远远地看到昊秋坐在净亭中,似是欣赏着风景。他也不疾不徐地走到昊秋面前坐下,说道:“抱歉,我来迟了。”
“无妨,”昊秋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依然笑得和煦,“其实等待也是一件雅事。”
映着薄红的枫叶,这一派平静的气氛让长孙旭杋恍惚觉得不像是来比试决斗,而是和挚友在初秋时分相约而游,“当日王府比试,你是否用了暗器?”
“没错,我是三枚银针,分刺你命门、肩井、气海三穴。”
“银针?”长孙旭杋感到怀疑,“不可能,我并未看到你收回暗器,而且事后也未曾在身上找到那些银针。”
昊秋仍是轻笑着,脸色愈显苍白,“我借口舞剑,就是为了将银针嵌入当时翻飞的树叶之中。与你比试之时,以剑气扬起落叶刺中你的穴位,最后再让叶片落回地上,其后有夏翎兄帮忙掩饰,取回银针。”
长孙旭杋盯着昊秋瞧了半天,“…果然,好心计!”
“长孙兄客气了,说到心计,你也是当仁不让啊!”昊秋此时已经敛起了微笑,面色更显苍白。
“你这是什么意思?”长孙旭杋摸不着头脑地问。
“什么意思?长孙兄真是明知故问,如今你知道当日真相了,是否准备除去我泄恨?”昊秋伸出一直拢在袖中的右臂,只见一条暗红色的血痕深深地印在他的手上,“你先是送信约我在此二次比武,然后一路设下埋伏,以众凌寡,用暗器喂毒伤我,我拼尽全力才只逃到此处,长孙旭杋,我真是低估你了。”
“你说什么啊?我也是接到你的信函邀约,才会来此地的!”长孙旭杋说着拿出自己收到的信,瘫在昊秋面前。
“莫要狡辩了,如今我中毒匪浅,绝即胜不了你,长孙旭杋,要杀要剐就悉听尊便!”昊秋义正言辞地将信函塞回长孙旭杋手中。
“你…”长孙旭杋还要分辩,就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几个黑衣人从林中窜出,不由分说拔剑就向他二人攻来。
“小心!”长孙旭杋一把推开昊秋,反手拔剑迎敌。
这几名黑衣人单论武功远比不上长孙旭杋,但是他们仗着人多势众,长孙旭杋一时间也无法取胜。
此时,一直站在一旁角落的一个黑衣人突然压低了嗓音喊道:“放暗器!”
顷刻间,银针频闪,长孙旭杋打起十二分注意才堪堪避过正面三枚银针,另有两枚银针从侧面飞来,他急忙卷起衣袖裹住银针,这才无恙。
“好阴险的暗器!你等究竟是何人?”长孙旭杋怒声喝问,背心却泛起一层冷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样下去自己也撑不了多久了。
“闭上眼睛!”突然听到昊秋的声音响起,长孙旭杋来不及思考的闭上双眼,随后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拉住自己逃跑。
原来昊秋趁刚才长孙旭杋和黑衣人缠斗时,运起仅存的一分内力洒出沙土,暂时迷惑住了黑衣人的视线。
“往这边走,”昊秋拉着长孙旭杋在林间左拐右绕,来到一口枯井前,“先在此躲避片刻。”
长孙旭杋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枯井,问:“此井不浅,就算我们躲过黑衣人的袭击,而后又如何上来?”
“上不上的来自有天意。我只知若是现在不跳下去,你我马上便有性命之忧。”
为情势所迫,长孙旭杋只好点头同意,一手带着昊秋,运起轻功落入井中。
二人刚刚落到井底,就听到那群黑衣人急促追来的脚步。他们在井边停住,似乎用了片刻思考的时间,还是那低沉的声音响起:“撤退。”
大概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长孙旭杋在井底已经完全听不见任何地面上的动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看来那群人已经走了,没想到他们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们。”
“呵呵,”昊秋虚弱的笑声从另一边传来,“长孙旭杋,我居然又看错你了,真是失败啊…”
“你什么意思?”长孙旭杋盘膝抱剑坐在井底的枯草上问道。
“给,吃了它,”昊秋扔给长孙旭杋一粒药丸,“这是你所中之毒的解药。”
“中毒?!我刚刚并未被黑衣人所伤啊…”长孙旭杋这一听吃惊不小。
“是我方才给你下的毒。”
“……”长孙旭杋已经没有言语了,“昊秋,你给我一次把话说清楚。”
“我收到信依约前来,没想到半路遇袭,我本以为伏击之人是你指使,因此自认识人不清,竟没看出你是个伪君子,所以在净亭中借机仍回你的信函,用银针轻刺,对你下毒,好到时要挟你交换解药。”
“你何时相信我是无辜的?”
“一直到你跟着我跳下来,我才确信你确实没有参与暗算,之前你与黑衣人的打斗,我还以为是做戏……”
“还真是谢谢你的信任了,”长孙旭杋很很地咬碎咽下昊秋给的解药,问道:“你究竟是得罪了何人,引得对方要置你于死地?”
“我来长安不久,得罪的人不少,但是真正想除我而后快的,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谁?”
“王鉷。”
长孙旭杋想起了王府夜宴时,那个借酒闹事而被昊秋教训之人,“就为了那晚一点小事就要杀你,这也过于牵强了。”
“那只是个起因,你想想,今日,你我是怎么被骗来此地的?若目的只是报当晚之仇,为何连你也卷进来?要知道不是什么人都敢轻易得罪你长孙家的。”
长孙旭杋眉头紧皱,在昊秋的点拨下,他也似乎看到了表象下的真相,“你的意思是,他在借机挑拨,想借刀杀人?”
“没错。因为王府比试你我不合,长安人尽皆知,今日洛丘山他设下埋伏,无论死的是谁,另一方都会有最大的嫌疑。若事后再有人煽风点火,借此将长孙家拔除当朝权力核心也不是不可能……”
“好狠毒的人…”长孙旭杋现在想来真是心有余悸,“这么说黑衣人离去也不是意在放过我们,而是…”
“而是现在事态正好如他所想,我中毒重伤,命不久矣,所以他必须留你活命,否则这嫁祸的好戏就演不成了。”
借着井口透下的一丝残阳,长孙旭杋看到昊秋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你中的毒,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
“那倒不至于,我家中自有灵丹可解,只是,时间不够了…”
看着一脸平静等死的昊秋,长孙旭杋终于问出了困惑他许久的问题:“你平日里总带着温和的面具算计别人,天长日久,就不怕忘了真正的自己是何样子?”
昊秋先是沉默,然后从轻笑转为大笑,“哈哈,长孙旭杋,你竟然问我?装在`正派庄重孝子贤孙`的套子里,你还记得你自己真正的样子吗?”
长孙旭杋听了一窒,那一直纠缠着他的情绪,似乎渐渐被昊秋的笑声穿透,一点一点明朗,不由自主地,他也扬起了嘴角。
笑声自枯井中传出,惊飞了林中最后一群大雁。它们挥着振翅之翼,冲进苍穹,飞往下一个旅程。
两个时辰后。
“咳、咳…”枯井中,昊秋的气息越来越弱,伴着剧烈的咳嗽声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昊秋!”长孙旭杋急忙上前扶住他,一手抵住他的背,将自己的真气传送给他。
“别白费力气了,”昊秋艰难地说,“我中毒已深,刚才又几番强行运气,若是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你放心,我的真气起码可以助你再撑几个时辰,我的家人知道我来此地,时间一长定会寻来,到时你就有救了。”早已忘了自己此番是来找昊秋寻仇的,长孙旭杋此刻真心的希望昊秋活下去。
“可叹啊,”昊秋虚弱地叹了口气,“想我费尽心力,营谋了大好人脉,本想秋闱一举夺魁的,结果就这么没了,真是不甘…”
“莫要灰心。你一定会得救的,等我夺下武状元领兵封将之时,还需你这文状元与我出谋划策、运筹帷幄,一起守卫我大唐万里疆土。”
“也好,若是少了我,恐怕你在战场上被人卖了还全然不知呢!”昊秋好笑地说。
天渐渐暗沉,初秋夜凉,长孙旭杋可以感到夜露都在凝沉。他脱下外衣裹住他和昊秋两人,一手仍然不懈地将自己的真气传送给昊秋。看着昊秋已经近乎透明的脸色,他在心里暗暗起誓,若昊秋真的难逃此劫,他长孙旭杋定要找到王鉷为昊秋报仇。
月上中天,子夜时分。
长孙锦风良心发现的出来寻找自家大哥,这才从枯井中救出长孙旭杋和昊秋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