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这样么?”
“是这样。”
当他登峰回来时,满山遍野群鼠皆拱伏违朝上礼拜,齐称:“千岁大王。”声音在胡杨颠荡气回肠。他感到身上吹过一阵寒冷山风。瀑下潭水青翠幽寒,酽酽地漾着几瓣玉色月影。他抬头看见白色的月亮升上正天。自此,他高登王位,称五蝠王。
“你那时叫做五蝠王,五蝠王就是你”。
“我就是白眉蝠。”
白眉蝠第一次出逃,跳出他的胡杨颠。
白眉蝠第二次出逃,跳出佛法灵山。
他追求的东西是什么,不服麒麟凤凰管辖,不受人间王位束缚。他在这样的仙山福地君临天下,分派君臣佐使,统领子民,不胜欢乐。
五蝠王,享尽天真,何其有三千载,一日与群鼠喜宴之间,忽然忧恼,堕下泪来。一时间漫山群鼠通通惊惶下跪俯首,山风凛冽。
五蝠王低声说:“今日你我所做的一切,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倘使我现在摔下山崖死了,也就是死了罢了。现在不死也无非是一天一天衰老下去,像这瀑布一样直摔向死亡。快一点,慢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众鼠闻此言,一个个掩面悲泣,俱以无常为虑。五蝠王又骄傲而孤寂地笑笑:“我不想死。我会有办法的。你们怎么不喝酒了?”于是群山欢呼,又饮酒作乐起来。山风更紧,五蝠王独坐高位,也开怀痛饮了整一天。第二天他命手下掏空一个大葫芦,独自登上,漂漂荡荡,径向大海波涛中。
“后来呢?”
“后来你是混迹人世,游荡了很久。”
“人世好吗?”
“好。也不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后来你又出逃了。你老是在出逃。一逃再逃,这是你生来的性命。”
“逃出人世?后来呢?”
“后来你终于逃出了生老病死的轮回,你学会长生不老的办法了。”
“我成仙了?”
“也没有。你也不想当神仙。你不安分。你想单单独独一个人。”
“也没有。你也不想当神仙,有的时候,很孤独。”
“是么?”………
“为什么这些你都知道?”
“因为后来你遇见我了,你告诉我的。那时我和天狼在一起。我们三个人在一起。”
“天狼,天狼将军。”
“是的……天狼将军。我们叫你好兄弟”
“……”
“到现在我还把你当成好兄弟。可是他不见了。”
白眉蝠在外游游荡荡许久,又回到了胡杨林,又看到他的部下民众。建舍辟田,阡陌纵横,规模俨然,男女老少各行其是,忙忙碌碌,劳作嬉戏,怡然自得。
他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只觉得欢喜感怀也有,又有种分明已然回到故乡的强烈思念。自己不在多时,故乡发生如此多的变化,物是人非;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一切如常恍如昨日,只是他自己变了。
有幼小在泉边戏耍追逐。其中一个娃娃鼠一头撞到白眉蝠怀中,一抬头见是陌生人,先是一愣,见白眉蝠面貌俊美亲善,立刻又抿笑了,问道:“你是谁呀?你从哪里来呀?”
白眉蝠笑道:“我?”想了想,想不出怎么回答好,就说:“你呢?你是谁呀?”
娃娃鼠道:“我是小袋鼠。他们都这么叫我,我们这里的小孩子都叫小袋鼠,因为我们从前是有个大王的。大王出去寻长生不老的方法去了。”
白眉蝠道:“我带你飞好不好?”小袋鼠道:“好呀,你果真会飞么?”
白眉蝠道:“来,不骗人,我们勾一勾手指。”小袋鼠伸出小指头和白眉蝠勾了勾。白眉蝠抱着他打了连扯筋头,跳离地五六丈,勾来一风云霞,把个小袋鼠喘着气红着脸惊讶万分地望着白眉蝠。
白眉蝠笑道:“我厉害不?”小袋鼠连同那一群玩耍的小袋鼠一片连连点头。白眉蝠又道:“你们大王有我这么厉害么?”
小袋鼠想了想摇摇头,白眉蝠笑道;“他走了这么久,又不回来看你们,想是忘了你们了,不如再尊我为王可好?小袋鼠们又想,这回有的点头有的摇头”。
白眉蝠故意问:“为什么不好?我这么厉害,你们不同意,不怕我打你们么?”
有个小袋鼠道:“要是打就更不依了,因为新来一个大王,也十分厉害,也会飞。他就不要当我们的大王,对我们很好,还告诉我们说,我们的大王会回来的,要我们好生学习安居等他回来。如此这般,我们岂不是更应该求他做大王?”
白眉蝠一听,觉得好生讶异,就问:“新来的大王?”小袋鼠道:“对呀。”白眉蝠再问:“他从哪里来的?来胡杨颠做什么?”一群小袋鼠听他这么问,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听出反正是新大王,待众甚好,于民生不曾有半点侵犯,还施与庇护,免受凶猛禽兽山妖野鬼袭击。白眉蝠疑心来者不善,又笼络民心,有取代的企图。正想试着再问详细,来了位年纪较长的巡官鼠, 见一奇装异服者在儿童中间,顿时心生警惕,想出声盘查,却觉得面目熟识,定睛细看,辨出原来竟是五蝠王返归故里,大惊,张口却不知说些什么好。
白眉蝠朝他一笑,将身一长,吐了一口气,郎声道:“小的们,我就是你们的大王,我找到了长生的方法,我回来了。”
小袋鼠们都欢呼跳将了起来,为刚才那个和自己说了这么会儿话的人竟是五蝠王又是骄傲又是兴奋。那被带上天的小袋鼠更是受宠若惊。
白眉蝠见巡官不知所措,笑道:“你也很好呀。”巡官激动地说:“大王,你好宽心!去了这么久,我们在这里望你诚如饥渴呀!”白眉蝠道:“我回来了。至于什么新来的大王,他待你们好,我也应当谢谢他去的。”
巡官又待说什么,白眉蝠微微一笑,腾云翩然而去。下面小袋鼠们连同巡官都仰起脖子看得瞠目结舌无限崇敬激昂万分。
白眉蝠有预感,直奔的是西花厅。来到西花厅,穿过那座石桥又见厅室石桌石椅几塌摆设,无不熟悉,回家的心情呼之欲出。走到再里一屋,却又看见一张石床斜斜靠躺着一个人。
这个人穿着一件绒里锦绣袍,腰间束一 条攒丝三股狮蛮带,脚下踏着一双卷尖底麂皮靴,质材做工都十分精良舒适,可见是一个很懂得享受的人。神态懒洋洋的,只有一双眼睛比他更亮,因为他一直在学着使自己的意志坚硬起来。
坚硬的东西,就好象刀剑的锋刃冰锥的棱角一样通常都是很亮很亮的。这时候内里又走出来一个女子,身材高挑,白而长的脸,眉目轮廓之间若带些硬气,堆着高髻,翠袖微舒,粉腕修长,神态却十分温和亲近。
二
见白眉蝠,先是一愣,随即浅笑道:“你回来啦。”白眉蝠不自觉地答应了一 声:“唔。”女子又展颜一笑,眉眼舒长,端着一盆葡萄,一嘟紫色一嘟青色,水灵可爱。
自己拈了一小串后顺手递给白眉蝠,喂了一颗给床上那人。白眉蝠接过葡萄,也就拿起一颗吃了。
床上那人微笑着问白眉蝠:“甜吗?”
白眉蝠望着他,过了一 段时间终于笑了:“甜的。”
床上那人道:“为什么还站着?我就喜欢躺着。能躺着绝不坐着。”
白眉蝠笑了笑,在一张石凳上坐下来,说道:“我是白眉蝠。”
床上那人道:“知道,你是这里的大王,五蝠王。我是天狼将军。她是我老婆绝代佳人绝色。”
绝色道:“我们到处玩,来到你这胡杨颠的时候觉得很好,非常喜欢,我们就留了下来,正好你出去了。我们住得很好,这里一切都很方便舒服。谢谢你。”
白眉蝠道:“不用谢”
绝色道:“听说你出去寻找长生不死的方法。”
白眉蝠道:“是。”
绝色问:“找到了么。”
白眉蝠道:“找到了。”
过了一会儿绝色忍不住又问:“好吗?”
白眉蝠道:“我想是好的,至少因为是我一开始想找的。”
天狼将军吐了片葡萄皮,道:“不如喝酒罢。应该喝酒。”
绝色嫣然道:“白眉蝠从遥远的地方回来,是不是应该找些好酒?”
天狼将军笑道:“聪明。你知不知道谁的酒最好?”
绝色道:“莫不是海皇波士顿?”
天狼将军笑道:“乖乖,又被你说对了。”
天狼将军和白眉蝠喝着海皇波士顿上一次送来还没有喝完的酒。绝色亲自去弄出两个小菜,一面再派人去向海皇波士顿要酒。
白眉蝠并不懂得喝酒品评酒的好坏,只是酒封一开就有一股异于偌大胡杨颠峰峦云霭草木涧溪千百风土物事的气息,迅速、霸道、细腻而从容地扩散开来,再闻又会发现这里头辨得出胡杨颠每一条山涧泉水每一片山区不同树木上的朝霜夜露每一朵岫的云朵中啜满的水滴。
这种芬芳就像明明不是故乡的广袤却带着故乡细致入微的亲近,叫陌生的人闻了,也觉得深深怀念了许多年。
喝第一口酒的时候,白眉蝠看见了整个胡杨颠的样子,他离去前的样子,他出生前的样子,他称王后的样子,他回来的样子。再喝一口酒,血就热了,就再喝,想自己是否应该建功立业为天下人抛头颅洒热血,并且自己也是不会死去的了。
白眉蝠也喜欢上眼前这个侵占他西花厅胡杨颠的人了。能喝这样好的酒的人一定是个非常了得的人物,而这样的人物说是最好的酒,那一定是最好的酒了,白眉蝠相信他是朋友兄弟,还要他不在的时候代为照看了胡杨颠,其实也是天狼将军先把白眉蝠当作了朋友兄弟,这样叫他相信下来。
既然是朋友兄弟,大家又都爱胡杨颠的天造地设的卓然自由灵秀,了无必须计较其他了。
白眉蝠望着天狼将军的眼睛,很想发问:“你可是真心么?”
天狼将军的眼睛和他一样坦荡清澈。
绝色把三四样小菜端上来,都是寻常人家家常的做法菜式,只是格外清爽清细生动可爱,味道尤其鲜美异常,和那海皇波士顿的酒又有异曲同工之处。菜里所用的每一样配料都是它原来的味道没有多一些的奇特的部分。每一种味道都尽量使它烹制到最恰到好处的火候,互相之间配合融洽又绝不混淆糊涂。
白眉蝠也喜欢她,也把她当朋友兄弟,又因为她是朋友兄弟的妻子,亲近中多了一份温婉甜美。白眉蝠在这个茫茫一片大雪的世界上茕茕子立。愿意天狼将军做他的兄弟,绝色做他的姐妹。甚至他也不清楚母亲是什么一个概念,只记得曾经经过山村田野升起的袅袅炊烟,或是城镇中的一户户人家,一个面目温柔的女子牵一小儿回家吃饭,以为那种温柔就是所谓母亲。
绝色素手端上可口菜肴的时分,白眉蝠就要以为恰恰是这种温柔。白眉蝠由于生性善良,便信了他和她跟他之间的情谊。情谊便是需要相信的东西,信它,便有,虽说不信要有也是有的,却未免有得伤心了。
三个心中欢喜。
稍后来了一个人,穿着玉色罗阑服,颜色有此致黯淡泛灰,耸壑昂霄,体格丰伟懒散。他有一双苍老的眼睛,进来看了大家一眼随便笑了笑,笑起来有点儿散淡和落拓,这个人就是海皇波士顿。他的怀里抱着两坛酒,坐下就直管自己的喝起来,竟好像一点也没有要让别人喝他自己酒的意思,想自己一个人把酒都喝光。
天狼将军忍不住和海皇波士顿抢起酒来喝。二人也不多言语,只是越喝越快,但是天狼将军还是喝不过海皇波士顿。海皇波士顿垂着眼睛,从从容容,还是喝得比天狼将军快。到后来天狼将军笑了,也不喝了,看海皇波士顿把他自己的酒喝光。
海皇波士顿喝完了所有的酒,站起来,这才第二次看人,看的时间并不比第一次长多少,道:“去我处喝痛快。”说着就大步向外走去。
天狼将军显出一副很高兴的神情,道:“很好!”转脸看白眉蝠和绝色。白眉蝠也说:“很好。”绝色朝他点点头,脚下不动了是要留下的意思。天狼将军就和白眉蝠紧跟海皇波士顿去了。
三
海皇波士顿海里的水晶宫邸真的有很多很多世上绝无仅有的好酒。海皇波士顿道:“我管着四海的水,那么多。用最好的一些水和记忆来酿我的酒。”
白眉蝠道:“和记忆?”
海皇波士顿道:“是。”白眉蝠问:“喝酒是为了怀念?”
海皇波士顿笑道:“是为了忘却。”
海皇波士顿又道:“可是做不到放不了忘不掉。”
那一天他们喝了很多很多酒,都喝醉了。白眉蝠还记得海皇波士顿说:“我处江湖之远,还要思什么?倘若要我先天之下忧而忧,不如先天下点之醉而醉。无爱即无忧,酒浇块垒喝断愁肠。”
白眉蝠便也记起血溅轩辕的豪情。血是热的,酒却喝得忧伤起来,只觉得是大梦一场枉笑多情。
海皇波士顿又笑起来,对白眉蝠道:“有东西准备了送给你。”取出一双藕丝步云履、一副锁子黄金甲、一顶凤翅紫金冠,还说:“上古的时候有次大洪水,在海里埋了支锁海的百花锁。你若当真要做英雄,就取了去罢。海定不定枯不枯,石烂不烂,和谁都没有关系。英雄只是其中最无奈的一个人。”
白眉蝠还是去拉出了百花锁。那是一段链链,黑黯无光,沉重无比,两头是两个金扣,这百花锁果然是如英雄的意的。后来大家就醉了。
白眉蝠梦里,两个勾司人走近身,不容分说,套上绳,就把他的魂灵儿锁了去,踉踉跄跄,直带到一座城边。白眉蝠渐觉酒醒,忽抬头观看,那城上有一铁牌,牌上有三个大字,乃“幽冥界”。
白眉蝠顿然醒悟道:“为什么到这里来?”那两人道:“你今日寿该终。我两人领批,勾你来也。”
白眉蝠听了冷笑道:“真的么?”
那两个勾司人只管拉拉扯扯,定要拖他进去。白眉蝠急了,掣出星月锁,把两个勾司人打死了,自解其索,丢开手,抡着锁,打入城中。吓得那牛头鬼东躲西藏,马面鬼南奔北跑,众鬼卒大规模上森罗殿,报道;“大王!祸事!祸事!外面来个人打将来了!”
慌得那十代冥王急整衣来看,应声高叫道:“五蝠王!”
白眉蝠道:“你为什么着人拘我?是不是糊涂了?”
冥王道:“那是因为你的期限到了,不会错的。”
白眉蝠道:“怎么会!我还没有活过多久啊!我觉得不够啊!”
冥王虽有几分害怕,仍然挺起了胸膛坚持说:“生死有命。有人觉得活一辈子已经实在太长,有人觉得譬如朝露流星转瞬即逝,去日苦多,恋恋不舍。归根都是有期限的。这个期限是生命的一个属性,什么都不能违悖啊!我都是有记录在案的,决不会错。”说着命掌案的判官取出生死簿子来查。
那判官不敢怠慢,到司房里,捧出五六簿文书并十类簿子,逐一察看。一般自然常有之物科目里都没有五蝠王的名字,另有个本子,直到那魂字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号上,才注着五蝠王,树生,该寿三百八十四岁,善终。白眉蝠见了,觉得胸口一闷,被人捶了拳似地说不出话。
冥王不卑不亢地说:“五蝠王,你说是我糊涂还是你糊涂?”白眉蝠任性起来,抓了支笔,拿过簿子,连同自己名字胡乱勾划了,摔下簿子道:“了账!了账!今番不服你管了!”
一路百花锁打出城中,忽然绊着一个草疙瘩,跌了一步,猛地醒来,原来是南柯一梦。才觉伸腰,只听到海皇波士顿的声音:“吃了多少酒,睡这一夜,还好么?”
白眉蝠道:“还好,”
海皇波士顿道:“醒来好还是醉着好?”
白眉蝠不知道怎么回答,海皇波士顿已经走出去了。
白眉蝠道:“这么说我是回来之后才获得长生不老的?”
绝色道:“分不清了。”
西花厅的飞瀑常映着月亮的倒影。月亮在天上开了谢,谢了开,总也开不到结果。
白眉蝠和天狼将军和绝色日逐腾云驾雾,遨游四海,行乐千山,施武艺,弄神通,讲文论武,走杯传觞,弦歌吹舞,朝去暮回。所谓点头径过三千里,扭腰八百有余程。有年冬天,天格外寒冷,把西花厅口都成了冰。三个人也不想外出,坐在厅里。
这时候白眉蝠觉得很冷,很孤寂,所幸有朋友在身旁。天狼把酒交到他手上,他一仰脖子咕嘟咕嘟都喝了,顿时觉得温暖。天狼说这是他们最后剩下的酒,海皇波士顿又四方云游去了,不知所至。
白眉蝠一愣,却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天狼将军也没给他说的机会,坐到另一边去看洞口的冰棱。绝色走近,偎着天狼将军坐下,也不多说什么,三个人就这样互相陪着过日子,以至于在世界上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并且是互相相信着的,这样便温暖了。有年夏天,绝色生了很重的病。
天狼上穷碧落下进黄泉地求药。白眉蝠亲眼看见天狼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焦虑伤心的样子,在绝色面前却始终面带微笑,要绝色相信他有信心,要她也有信心。
秋天绝色的病终于慢慢好了,也没有对天狼说过一个谢字。白眉蝠从不见绝色哭过,不让天狼将军失去信心,他想其实他们都比他坚强。
也许大家都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大家在一起,互相又能惺惺相惜,求不了长久,只能珍惜。可是大家确实在一起看月圆月缺,却暂时不想人事的阴晴圆缺了。
四
绝色道:“我想起来了,是海皇波士顿,他是我们的好朋友。你可以去问海皇波士顿,我不想再说了,我也说不清楚。”
白眉蝠道:“那好罢,我去找海皇波士顿。你不好么?你瘦了。”
绝色道:“我的记忆瘦了。”
白眉蝠道:“你放心罢,我去找他。”
白眉蝠来到大海,点点磷火从深渊升起,升到海面上浮动着,倒映出天上繁星。时而有巨大的长长的身影掠过,那是巡海的夜叉静默地潜行着。
白眉蝠与他对视,但是夜叉很快掉开头去继续他自己的巡游,甩出一 片粼粼的波光。水族举着火把,照亮它们的绿叶和珊瑚。
越往下越是寂静,只有零星的小光亮在周围。再往远处就是幽暗的不可知的水域,一二条发着冷光的小鱼从他脸颊旁擦过,轻而胆怯而凉的,微小的感觉。
白眉蝠已经辨不出水晶宫的位置,也记不清楚,是不是三千年前,水晶宫当真有过整片的璀璨灯火,是不是真的曾经响起过笙歌夜宴、瑶瑟玉箫、舞音迭奏,在三千年前。
三千年,记忆的不确定,使变成了越来越深的黑暗,还有,冷了起来,海水冰冷刺骨。白眉蝠在海底失去了方向。
有一匹动物过来俯首厮磨他的手臂。白眉蝠一看,认出是天狼将军坐骑金鳄鱼。金鳄鱼引着白眉蝠去到一处,生长着一片修长的海底植物,细长的叶子在水里漂呀漂。海皇波士顿在那林子里,斑班驳驳的阴影笼在他的脸上,明暗晃动不已。
海皇波士顿道:“五蝠王。”
白眉蝠依稀记起来,三千年前五蝠王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