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灵台无物谓之清,寂寂全无一念生。
猿马牢收休放荡,精神谨慎莫峥嵘。
除六贼,悟三乘,万缘都罢自分明。
色邪永灭超真界,坐享西方极乐城。
话说唐三藏咬钉嚼铁,以死命留得一个不坏之身,感两位老妈妈救出琵琶洞。一路无词,又早朱明时节。但见那:
熏风时送野兰香,濯雨才晴新竹凉。
艾叶满山无客采,蒲花盈涧自争芳。
海榴娇艳游蜂喜,溪柳阴浓黄雀狂。
长路哪能包角黍,龙舟应吊汨罗江。
他师徒们行赏端阳之景,虚度中天之节。正往前行,忽见一座山岭阻路,长老勒马回头叫道:“悟空,前面有山,恐又生妖怪,是必谨防。”行者等道:“我弟兄四个护卫,怕甚妖怪!”长老闻言甚喜,加鞭催骏马,放辔趱蛟龙。须臾上了山崖,举头观看,真个是:
顶巅松柏接云青,石壁荆榛挂野藤。万丈崔巍,千层悬削。万丈崔巍峰岭峻,千层悬削壑崖深。苍苔碧藓铺阴石,古桧高槐结大林。林深处,听幽禽,巧声睍睆实堪吟。涧内水流如泻玉,路旁花落似堆金。山势恶,不堪行,十步全无半步平。狐狸麋鹿成双遇,白鹿玄猿作对迎。忽闻虎啸惊人胆,鹤鸣震耳透天空。黄梅红杏堪供食,野草闲花不知名。
五众进山,缓行良久,过了山头,下西坡,乃是一段平阳之地。大圣道:“八戒,把缰绳递给师父,该你挑会担了。”八戒道:“刚才盘岭时是我挑的,我已出了几身臭汗,这会还不该我哩。”大圣笑道:“呆子,你一天挑不上两三个时辰,照你这呆性,一天到晩不该你挑才好哩。”八戒道:“哥呀,闲汉不知忙汉累,你可知这行李有多重?”大圣道:“多重?这一担行李,我一只手提一头,保许比你空手走的快。”呆子道:“吹哩!二十里你能走?”大圣道:“保证比你走的快。”呆子道:“不准动法力,凭本力。”大圣道:“绝不用法力!不信咱打个赌。”呆子道:“打甚么赌?”大圣道:“二十里之内,我若胜你,你连挑半个月的担;若你胜我,半个月内,你不挑担,外送四只熟羊腿。”八戒道:“说话算数?”大圣道:“我何时做过不算数的事!”三藏道:“八戒,你能比过悟空?”呆子道:“师父莫管,我叫猴子挑半个月的担。”大圣道:“师父,你快马先走二十里,在那下马休息,看我和呆子谁先到。”八戒道:“沙僧在后边当监督,不准用邪术。”大圣道:“老二,驮着师父飞奔二十里。”三藏只得握好缰绳,板紧鞍鞒,大圣说声跑,那马四蹄翻飞,绝尘而去。沙僧便放下担子,把两头的箱笼和包袱卸下,空拿了一条扁担,站在那里等着。大圣一手提了大篾箱,一手提了大包袱,八戒空着两手,并肩站在一条线上。沙僧喊声开始,弟兄仨便追师而去。呆子心想道:“我也不行在前边,我也不行在后边,就跟你猴子并行,等剩二三里时,我再发力,不信我空手走不过你。”大圣心想道:“我与呆子就并排前行,等剩一二里时,再发力不迟,不信你夯货能走得过我。”沙僧心想道:“大师兄千万别输,老三就要连挑半个月的担了。”三兄弟各怀心事,说着笑着往西行去。
却说长老坐在飞奔的马上,一气行了十八九里,见路旁有一棵三杈冲天的大柳树,忙顿了顿缰绳,那马止住狂奔,缓步停在树旁。三藏抹着汗道:“好大的凉荫,正好休息。”忙着就要下马,忽听得一棒锣声,路两边树丛中闪出三十多人,一个个枪刀棍棒,围了上来道:“和尚,哪里去!”唬得个唐三藏战惊惊,跌下马来,滚在树旁草科里,扶着草道:“你们是干啥哩?”那为头的两个大汉进前道:“不干啥!也不打你,只是有盘缠留下。”长老方才醒悟,知他是伙强人,却欠身坐起,抬头观看。但见:
一个青脸獠牙欺太岁,一个暴睛圆眼赛丧门。鬓边红发如飘火,颔下黄须似插针。他两个头戴虎皮花磕脑,腰系貂裘彩战裙。一个手中执着狼牙棒,一个肩上横担扢挞藤。果然不亚巴山虎,真个犹如出洞虫。
三藏见他这般凶恶,只得站起来,合掌当胸道:“大王,贫僧是东土唐王差往西天取经者,自别了长安,年深日久,就有些盘缠也使尽了。出家人专以乞化为由,哪得个财帛?万望大王方便方便,让贫僧过去罢!”那两个贼头道:“我们在这里起一片虎心,截住要路,专要些财帛,什么方便不方便?你果无财帛,快早脱下衣服,留下马匹,放你过去。”三藏道:“阿弥陀佛!贫僧这件衣服,是东家化布,西家化针,零零碎碎化来的。你若剥去,可不害杀我也?只是这世里做得好汉,那世里变畜生哩!”那贼闻言大怒,掣大棍,上前就打。这长老见棍子来打,口内就小声嘀咕道:“可怜!你只说你的棍子,还不知我徒弟的棍子哩!”那贼止手道:“你还有徒弟?”长老道:“有徒弟,在后边提包袱呢。”贼头又问:“包袱里可有银子?”长老道:“是有点,不多,也就锭把银子。”贼头道:“弟兄们,今天可是走运!遇着这和尚,不但得了一匹白马,还得了一锭银子。”另个贼头道:“还不知这和尚说的真假哩。小的们,先把这和尚捆起来,得了银子再放。”众娄罗一齐下手,把一条绳捆了,高高吊在树杈枝上。那白马却立蹄嘶鸣,小娄罗忙把他拴在一棵槐树上。
却说三个撞祸精,随后赶来。八戒估摸着已行了十七八里,就暗暗发力,加快了脚步。大圣提着箱笼包袱,虽有些重量,因路程短,也不放在心上。他见呆子加快了脚步,他也加快了步伐。呆子一边急步走着,一边往前乱瞅,看能不能看到师父。忽听白马嘶叫,八戒喘着气道:“好了,离老和尚不远了。”又见长老在树上,他就呵呵笑道:“你看师父,等便等罢了,却又有这般心肠,爬上树去,扯着藤儿打秋千耍子哩!”沙僧道:“他不是打秋千,他是想看看谁走在前边!”行者见了道:“你俩莫乱谈。师父吊在那里不是?白马给我们送信哩。你两个停会,等我去看看。”说着,把行李扔给呆子,急登高坡细看,认得是伙强人,心中暗喜道:“造化,造化!买卖上门了。”即转步,摇身一变,变作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穿一领缁衣,年纪只有二八,肩上背一个蓝布包袱,飞身来到前边,叫道:“师父,这是怎么说话?”三藏听是悟空的声音,知跑来的小和尚是他变的,忙应道:“徒弟呀,还不救我一救,还问甚的?”行者道:“他们是干甚勾当的?”三藏道:“这一伙拦路的,把我拦住,要买路钱。我说后边徒弟身上有,他们不信,遂把我吊在这里。”
那伙贼见行者与他师父讲话,撒开势,围将上来,道:“小和尚,你师父说你腰里有盘缠,趁早拿出来,饶你们性命。若道半个不字,就都送了残生!”行者放下包袱道:“列位长官,不要嚷,盘缠有些,在此包袱内,不多,只有马蹄金三锭,粉面银六锭,散碎的未曾见数,要时就连包儿拿去,切莫吊我师父。古书云:‘德者本也,财者末也。’此是末事,我等出家人,自有化处。若遇着个斋僧的长者,衬钱也有,衣服也有,能用几何?只望放我师父下来,我就一并奉承。”那伙贼闻言,都甚欢喜道:“这老和尚悭吝,这小和尚倒还慷慨。”教:“放下和尚。”娄罗们忙放下三藏,松了绳索。行者道:“解了缰绳,扶师父上马走人。”贼头道:“白马不能放,我们还卖钱呢。”小和尚道:“不放白马,师父如何走路?一包袱金银不知能买多少匹马呢!你们不要太贪心!”贼头道:“小和尚说的也是。小的们,扶老和尚上马走人。”娄罗们忙牵来白马,把唐僧扶了上去。那长老知八戒、沙僧在后边,打着马,一直跑回旧路。行者忙叫道:“走错路了。”弯腰提了包袱,就要追去,那伙贼拦住道:“哪里去?将盘缠留下,免得动刑。”行者笑道:“说开,盘缠须三份分之。”那贼头道:“这小和尚忒乖,就要瞒着他师父留起些儿。也罢,拿出来看,若多时,也分些与你背地里买果子吃。”行者道:“哥呀,不是这等说,我哪里有甚盘缠?说你两个打劫别人的金银,是必分些与我。”那贼闻言大怒,骂道:“这和尚不知死活!你倒不肯与我,反问我要!不要走,看打!”抡起一条扢挞藤棍,照行者头上打了七八下。行者只当不知,且满面陪笑道:“哥呀,若果这等打,就打到来年打罢春,也是不当真的。”那贼大惊道:“这和尚好硬头!”行者笑道:“不敢不敢,承过奖了,也将就看得过。”那贼哪容分说,两三个一齐乱打。行者道:“列位息怒,等我拿出来。”
好大圣,耳中摸一摸,拔出一个绣花针儿道:“列位,出家人,果然不曾带得盘缠,只这个针儿送你罢。”那贼道:“晦气呀!把一个富贵和尚给放了,却替换个穷和尚在这,你好道会做裁缝?我要针做什么?”行者听说不要,就拈在手中,幌了一幌,变做碗来粗细的一条棍子。那贼害怕道:“这和尚生得小,倒会弄术法儿。”行者将棍子插在地下道:“列位拿得动,就送你罢。”两个贼上前抢夺,可怜就如蜻蜓撼石柱,莫想弄动半分毫。这条棒本是如意金箍棒,天秤称的,一万三千四百六十斤重,正合大地一万三千四百六十年一变之数。那伙贼怎么知得!大圣走上前,轻轻的拿起,丟了个蟒翻身拗步势,指着强人道:“你都造化高,见着老孙的金箍棒!常言道:‘人见稀罕物,必定寿延长。’知命的呢,快快逃,我数十个数,迟走者,莫怪我。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众贼哪里听得,却不后退。只见大圣展开棍子,叫声“长!”就有五六丈长短,荡的一棍,把一个贼头打倒在地,嘴唇衔土,再不做声。那一个贼头开言骂道:“这僧贼老大无礼!盘缠没有,转伤我一个人!”行者笑道:“且消停!待我一个个打来,一发教你断了根罢!”荡的又一棍,把第二个又打死了。唬得那众娄罗四路逃生而走。
却说唐僧骑着马,往东正跑,八戒、沙僧拦住道:“师父往哪里去?错走路了。”长老兜马道:“徒弟啊,趁早去与你师兄说,教他棍下留情,莫要打杀那些强盗。”八戒道:“不打杀留着何用?”三藏道:“乍就没长进呢!快去对说,那猴子性急,晚了就来不及了。”八戒道:“师父住下,等我去来。”呆子一路跑到前边,大声高叫道:“哥哥,师父教你莫打人哩。”行者还了原形道:“兄弟,哪曾打人?”八戒道:“那些强盗哪去了?”行者道:“别的都散了,只是这两个头儿在这里睡觉哩。”八戒笑道:“你两个遭瘟的,好道是熬了夜,这般辛苦,不往别处睡,却躺在此处!”呆子行到身边,看了看道:“倒与我是一起的,干净张着口睡,淌出些粘涎来了。”行者道:“是老孙一棒子打出豆腐来了。”八戒道:“人头上又有豆腐?”行者道:“打出脑子来了。”八戒听说打出脑子来,慌忙转跑去,对唐僧道:“散了伙也!”三藏道:“善哉,善哉!往哪条路上去了?”八戒道:“打也打得直了脚,又会往哪里会走哩!”三藏道:“你怎么说散伙?”八戒说:“打倒了,不是散伙是甚的?”三藏道:“打的怎么样?”八戒道:“头上打了两个大窟窿。”三藏教:“开笼屉,取几文衬钱,快去哪里讨两个膏药与他贴贴。”八戒笑道:“师父好没正经,膏药只好贴得活人的疮肿,哪里好贴死人的窟窿!”三藏道:“真打死了?”就恼起来,猢狲长,猴子短,口里絮絮叨叨不停。兜转马,与沙僧、八戒行至树前,见那两个死尸血淋淋的,倒卧在那里。
这长老甚不忍见,即着八戒:“快使钉钯,筑个坑子埋了,我与他念卷《倒头经》。”八戒道:“师父左使了人也。行者打杀人,还该教他去烧埋,怎么叫老猪做土工?”行者被师父絮叨恼了,喝着八戒道:“泼懒夯货!趁早儿去埋!迟了些儿,就是一棍!”呆子慌了,往荒坡下筑了有三四尺深的坑子,把两个贼尸埋了,盘做一个坟堆。三藏道:“沙僧,取香烛来,待我祷祝,好念经。”沙僧笑道:“师父好不知趣!这荒凉地方,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哪讨香烛?就有钱,也无处去买。”三藏道:“篾箱里不还有些?”大圣道:“有些也是给正经人用的,这贼子好受得香火?”三藏恨恨的道:“猴头过去!等我撮土祷告。”这是三藏离鞍悲野冢,圣僧善念祝荒坟。祝云:
拜惟好汉,听祷原因:念我弟子,东土唐人。奉帝旨意,西求经文。适来此地,逢尔不仁。你等何乡,在此聚群?我以好话,哀告殷勤。尔等不听,返而生嗔。却遭徒儿,棍下伤身。念骸暴露,掩土盘坟。折竹为烛,虽无光彩,却有心勤;取石作食,虽无滋味,却有诚真。阴府兴词,多言悔很。我念经卷,度你返尘。切莫寻仇,勿要追根。若不听劝,万劫不存。
八戒笑道:“为何不要这贼魂寻仇、追根?”三藏道:“若追根,不就追到猴头身上了,我师徒还不惹上阴阳官司?”大圣闻言,忍不住笑道:“师父,你老人家忒会造作,忒没情义。量他两个毛贼,在阳世作恶多端,到阴间还起了风浪?为你取经,不知费了多少殷勤劳苦,不表我除贼有功,反祷贼魂超生!我就是打杀他,惹上阴阳官司,也只为你。你不往西天取经,我不与你做徒弟,怎么会来这里,打杀贼人!索性等我祷他一祷。”攥着铁棒,望那坟上捣了三下,也祝云:
遭瘟强盗,你听我祷:父母生儿,要你学好。不务正业,却为强盗。今劫我师,造化不小。多次劝善,难返正道。老孙棒重,性命了了。魂归阴司,不怕你告。玉皇大帝,却容我闹;四大天王,随我胡搞;二十八宿,反惧我吵;九曜星官,遇我就跑;十代阎君,见我躬腰;城隍土地,跪我报告;五路猖神,齐喊求饶。天地人神,五方四界,随你贼魂,胡乱去告!
三藏见说出这般恶话,却又心惊道:“徒弟呀,我那祷文是教贼阴间里能体好生之德,也愿他能转胎为良善之人;你这祷告,分明不叫他超生。我历万险,去取佛经,不就是要超度亡灵不坠万劫之渊吗?”大圣道:“向西有一段平阳之地,须得走上十天半月,一路没甚妖怪,最多碰上几个毛贼而矣,八戒、沙僧都能应付。师父若怕我手重,再伤歹人,正好放我几天,回去看看儿孙,其不两全其美。”三藏惊诧道:“悟空,怎么说出这话?自从白骨夫人一事,师父已发誓,永不念咒,永不撵你了!就是手重,对待凡人,少伸手不就是了!师父是不是说话太重了?”大圣笑道:“师父误会我了,我既认你为师,千年万年也是我的师父。我许保你走上灵山,我必保你走上鹫岭。师父如父母也,别说说我,就是骂我打我,也是该的,哪来太重之说!我要回家望一望,也不是今日才说。”三藏道:“自离了西梁女国,你曾说过两次,我怕妖怪作乱,只是没允你。你既不怪师父,向后又是平阳之地,那就回去看看罢。只一条,要速去速回。”大圣道:“十天之内,保证回来。”遂吩咐沙僧、八戒一通,又拍了拍白马,别了师父师弟,起在云端,扭一扭身,早已无影无踪。
师徒几个仰着头,只望不见大圣,才都回过神来。八戒道:“这大师兄真是猴性子,说走就走,没有余地。”三藏道:“徒弟呀,我是有对不住悟空的地方?”八戒道:“那猴子虽是你的徒弟,那也是大面上的人,连玉帝、如来他都不放在眼里,你却不给他台阶下。”三藏急问道:“八戒,快说说,我哪里不给他台阶下了?”八戒道:“师父细想想,若你一人行在这荒僻路上,这伙贼劫了你的马匹、包袱,还剥了你的衣服,赤身裸体的,往哪奔?还成个和尚样吗?这贼可恶不可恶?”三藏道:“把贼吓跑不就得了,也不须打杀呀。”八戒道:“今日劫的是你,你有了得的徒弟,没有抢走东西;若劫的是年青妇女,这些贼子不更施淫威!不但劫了财,还劫了色。若这妇女有些反抗,可不先奸后杀!”三藏道:“唉!我不是想叫这些强人效仿一下鬼子母吗!那佛经上记的清楚,鬼子母爱吃别人的孩子,却对自已的儿女爱上加爱。佛祖就想劝化他,就把他的孩子给藏了一个。这鬼子母寻不着孩子,如疯如傻,好像世界就要结束。佛祖把孩子送给他道:感受到别人失去孩子的痛苦了罢。从此,鬼子母弃恶从善,皈依了我佛,现在已修成准菩萨身份了。”沙僧笑道:“这些贼子哪能有鬼子母的悟性高?”八戒道:“我若是如来,我就会弄死鬼子母,给死去的孩子报仇雪恨,还叫他归什么佛,纯是扯蛋!”三藏道:“佛祖的境界你仰面都看不到。不知悟能什么时候有佛性,有好生之德?”八戒笑道:“我就这德性,就是没佛性。”三藏道:“唉!这些贼子也是的,我曾劝化他,他就是不听。沙僧、八戒,悟空打死强人后,我不就说他两句吗?”八戒笑道:“师父好没分寸,猢狲长,猴子短的骂个一遍,有台阶给猴子下了?”三藏道:“八戒呀,两个活人转眼没了,师父气的不知怎么说了。依你该怎说?”八戒笑道:“我也学不像师父说话,看这样说可好?”八戒就要了锡杖拄上,探着身道:“悟空呀,打杀这两个贼子也是没办法的事,好的是,吓跑了其他贼众,但愿他们从此弃恶从善。两人之死,换得几十人向善,也是值得的。这样算来,你是做了一件大善事了。”说罢,自己哈哈大笑起来。沙僧道:“师父勿虑,大师兄是个君子,他说十天回来,必定十天回来。”八戒道:“师父,就上马,这里不是耍处,我也饿得慌,前边化斋寻宿处去罢。”沙僧扶三藏上了马,前边牵着,八戒挑了担,师徒四众,向前一路行去。
行不上二十里,忽见路北下一里远近,有一座庄院。三藏用手指定道:“我们到那里借宿去。”八戒道:“正是。”遂行至庄舍边下马。看时,却也好个住场,但见:
野花盈径,杂树遮扉。远岸流清水,平畦种麦葵。蒹葭露润轻鸥宿,杨柳风微卷鸟栖。青柏间松争翠碧,红蓬映寥斗芳菲。村犬吠,晚鸡啼,牛羊食饱牧童归。爨烟结雾黄粱熟,正是农家入暮时。
长老向前,忽见那村舍门里,走出一个老者,即与相见,道了问讯。那老者问道:“僧家从哪里来?”三藏道:“贫僧乃东土大唐差往西天求经者。适路过宝方,天色将晚,特来檀府告宿一宵。”老者笑道:“你贵处到我这里,程途迢递,涉水登山,独自到此?”三藏道:“贫僧还有几个徒弟同来。”老者问:“高徒在哪?”三藏道:“那路旁站立的便是。”老者猛抬头,看见八戒、沙僧相貌丑陋,急回身往里就走。被三藏扯住道:“老施主,千万慈悲,告借一宿!”老者颤惊惊钳口难言,摇着头,摆着手道:“不,不,不,不像人模样!是,是,是几个妖精!”三藏陪笑道:“施主切休恐惧,我徒弟生得是这等相貌,不是妖精。”老者道:“爷爷呀,一个夜叉,一个马面!”八戒闻言,哼着鼻子叫道:“马面是我孙子,夜叉是我重孙哩!”那老者听见,魄散魂飞,面容失色,只要进去。三藏搀住他,同到草堂,陪笑道:“老施主,不要怕他,他都是这等粗鲁,不会说话。”正劝解处,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婆婆,携着五六岁的一个小孩儿,道:“爷爷,为何这般惊恐?”老者才叫:“妈妈,看茶来。”那婆婆真个丟了孩儿,入里面捧出二钟茶来。茶罢,三藏却转下来,对婆婆作礼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往天竺取经的。才到贵处,拜求尊府借宿,因是徒儿貌丑,老家长见了虚惊也。”婆婆道:“见貌丑的就这样虚惊,若见了老虎豺狼,却怎么好?”老者道:“妈妈呀,人面丑陋还可,只是言语一发吓人。我说他像夜叉、马面,他吆喝道:马面是他孙子,夜叉是他重孙。我听此言,故然悚惧。”唐僧道:“我那三徒弟爱说笑话,莫当真。”老者道:“那门外站的,不就两个徒弟一匹白马吗,怎么称三徒弟?”三藏笑道:“我有四个徒儿呢!”老者道:“还有两个在哪?也都这样丑陋?”三藏道:“我大徒弟会些腾挪,有事回家去了;你见的白马,是我二徒弟;刚才说话的,是我三徒弟;不言语那个,是我四徒弟。”婆婆笑道:“看不出,你这样俊的法师,却领着几个奇奇怪怪的徒弟。”三藏也笑道:“他们虽有些奇怪,却也秉教沙门,皈依善果,不是甚么妖怪,怕他怎的!”老者闻言,却才定性回惊,教:“请来,请来!”长老出门叫唤,又吩咐道:“老者胆小,进去相见,切勿抗礼,各要尊重些。”
八戒沙僧应着,遂此把行囊、马匹,弄到院里,都到草堂上,齐唱了个喏,坐定。那妈妈儿贤慧,即便携转小儿,吩咐煮饭,安排一顿素斋。他师徒吃过,渐渐晚了,又掌起灯来,都在草堂上闲叙。长老才问:“施主高姓?”老者道:“姓杨。”又问年纪,老者道:“七十四岁。”又问几位令郎,老者道:“止得一个。适才妈妈携的是小孙。”长老请令郎相见拜揖,老者道:“那厮不中拜。老拙命苦,养不着他,如今不在家了。”三藏道:“何方生理?”老者点头而叹:“可怜,可怜!若肯何方生理,是吾之幸也。那厮不务本分,专好打家截道,相交的都是些狐朋狗党!自五日之前出去,至今未回。”三藏闻说,不敢言语,心中暗想道:“或者悟空打杀的就是也。”长老神思不安,欠身道:“善哉,如此贤父母!叹哉,何生恶逆儿!”八戒道:“老官儿,似这等不肖儿子,为何不叫官家管管?”老者道:“我待也要把他送官,奈何再无以次人丁,纵是不才,一定还留他与老汉掩土。”沙僧道:“他这样在外作恶,终久会碰上对头,被人打死。终没有掩土之儿。”老者道:“只好听天由命了。”八戒道:“且告施主,见赐一束草儿,在哪厢打铺睡觉,天明走路。”老者即起身,教往后园里来。八戒牵了马,沙僧挑了担,唐僧搀定老者,都来在后边草团瓢内。着沙僧拿了几个稻草,与马儿两个,铺了四个。老者见停当,便去了前院。师徒们躺倒安歇不题。
却说那伙贼内果有老杨的儿子。自天早在山前被行者打死两个贼首,他都四散逃生,约摸到四更时候,又结坐一伙,在门前打门。老者听得门响,即披衣道:“妈妈,那厮们来也。”婆婆道:“既来,你去开门,放他来家。”老者方才开门,只见那一伙贼都嚷道:“饿了!饿了!”这老杨的儿子忙入里面,叫起他妻来,打米煮饭。却厨下无柴,往后园里拿柴到厨房里,问妻道:“怎听到草团瓢内有马儿打喷声,莫非咱家买了马匹?”其妻道:“是东土取经的和尚,师徒仨一匹马,昨晚至此借宿,公公婆婆管待他一顿饭,教他在草团瓢内睡哩。”那厮闻言,走出厨房,拍手打掌笑道:“兄弟们,造化,造化!冤家在我家里也。”众贼道:“哪个冤家?”那厮道:“却是打死我们头儿的和尚,来我家借宿,现睡在后园里。”众贼道:“却好!却好!拿住这俩秃驴,一个个剁成肉酱,一则得那行囊白马,二来与我们头儿报仇!”那厮道:“我山妻说,是三个和尚一匹马。”众贼道:“管他三个两个,都是剁肉酱。”那厮道:“且莫忙,你们且去磨刀。等我煮饭熟了,大家吃饱些,一齐下手。”真个那些贼磨刀的磨刀,磨枪的磨枪。那老儿听得此言,悄悄的走到后园,叫起唐僧道:“那厮领众来了,知得汝等在此,意欲图害。我老拙一来念你除了两个贼头,二来念你远来,不忍被害。快早收拾行李,我送你往后门出去罢!”三藏听说,战惊惊的叩头谢了老者,即唤八戒牵马,沙僧挑担。老者开后门,放他师徒去了,依旧悄悄的来前睡下。
却说那伙贼磨快了刀枪,吃饱了饭食,已是五更天气,一齐来到园中看处,却不见了。即忙点灯着火,寻够多时,四无踪迹,但见后门开着,都道:“从后边走了!走了!”发一声喊:“赶将上拿来!”一个个如飞似箭,直赶到东方发白,却才望见唐僧。那长老忽听得喊声,回头观看,后边有二三十人,枪刀簇簇而来,便叫:“徒弟啊,强人将至,怎生奈何?”沙僧道:“怕什么,水来土掩,兵来将迎。”八戒道:“猴哥不在,也该俺老猪显显本事了。沙僧,护定师父、白马、行囊!”沙僧就把行担放在路边,扶师父下了马,稳坐在行李上,又把白马拉在身后,但看八戒如何退贼。三藏道:“八戒,且莫伤人,只吓退他便罢。”八戒道:“晓得。”说着,迎着贼走了十多步,立钯站在路中间,但等贼至。那伙贼扬起一阵尘土,来在面前,八戒拦住道:“众位哪里去?”众贼四下瞅了瞅道:“找那小秃驴算账,哪里去了?”八戒道:“他去化缘去了,有什么账可算?”众贼听说小和尚不在,都壮起胆来,道:“把马匹、行囊留下,每人打一百棍给俺头头报仇。”八戒道:“若打了一百棍,还能活命?”贼道:“就是不让你活命。”说着,把八戒围在了中间。三藏高声道:“众好汉听我说一声。”贼道:“这和尚不济,你有何说?”三藏道:“你们这样打家劫舍,拦财害命,不是长法,终要死在这上面。何不各归家乡,种田行商,侍奉父母,养育儿女。”贼笑道:“蠢驴,还用你教!兄弟们齐上,先把大耳朵解决掉。”说着,刀砍枪刺,扑向八戒。八戒道:“别忙,这中间哪个是老杨的儿子?”一个拿刀的道:“问我怎的?是不是要我帮你求个人情?”八戒道:“情不要你求,你可有种?”那厮道:“干这一行的都有种。”八戒道:“好!等会你跟那个大胡子和尚单打独斗,敢不敢?”那厮道:“岂止敢,我要叫他躺在我的脚下。”八戒道:“先靠边,等我战罢,你两个好战。”那厮真的持刀出了圈子,站在一旁观望。八戒对众贼道:“我师父说了,愿意向善的请离开这里。”众贼哪里听进这话,一齐向八戒杀来。那呆子吐了两口口水,抡钯转着圈搂了起来。三藏见八戒搂倒了贼人,忙大叫不止:“钯下留人!钯下留人!”八戒不言语,只是乱筑,展眼工夫,这些贼子都躺在了那里,血浆乱迸。老杨的儿子见状,拔腿就跑,被沙僧跟步拽个正着,吓得四肢乱抖,拿刀不住,早掉落在尘地,双膝跪在那里,大叫:“爷爷饶命!”三藏吓得只站不起,呆子就近前扶他,他甩着手不叫扶,骂道:“夯货!都死了?”八戒笑道:“还留一个,做贼种。”三藏扶着锡杖,撑劲站起道:“好,好,呆子!你比猴子还狠!猴子只打倒两个,你却杀个罄尽。”八戒道:“没罄尽,还留个贼种。”三藏怒道:“还不去埋人!”说着,向老杨的儿子走去。呆子有的是力气,在路旁筑了一个长长的深坑,就把四散的尸体和刀枪搂了进去,一边拢土,一边听师父说话。三藏道:“从今后再不许做贼,安心持家,孝敬二老。”那老杨的儿子磕头如捣蒜。三藏道:“逢年过节,不要忘了来这里烧张纸。”杨子连连点头。沙僧踢了那厮一脚道:“滚罢!”杨子听了一个“滚” 字,就如刑场上捡命一样,爬起就跑,转眼没了踪影。
唐僧见老杨的儿子走远,才转过身来,就见一座丈高的新坟盘在路旁。三藏忙拄杖,来在坟前,道:“沙僧,瞅瞅哪有大石搬来一块。”沙僧便四下张望,见南边里许有个大塘,塘边有一片乱石,他就几十个健步跑到跟前,就选了一块较像样的,运神力背了回来,蹾在了坟前。八戒笑道:“师父好个怜悯,这贼尸还没断凉,就立上了碑。”三藏道:“夯货,把香烛拿来。”沙僧忙给八戒使眼色,八戒只好去篾箱里拿来,用火镰子燃着,放在石前。三藏道:“沙僧,在这石的正面刻镌‘强盗冢’,背面刻镌‘警钟石’ 六个大字。”沙僧依着师父,用降妖杵在那前后石面上,龙飞凤舞的划了一阵。呆子打圈看了看,道:“沙老弟的学问太深,西牛人不知认得不认得哩!”三藏恨道:“站远点,等我念卷经给这些强人。”弟兄俩笑着退在了一边。那长老盘脚坐在石前,用手扶了扶蜡烛,立了立檀香,道:“三十条人命,三十条人命转眼没了。”说着,两眼滴起了泪。静一会,嘴里就念念有词,诵起《超度经》来。约有一刻钟,那长老念完了经卷,示意沙僧扶他起来。沙僧忙把他扶起,长老拍了拍石道:“但愿这石碑能警示后人。”说着,拄了锡杖,往前走去。沙僧忙挑了担,八戒牵了马,随在后面,慢慢行走。咦!这正是:心有凶狂丹不熟,神无定位道难成。毕竟师徒们何时聚齐,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