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昏昏沉沉的,一派山雨欲来之势。
师徒几人还坐在山门前迟迟未动,夜幕四合,人影绰绰,只有那银角大王尸体的腐臭的气味格外清晰。猪八戒和沙僧皆是僵硬的站着,半点声也不敢出,生怕再惹怒唐僧。
又呆呆坐了半晌,唐僧忽然出手,轻轻一推,那悬在洞门前的尸体伴着“咔嚓”一声化为尘灰,而后不待众人反应,蓦地站起身来,直直的走远。
“师父——”猪八戒在后头扯着嗓子喊,正要拖着钉耙追上去,沙僧却拉住他道,“二师兄,别去,师父正在气头上,会迁怒于你的。”
猪八戒神色黯淡,只凉凉的道:“师父突然发脾气,连大师兄都赶走了,你我恐怕也待不长远了,不如也走了算了……”
“二师兄……”沙僧叹了口气。
“说什么丧气话,师父我去追就可,你们在此处等着罢。”端华冷声道。
话落,已是踏着快步,如风掠影一般,飞了出去。
“小师妹的本事不小啊……”
这边两人的嘀咕端华自然是没听见,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格外轻盈,仿佛蕴藏着无数的力量。提气一纵,两三个起伏之间,她已追上了唐僧。
幽深的树林里,唐僧一身红白色的袈裟显得诡异又阴暗,那欺霜赛雪的脸倒是一如既往的夺人眼球,只是这张脸上挂着的已不是往日熟悉的温暖笑容,仅是冷,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情感。墨玉般的双眸浮出陌生的杀气,一张薄唇紧紧抿着,整个人周遭皆是冰冷的气息流动。
“师父。”端华平静的望着他,心里却无法平静,方才这人那般对孙悟空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倘若不是知道自己技不如人,她甚至想着挥拳而上替孙悟空讨个公道。
唐僧负手而立,吊起眼梢斜了一眼端华,平淡无波的声音缓缓响起:“你来作什么?”
端华沉了口气,亦淡淡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大师兄?”
微微侧过脸来,那双漂亮乌黑的眼里杀气凛然:“为何这样对他,若是可以,贫僧不止想这样,还想杀了他,打的他魂飞魄散!”
“你——”端华怔怔的盯着他,本能的反驳道,“你怎可如此恶毒!大师兄并未犯过什么过错!”
唐僧冷笑道:“没有过错,几千年前的过错就不是过错了吗。”
“你说什么……”端华一惊,脑中想起孙悟空害三界堕入轮回的事,低声道,“大师兄他当年也不是故意要害你们的,西天取经之事乃是佛祖安排,打死六耳猕猴也是意外之举……况且,那件事都过去几千年了,大师兄他都失去记忆了,你为何还要揪住这件事不放……”
唐僧闻言,笑了起来,张狂的笑了起来,目光中皆是一片嘲讽之意:“你以为贫僧介怀的是这件事吗……真是可笑……可笑……”
端华惊讶的看着他,不是这件事又是何事,能让一个疯子记了几千年!
“看来有人没跟你说实话啊,贫僧本以为你应当是什么都知道了,还特意想点醒你,没想到你被骗了还不自知,果然是只煞笔的母老虎。”
“你说什么?”
“快下雨了,赶路去吧。”
唐僧却是止了笑,抿着唇一脸嘲讽朝着那三清洞走去。
“你什么意思?”端华再去追问,唐僧只闭口不言。
唯一知道那件事的如今就剩下唐僧和燃灯古佛,而唐僧不肯说,燃灯古佛又消失了,端华心底的疑惑只增不减。但无论她怎么问,唐三藏却是一个字也不愿意透露,只常常用嘲讽的眼神看着她。
又这样过了几日,师徒们以青天为屋瓦,日月作窗柩,四山五岳为梁柱,天地为敞厅,剖开山路,一直前进。行罢多时,前又亦山阻路。
山顶嵯峨摩斗柄,树梢仿佛接云霄。青烟堆里,时闻得谷口猿啼;乱翠阴中,每听得松间鹤戾。啸风山魅立溪间,戏弄樵夫;成器狐狸坐崖畔,惊张猎户。
好山!看那八面崖巍,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翠盖,枯摧老树挂藤萝。泉水飞流,寒气透人毛发冷;巅峰屹崒,清风射眼梦魂惊。时听大虫哮吼,每闻山鸟时鸣。麂鹿成群穿荆棘,往来跳跃;獐兔结党寻野食,前后奔跑。佇立草坡,一望并无客旅;行来深凹,四边俱有豺狼。
应非佛祖修行处,尽是飞禽走兽场。
唐三藏兜住马,翻身下来道:“此处风景不错,慢些走罢。”
猪八戒跟沙僧忙找了一处干净的石块,上下掸了掸,又拿衣袖擦了擦,才恭敬道:“师父可是累了,不妨坐下休息片刻。”
唐三藏轻轻摇着头道:“不必如此,为师不累。”话落,拂着袖袍,手捏念珠,丰神如玉的踏着步子看山景去了。
“师父这两日似乎心情不错。”沙僧望着那修长的身影低声道。
猪八戒仰着脖子扯着嗓子道:“大师兄都走了好几天了,也不见师父叫他回来。”
“别说了,被师父听见了当心把你也赶走了。”沙僧小声提醒道。
“听见就听见,俺老猪还巴不得回那高老庄抱媳妇呢!”猪八戒又是一声喊,但声音已经小了许多。
“二师兄,你就是嘴硬。”沙僧道,又叹了口气,“不过也不知道大师兄现在在哪……”
端华听见那声大师兄心里一抖,忽而想,当日自己若是跟他一起走就好了,可是又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呢?何况照那书中所说,每每孙悟空离去,总也有些法子教他回来的。
唉,不必着急。
她如此想着,又思及唐僧那番话,更觉迷惑,到底是什么事情让燃灯古佛没有启齿又是什么事情让唐三藏记恨了几千年?
师徒们看着山景,闲聊几句,信步闲时,早不觉红轮西坠。正是,十里长亭无客走,九重天上现星辰。八河船只皆收港,七千州县尽关门。六宫五府回官宰,四海三江罢钓纶。两座楼头钟鼓响,一轮明月满乾坤。
唐三藏攀鞍上马,猪八戒挑着行李,沙和尚拢着马头,端华站在一侧,复了又上了路。
行了半个时辰,沙僧在马前遥观,只见山凹里有楼台迭迭,殿阁重重。猪八戒道:“师父,此时天色已晚,幸亏那边还有楼阁不远,想必是庵观寺院,我们到那里借宿一宵,明日再行罢。”
唐三藏微微颌首,脸上浮出一抹怪异的笑容。
几人放开马,一直前来,径到了山门之外。
那山门,八字砖墙泥红粉,两边门上钉金钉。迭迭楼台藏岭畔,层层宫阙隐山中。万佛阁对如来殿,朝阳楼应大雄门。七层塔屯云宿雾,三尊佛神现光荣。文殊台对伽蓝舍,弥勒殿靠大慈厅。看山楼外青光舞,步虚阁上紫云生。松关竹院依依绿,方丈禅堂处处清。雅雅幽幽供乐事,川川道道喜回迎。参禅处有禅僧讲,演乐房多乐器鸣。妙高台上昙花坠,说法坛前贝叶生。正是那林遮三宝地,山拥樊王宫。半壁灯烟光灼灼,一行香霭雾朦胧。
当真道的雄伟壮观,走近了再看,那山门上金光闪闪的镂刻着几个大字:敕建宝林寺。
唐三藏道:“八戒你叩门借宿去。”
猪八戒依言收了钉耙,一拢长袖,上前两步,大力叩了叩山门:“有人吗?有人吗?”
无人应答,也无声音。
他又喊了两嗓子,终于,这高大巍峨的山门缓缓打开,从里头探出个光秃秃的头来。
“施主有何贵干?”正是个年纪轻轻的小沙弥,他再揉揉双眼,看清了猪八戒的脸,吓得一个踉跄大退几步高喊道,“有妖怪!有妖怪!有妖怪!”
“俺老猪不是妖怪!”猪八戒扯着破锣亦大喊,那小沙弥却迈着步子满脸惊慌的跑掉了。
唐三藏笑了,暖如春阳:“八戒,你这嘴脸太丑陋,你看把人给吓坏了。”
“……”猪八戒泪目,长得丑不是我的错。
端华抽了抽嘴角,故意叫猪八戒上前去叩门,然后看他出丑,唐僧真是恶趣味!
“师父,这山门都已经开了,我们直接进去就好了。”端华道。
唐三藏轻轻摇头,正义凛然的样子:“那怎么可以,出家之人最讲礼数,怎能贸然就进去呢。”
“……”怎么以前没见你讲礼数!伪君子!端华暗自腹诽。
一行人一匹马在山门前静静站着,猪八戒有些尴尬的道:“那师父,这次我就不去叩门了。”
“当然不能去,万一把人吓死了,可就犯了杀戒啊。”唐僧笑眯眯的道。
“……”吓死二字深深戳痛了猪八戒的心,师父,我真的没有那么丑!
那么,谁去呢?
端华,沙僧,唐三藏以及白龙马面面相觑。
沙僧露出那张布满络腮胡的脸机智的道:“师父,我天生长得丑,嗓门又打,恐怕会冲撞了本处僧人。”
端华一脸敬佩的看着他,自黑啊,妥妥的自黑,当然,比起让唐僧吐槽,自黑已经不算什么了!于是她准备也学沙僧自黑,谁知道话还未出口,就听唐三藏道:“悟华徒儿,你生的人模人样的,当是不会令人起疑的,就你去罢。”
‘人模人样’——你确定这个词你没用错!夸一只老虎人模人样,这是夸奖还是讽刺!端华一口老血吐出来,她默默地心塞地想反驳:“师父,徒儿……”
“快去。”唐三藏斩钉截铁的说道。
“……”端华轻轻的上去叩了叩门。明明就是开的门,还要叩尼玛啊!
“有人吗?”端华轻声喊。
无人应她。
“有人没有?”
还是无人应。端华回过头摊着手,一脸无奈的望着几人道:“没人来应门,师父,我们直接进去得了。”
唐僧一脸诧异之色,薄唇微张,正要说些什么,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大喝:“哪来的妖怪敢来此处撒野!”
那声音威武雄壮波澜壮阔中气十足,宛如江河之水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煞是惊人。
端华一震,却见唐僧弯着眼睛,笑容灿烂:“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