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郎艳独绝

山阴公主府,厢房外,婢女粉蓉轻扣房门:“慕公子,公主让我将炖的参汤好了。”

慕珩现虽是中书侍郎,但他少时即入公主府,因此粉蓉还是唤他公子,粉蓉只听房中男子道:“进来吧。”

粉蓉轻推房门进去,只见慕珩一袭白衣,正坐于陶案前,他手执棋子,正低头自己与自己对弈,窗外阳光轻洒在他的黑发上,只望背影,已觉风姿卓绝,俊秀如芝兰玉树。

粉蓉绕到慕珩身前,他微微抬起头,他的眼睛极漂亮,目如点漆,幽深如潭水,让人看不透他的情绪,粉蓉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心也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都已经这些年了,每次看到慕珩的脸,她还是惊艳地不敢再看第二眼。

时人言乐府慕郎曰,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粉蓉犹记得那年公主刚嫁了何戢,公主喜欢俊秀美少年,但何戢是孔武有力的青年,又不懂风月,公主很不满意,只好四处搜罗美少年当面首,先帝刘骏知道女儿对这门婚事不满意,又素来宠爱山阴公主,于是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日何戢因为公主找面首的事忍无可忍,和她大吵了一架,公主内心烦闷,于是让她陪同去万佛寺礼佛,马车快要驶到万佛寺外时,忽然听到悠悠竹笛声,笛声轻和柔缓,似流水缓缓流过,又如微风轻拂脸面,让人内心不由慢慢安静成一汪静水,脑海中只浮现翠竹、风起,水声、鸟鸣,一切静谧安详得如同美好的画卷。

公主不由下车,想去寻找吹笛的人,她陪着公主,想能吹出这么美妙笛声的人,不是一个秀美绝伦的女子,也該是个清雅俊美的男子吧,孰料她们沿着笛声寻去的时候,只在溪旁看到一个盘腿坐着的衣衫槛褛的少年。

公主可能也是失望了,于是跟她说:“粉蓉,走吧。”

那少年听到动静,于是自溪旁站起,回过身来,揖道:“在下姓慕名珩,等候公主多时了。”

等少年抬头,粉蓉只觉连空气都静止了,那张脸,比公主搜罗的任何美少年还要美上万分,那双眼睛比陛下赐给公主的任何黑宝石还要清澈漂亮,比夏日的夜空还要乌黑深邃,粉蓉只听到公主呆了半响,缓缓说道:“当真是濯濯如春月柳,灿灿如朝霞举。”

慕珩就这样自荐入了公主府,自此公主遣散所有面首,一心一意和慕珩厮守。本来粉蓉对自己甘愿做面首的人总是存了分鄙弃,何况是自荐,但换做慕珩,总觉得他这样的人物,本来就应该和最美丽最尊贵的山阴公主在一起的。

慕珩入府之时,贫病交加,身体一直不好,公主从此每日参汤鹿茸养着,几年后才慢慢好起来。

粉蓉正想着,忽听到山阴公主唉声叹气地进来,粉蓉自知山阴公主要和慕珩商量事情,于是赶忙退下。

刘子业掘了殷贵妃坟墓后,又往自己父亲陵墓上泼大粪,这个事情慕珩和山阴公主昨晚就知道了,慕珩心知刘子业闯下大祸,几位老臣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叮嘱山阴公主今日上朝为刘子业说说好话,但没想到刘子业因为戴法兴羞辱山阴公主,竟大发雷霆,把戴法兴给活活气晕了。

山阴公主简单说了下早朝的事情,慕珩眉头紧蹙:“如此,那戴法兴必不会善罢甘休,陛下这般作为,只怕他对陛下已失望透顶,也许今日就会联合其他四位托孤大臣,学徐羡之废营阳王那般废了陛下。”

山阴公主唬了一跳:“废皇帝?陛下只是年纪小胡闹了些,加上对殷贵妃和先帝有怨愤,戴法兴也不至于废皇帝吧。”

“昔日徐羡之等人将少帝刘义符废为营阳王时,少帝也才十八岁,何况少帝只是喜欢玩耍嬉戏,不管朝政,并没有什么大错。”

山阴公主忧心忡忡:“那可如何是好?眼下大权都是由戴法兴等人总揽,他若铁了心要废了阿业,那还不是人如刀俎,我为鱼肉。”她忽推了推慕珩:“阿珩,你还是快逃吧,我身为长公主,又不为他所喜,戴法兴必会杀我,但你不同,你可以逃得远远的,而且你和他又没有大仇,阿珩,你快走吧。”

山阴公主焦急之下,只是催促慕珩快逃,慕珩只是微笑摇头:“眼下形势虽不利,但也不是绝境,其一,五名托孤大臣中,江夏王刘义恭素来与戴法兴不和,他未必会答应戴法兴的提议,而柳元景与颜师伯与刘义恭是一党,沈庆之掌管兵权,虽与戴法兴交好,但未必会搀和其中,其二,戴法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只要拿捏得当,让他打消那念头,也不难。”

山阴公主闻言大喜,她一向对慕珩言听计从,她知道慕珩有把握的事,就一定会办到,山阴公主依偎入慕珩怀中,笑道:“那等陛下独揽大权之日,我就让陛下下旨,让我休了何戢,嫁予你,好不好?”

慕珩微微一笑:“那自是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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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法兴自朝堂上晕倒后,就被人七手八脚抬了回去,待他悠悠醒来,想起今日朝堂上刘子业的怒斥,又想起先帝临终前托孤时殷切的言语,以及先帝对他的种种好处,越想不由越是郁愤,天下哪有这般的儿子?如此不顾人伦,怎能为人子,为人君?这大宋的基业,这高祖皇帝用血拼下的江山,断断不能毁在这顽劣少年手中。

思及此处,戴法兴吩咐旁边仆人:“你们去请江夏王、柳公、沈公、颜公来府一聚,只说我有要事相商。”

不一会,柳元景、沈庆之、颜师伯三人就来了,江夏王刘义恭则入了宫,戴法兴自知刘义恭一直与自己不睦,于是也不多想,待四人坐定后,他咳了两声,沈庆之忧道:“戴公,保重身体。”

戴法兴摆手道:“如此帝王,我戴法兴再鞠躬尽瘁又有何用?他掘了殷贵妃的坟墓,毁了先帝的景宁陵,还不知悔改,顽劣凶暴,比昔日营阳王还恶上万倍!”

“戴公。”沈庆之劝道:“陛下年纪尚小,多教以孔孟之道,兴许会有变化。”

沈庆之三人知道戴法兴邀他们过府,是为了探口风的,但沈庆之为人谨慎,并不愿意贸然废帝,而柳元景和颜师伯则更倾向于江夏王,朝中大事都由戴法兴决断,他们早就心生不满,若现在废帝,新帝必由戴法兴扶持,到时新帝感激戴法兴,他们照样在朝中不能揽权。

柳元景也道:“是啊,戴公,陛下现在只是受小人蒙蔽,加以教育,未必不能成明君。”

颜师伯劝道:“戴公,营阳王当时被废,徐羡之等四人扶持□□登基,但他们四人哪一个有好结局的,戴公三思。”

戴法兴苦笑一声,心知今日劝不了三人,于是拱手道:“诸公所言有理,待戴某再想一想。”

三人也拱手离去,戴法兴抚着胸口咳了一阵,心中废帝的念头始终不灭,沈庆之谨小慎微,但他和自己交情最好,说服他的希望最大,柳元景和颜师伯与江夏王联成一线,只要说服江夏王,他们俩也自然依附过来,而江夏王刘义恭志大才疏,野心勃勃,若许以重利,也未必没有让他倒戈的可能。

正想着,忽然下人来报:“主人,慕珩慕侍郎求见。”

戴法兴一向看不起靠着山阴公主往上爬的慕珩,当即冷哼道:“这小人来干什么,不见!”

下人回禀慕珩,慕珩也不生气,他索性吩咐仆人阿沅将马车车帘卷起,在马车上弹起了琴,慕珩本来就风姿卓绝,建康城内众人无人不想见他一面,只是慕珩一向深居简出,见到他的人很少,今日在戴府门前,慕珩坐于马车中抚琴,任人瞻睹,建康人都奔走相告,谓大名鼎鼎的乐府慕郎现在就在戴府门前,不一会儿就人头攒动,都来一睹慕珩的真面目,大部分来的都是女子,一见之下都大为惊艳,只说人言慕郎郎艳独绝,当真不假。

众人将慕珩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争相目睹慕珩的容颜,吵吵嚷嚷之下,直把这戴府吵成一锅粥,连卧床静养的戴法兴都被吵得休息不得,他唤来仆人:“府外这样喧哗,到底所为何事?”

“主人,因为慕侍郎在府外弹琴,建康人都想见见慕侍郎的庐山真面目,现在府外被围得水泄不通,连府中人想要出去都十分费力。”

戴法兴气得吹胡子瞪眼:“胡闹!胡闹!你们立刻去给我把那小子赶走!”

仆人为难道:“主人,慕侍郎说了,今日您不见他,他明日继续来弹琴,您明日不见他,他就在这隔壁买处宅子,和您做邻居。”

戴法兴差点没再次气晕过去,若慕珩天天来这么一遭,没病也要变成大病了,他气咻咻地指着仆人:“你,赶紧把这小子给我带进来!”

仆人赶忙遵命,慕珩笑吟吟地进来了,一路上,闻讯而来的戴家仆婢也都过来看他,他和戴法兴谈话的厢房外甚至都多了不少探头探脑的奴婢。

戴法兴哼了一声,讽刺道:“慕侍郎多亏了一副好皮相呀。”

慕珩对戴法兴的讽刺不以为意,只是笑道:“慕某听闻戴公最近身体抱恙,早朝又被陛下气了一气,所以特地来看望。”

戴法兴斜瞥他一眼:“陛下是为山阴公主不平,慕侍郎,公主对你可真是情深意重啊。”

慕珩微笑道:“戴公言重,慕珩出身微贱,又无才无德,只能仰仗公主,自然比不上戴公以王佐之才官拜一品。”

戴法兴也出身贫贱,以自身才能赢得先帝刘骏赏识,终于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位置,慕珩自我贬低,又给他一顶高帽子戴,听得他很是舒服,他虽然内心还是对慕珩极尽鄙夷,但脸色已经缓和不少。

慕珩见状,顺势递上一个盒子:“公主知道戴公抱恙,特令慕珩送上小小礼物。”

戴法兴打开那个盒子,瞬间厢房中光芒四射,耀眼无比,戴法兴遮着眼睛,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这才看见那个木盒里装的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碧绿夜明珠,莹莹闪着光,这人参和夜明珠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原来戴法兴为人刚直,对先帝最是忠心,但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即爱财,只要有人纳贿,他就会举荐那人为官,慕珩就是知道他这个弱点,才会送他两件宝物,希望他放刘子业一马。

果然戴法兴抚着花白胡子低吟道:“嗯,公主厚礼,老臣如何敢当。”

慕珩笑道:“公主敬重戴公,若戴公愿意教导陛下,公主自当会送更多宝贝答谢。”

戴法兴看着那颗夜明珠,表情肃穆,没有说话,慕珩看他这样,自然是答应不再废黜刘子业,于是站起作揖道:“多谢戴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