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岱这辈子去过最冷的地方,也就是东境北部一带的府县,那里的冬天霜雪漫山、河川结冰,每到刮风天,寒风吹在脸上就跟小刀剐肉般疼。如此可以猜想到,更北边的北境是何等严寒残酷。
所以当郭岱进入癸阴泉秘境之前,就已做好滴水成冰、呼气成霜的寒冷。但等他真的踏进秘境门户后,发觉完全不是想象中那样的寒冷。
虽然世间方真总将阴寒之气并称而论,但阴气与寒气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两类气机。阴气乃是与阳气相对,阴气沉积浊重而多聚于下,阳气轻灵清正而多游于上。但世间万物,几乎皆是阴阳交融并具,人身亦同。
哪怕方真道中,有“炼尽阴质化阳神”的修行,但只是借阴阳气机禀赋特质而论,并不是散尽炉鼎阴气。孤阴孤阳借不能独存,否则会散灭无形、流变无质。
所以纯粹的阳气与阴气,几乎不能在人世间寻觅得见,即便是方真修士以各种特殊手法聚引炼化,也无法获得大量纯正阴阳之气。
传闻九天罡风之上,便是有无形无质的清正阳和之气包裹海陆万物,如蛋清含护蛋黄,周流不息、乾阳行天。
反之在深邃地脉之下,乃是九幽黄泉。传说黄泉延生九道支脉至人间,乃是引渡死者亡魂进入黄泉轮转的门户,号称九泉,癸阴泉便是其中之一。
在郭岱看来,九泉之言更像是无知庸人贪生怕死的传说罢了。阴泉蕴含浓郁阴气,能夺人魂魄,乍看起来确实如鬼门关一般可怕。
但静族镇守癸阴泉达千年之久,显然是知晓癸阴泉玄妙所在,哪怕真是鬼门关,若能善加利用,阴泉也是世间难得的珍宝。而踏入秘境瞬间,郭岱便已明晰,为何会有妖异邪修觊觎癸阴泉。
至纯阴气无形无质,却可以随意聚形凝质,受修士心念牵引变化,无一丝迟滞固涩,较之如臂使指更为自如。滚滚阴气在郭岱身前徘徊,回环旋动,凝成一个厚厚的阴气护障。
这是郭岱本能之举,因为他不知道秘境之中会遭遇什么,不仅施展了护身法力,连元神也一并谨守不发,提防无形的伤神之力。因此阴气受郭岱心念所牵动,也变化成者阴气护障。
凝神转念,郭岱缓缓抬手,一缕阴气缠绕在自己指间,根本不用施展丝毫法力,只需专注凝定的心念。而这一点,就不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
果不其然,郭岱听见身后静安仪发出一声惊呼,她周身阴气徘徊聚拢,刚生出抗拒念头,阴气又陡然退开。但无法止息细微念头,让阴气在静安仪周围如潮起潮落。若不是有白素芝事先准备的辟阴叶符,恐怕此刻早就被阴气侵体了。
“息心止念、莫作他想!”郭岱沉声喝道,却没有出手引走静安仪身边阴气,因为他察觉到,阴气滋生可谓是无穷无尽,来之无端、去之无迹,根本无法以外力驱散摒除。
静安仪不敢多说,立刻收摄心念。幸亏她也有正法元神修为,止息心念的功夫比常人好得多。如果是没有心性功夫的寻常人,一旦被阴气来袭惊吓到,随之而来的念头一波高过一波,念念相续、杂乱不定,恐怕瞬间就会被混乱阴气吞没。
“好奇妙的秘境。”白素芝此时也反应过来了,细声说道:“寻常阴气本不会这样,应该是此处秘境特有变化,让阴气随来者心念而动。”
郭岱点头道:“如此秘境,非元神清明者不可踏入,最好还是要有元神大成修为才能随意出入。”
郭岱并不是凭空做出如此判断,因为元神大成之辈,每一缕心念都清晰自观,无所虚妄、不作异想。只有对清明照彻自我本心,方能完全调摄炉鼎诸元,得享完整天年寿元,尽身心形神混融合一之功。
像郭岱现在这样,其实有几分勉强,好在武道元神的根基让他能内守身心不失,不至于散乱无序。
这种状态是凡夫俗子无法想象的,世人平日起居作息,耳目所见万象纷呈,一点声响、一股气味、一缕光华,都能勾牵起种种细微难察的念头。
而方真正法入门筑基,便在于内观身心,将散乱混杂的心念,一点一滴、一丝一缕地收拾起来。至于具体扬弃调摄,就看各门各派的修行心法了,但入门根基俱是在此。
凡人可以做到一段时间内,对某件事物的专注,但可以做到行走坐卧、有事无事,皆心念不散不失吗?如果能够做到,那即便无有实际方真传承,也算是身心修行了。
正所谓“有事专心易,无事守心难”,人一旦闲下来,各种杂念更会涌现不休。于静中体察心念浮动,以此达到息心止念,是有无修为的分水岭。
身在癸阴泉秘境之中,抬眼观瞧,周围一片雾霭景象,阴气无色,随心而化,郭岱所见的是一片幽紫朦胧,虽然脚踏实地,可脚下也是紫烟缭绕。
在这种阴气浓郁之地,根本无法施展元神感应的法术,至纯阴气本身就会阻隔一切感应之力,也只能凭自身耳目去感知。如果没有收摄心念的修为,还真不好在秘境中行走。
待得静安仪调心完毕,起身跟随郭岱,她也不敢说话,只能专注默守,对眼前变化视而不见,这样才不会引起阴气窜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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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岱忽然想起什么,周围阴气如伸出触肢卷向白素芝,让他赶紧收拾念头,问道:“你的那个灯笼是照魂灯吗?能够在此地找出当年亡者魂魄吗?”
白素芝说道:“我可以试试。”
只见白素芝抬手招运,一盏雪白灯笼飘然在握,发出青白光芒照出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并不是施法凝现,郭岱仔细观察、稍稍动念,发现这是秘境阴气自然形成,不会因外人心念牵动而变化。
照魂灯所发出的光芒十分奇特,并不是照亮方圆,而是随之阴气路径蜿蜒至远方,说不清是向上还是向下,仅凭耳目感知,秘境中的方位判断十分玄异难测。
“这是你的法术?”郭岱问道。
白素芝也有些疑惑地摇头,答道:“我只是直接催动法力御器而已,没有刻意施展别的法术。莫非……”
此地还有静安仪这么一位外人,白素芝没有明言,但郭岱也立刻明白,这必然是关函谷在重新祭炼过照魂灯之后留下的妙用。
看来早在郭岱来彩云国、找癸阴泉之前,关函谷就预料到会有如今这番际遇,寻常法力根本无法深入秘境寻找癸阴萍蔬,于是便在白素芝的照魂灯上动了手脚。而这也许才是关函谷让白素芝跟着郭岱前来彩云国的真正用意。
如果是以前,郭岱还会感叹关函谷料事如神、神机妙算、算无遗策……可现在看见这条阴气路径,郭岱只觉得自己完全被关函谷看得死死的,根本不能脱出对方谋划所限。
“走吧,既然有路,就不用乱闯了。”郭岱暗中叹了一口气,连同周围阴气也沉淀下来。
踏上阴气路径,原本在三人周身浮沉的阴气也不再蠢动,关函谷祭炼的法器妙用果然独具玄机,只是不知他本人是否来过癸阴泉秘境,否则是怎么想到这种办法的?如果来过,为何又要郭岱自己采集癸阴萍蔬?
走了约莫两刻钟,三人只是寻常步行速度,可是在癸阴泉秘境中难辨方位距离,来处之路已经看不清。而在三人眼前的,是一座祭坛模样的所在。
这座祭坛十分特殊,像是五座悬在半空中的巨大圆柱,下方阴气流转,看不清柱基。圆柱顶端空旷平坦,外围四个至少横径二三十丈,最中间的则有百丈方圆。
五座柱顶祭坛相互以铁索桥相连,每座祭坛中央似乎都安放了某样东西。而最中间的祭坛则尤为明显,有一棵大树生长在祭坛中央,只是叶子枯萎凋零,就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郭岱三人登上离自己最近的祭坛,上面还有一个小高台,台上有一盏油灯,灯碟中空空如也,自然也没有任何光亮。
“这是何物?”郭岱习惯地向宫九素询问道,一下子忘了她退守元神陷入沉眠,只能自己钻研。
郭岱向静安仪问道:“这是你们静族的东西吗?看这个地方,有点像是祭坛仪场。”
静安仪摇头否定道:“至少我在族中没见过类似的东西,也许是圣女旧物?”
郭岱抬手握住油灯,小心将其拿起,从上手分量和质地来看,就是普通农家用的油灯,油碟上还有些斑驳痕迹,根本不像是什么神妙器物。
但是当郭岱试着以御器法力感应油灯,元神中忽有强烈感应,一连串幻象纷繁交杂涌上心头,挡都挡不住,更像是一段尘封回忆——
同样是这五座祭坛边上,几百具尸体对垒成小山,郭岱就像在菜市场上挑挑拣拣,将这些尸体身上的法器扯下。而这几百具尸体,皆是葬身于癸阴泉爆发的兵形蛊师与一众邪修。
将法器全都取出之后,就像掏光了有用部位的牲畜,郭岱随手便将尸体抛下,任由其坠入无底阴气之中。
“没想到阴气对我的损害这么严重。”郭岱似是在自言自语道:“阴气缠结在这个躯体与所有神魂之中,就算再用《蜕化解形》炼化魂魄,阴气照样会扩散开来。而且为了安全,我这一道分神化念不能再回归了,可眼下正好是与合扬结交、渗透罗霄宗的绝佳机会,合炼妖身的事,不如借合扬之手来完成?”
郭岱来回走动,他思忖良久,脑海之中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回荡交流,最后决定下来。郭岱就地取材,剥离出祭坛一块石材,然后在其中光洁一面,以手为笔,书书点点,留下一片怪异符文。
书写完毕后,郭岱招来一团阴气炼化石碑,如同历尽无数岁月再现人间。
回望这片祭坛,郭岱算了算时间,感叹道:“可惜了,当年我们就是从此间脱出,没想到阴泉现世,竟然还引动罗霄宗的留意。如今化为秘境,门户逐渐隐去,线索也将中断,灵台造化被触动的可能也大大降低。地表上的世界,终归落入我的掌控之中。嗯……我还要先想个对策,趁门户彻底隐去前,让合扬上钩才好。”
……
“啊啊啊啊啊啊——————”郭岱陡然狂吼,另外两人不明所以,白素芝想试着施法将郭岱手中油灯卷开,却发现自己的法力根本无法切入其中。
油灯光华流转,渐渐笼罩郭岱全身,无数幻影从郭岱身上剥离脱出,被冲卷而起的阴气摄走,如再归轮回一般。
白素芝此刻还在御使照魂灯,她看得清楚,郭岱魂魄在油灯光华之下,犹有一抹白虹游弋穿梭,竟是将郭岱魂魄生生撕裂、拆破。
如此裂魂撕魄的痛苦,白素芝根本不敢想象,世人常言最痛不过千刀万剐。但魂魄撕裂之苦,不在于痛楚,而是形神俱灭、就此归于虚无的大恐惧。
死后若真有轮回往生,那么形神俱灭的下场,就是连轮回都不可得,一切的一切尽皆散灭无存。
只听油灯坠地,发出清脆声响,盖过了郭岱的吼声,脱力身形跌倒在地,就此没了声息。
汹涌澎湃的法力转瞬消融,白素芝连忙上前探视,她摸着郭岱脉门感应良久。静安仪担心还有什么变化,连忙问道:“他没事吧?受伤了吗?”
白素芝有些迟疑地说道:“没、没有……”
而这才是白素芝不解之处,如果郭岱真的受到撕裂魂魄之伤,那么就算能保有躯体完整,炉鼎生机也该大为耗损,而且很有可能终生无法修回。但此刻的郭岱,混元金身无有半点伤损,甚至金身生机比自己当初所见还要精纯得多。
如果说当初的混元金身,还是郭岱的夸耀之言,那么此刻的炉鼎,就是真真切切的金身。鬼魅不能侵、邪祟莫可近,仙家炉鼎、罗汉金身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