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日尧笑道:“犬子早年间外出行游,多得郭公子护佑,今日登门,正是为昔日之恩拜谢。”
郭岱露出若有若无的笑容,说道:“那就……请进吧。”
郑日尧迈步进门,郭岱见那车夫还在外面一动不动,问道:“阁下的车夫就留在外面吗?”
“就让他在门外稍候好了,不必麻烦郭公子。”郑日尧说道。
郭岱将郑日尧请入正厅,好在时辰还不算太晚,下人们为两人送上茶点,然后纷纷退去,就留下郭岱与郑日尧在正厅中对谈。
郭岱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郑日尧喝了口茶,上下左右打量,问道:“郭公子是近日才搬进来的吧?”
“哦?阁下是怎么看出来的?”郭岱问道。
“没有人气。”郑日尧说道:“就连这厅中桌椅、案上杯盏都是新的,却没有人用过。我观郭公子并非孤僻之人,宅中气象却清寂非常。”
郭岱几乎没有任何口腹声色的享受,并不是方真修为越高,欲望就会越少,两者并无必然之关联。哪怕是部分门派传承中要求门人弟子清心寡欲,那也是为了修行进境而设,并不是为了清心寡欲而清心寡欲。
放眼方真道,因为修为境界渐增而欲望更为强烈的人比比皆是,高深如正法七真,既有长生超脱的大欲求,也有像沈天长那样妻眷无数、广散血脉之人。
郭岱曾经历过五感欲念消退之劫,那时候的他被关函谷封印了混元金身的法力,五感知觉也变得寡淡寻常,不能勾起多少欲念,直到后来炼就正法元神,这才渐渐重新领略世间万象。
可如今郭岱魔道修行,连欲念都被自身所掌控,郭岱不需要这些虚幻心念来扰乱自身,对外界种种享受体会也远少于他人。不是郭岱不能要,只是单纯不需要。
再说了,这么一幢大宅院,按说是要住一大户人家的。如今除了郭岱与桂青子,就只有少数几名下人,连房间都住不满,自然多的是清寂。
所谓人气,其实是长久起居留下的心念沾染,人们和日常接触的事物,并不是完全割裂分离的。至少人们也会有粗朴的认知,认为某件事物是自己的,平日里拿来取用。而别人家如果有同样的器物,自己拿到手里使唤却会觉得不习惯。
器物本身并未改变,或者说人们所感受到的,远不是器物本身的变化,而是那经年累月下的心念沾染,觉得属于自己的器物用起来能够得心应手、如臂使指。
同样的道理用在屋舍中,世俗俚语有云——“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实际上谈的便是这心念沾染,人们会觉得自家房子亲切舒坦,去到别人家起居便会有种种不适,有时候还会冠以风水之名。
而在郭岱这样的方真修士眼中,这种心念沾染其实便是祭炼法器的根基玄妙所在。世人会对“某物属于自己”有粗糙的认可,而这种念头又源自于世人对自我的界定与延伸,所以方真道的炼器,必须要有正法元神为根基,通过心性修悟,明晰自我。
只有彻底明晰自我、掌握身心神气,才能够将原本不自觉气息与心念沾染凝炼抟实,甚至接合外在气机变化,炼化天材地宝、祭炼妙用禁制,因此才能炼成法器。
由此也可推想,任何一件法器,对其最熟悉之人,往往就是炼器者本人,方真修士获得别人所炼制的法器后,通常也要花时间费功夫去重新祭炼熟悉,如同是将别人留下的沾染洗炼、替换成自己的。
尤其是一些伴随修士长久修炼与参悟进境的法器,受其主温养祭炼日久,甚至留下传承法旨与心印等,旁人就算拿到这样的法器也难以发挥全部妙用功效,法器之主甚至只要动念施法便可将其收回。
由此郭岱不禁想到仙灵九宝,关函谷说洞烛明灯的原初之器是他所炼制,只是被大梦之主获得并且重新祭炼,并且作为维系世间的支柱之一。虚灵所谓的逃亡之计,其实就是反过来将支柱之一的金阙云宫夺走,就算这灭世劫波还未到来,虚灵来这么一手,也等同要将世间推向毁灭。
然而这种做法,郭岱也只是想想而已。如果说夺走别人的法器,是要以更高明的修为法力重新祭炼,那么真正夺走世间支柱的仙灵九宝,就要有牵动天地造化的大神通,郭岱甚至要怀疑,仅凭虚灵是否能够做到,他召回始族的用意往往不止一个。
“我家中人少,自然没那么多摆设器物,放着也没人用。”郭岱收回念头,对郑日尧说道:“今天阁下前来,还是头一回泡茶。”
郑日尧看着茶杯言道:“芷汀县的赭叶香,我依稀记得,当年的价格是十二两银子一斤,现在不知道多贵了。”
郭岱问道:“我不懂茶,阁下不妨指点一二?”
郑日尧也像是来了兴致,说道:“这赭叶香是产自东境洪阳府芷汀县的茶树,当地水土殊异,赭叶香移栽外地,大半枯萎夭死,剩下能存活下来的茶树,枝叶也大多凋零,根本不能用来泡茶,枝条拿去烧柴都嫌太细。
赭叶香泡出的茶汤,胜在味道浓郁醇厚、回甘悠长,轻闻并无浓香,但入口才感芬芳。而且赭叶香只要安置妥当,可以长久陈置,十年份的赭叶香已经是贡品了,根本不可能买到。
后来我听说芷汀县遭了水患,茶树枯萎大半,已经好多年没有赭叶香产出,郭公子府上必然是贮存超过十年的佳茗。这一回倒是我沾光,能再次喝到赭叶香。”
郭岱哪里懂什么茶,在他看来无非就是色味惑人的水液罢了,随口言道:“如果阁下喜欢,府中赭叶香都送给阁下好了。”
“不必了。”郑日尧说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此非我所好。”郭岱解释道。
郑日尧微怔一瞬,随即还是摇头道:“不妥,如此不妥。不能因为我想要就能轻易获得,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郭岱看着郑日尧,想笑又笑不出来。以他的眼力,当然能够认出此人就是正朔朝当今皇帝夏正晓,掩去国姓,化正为郑,晓分日尧,不过是小儿科的字谜。他之前所说的“犬子”,估计就是玉鸿公主在广阳湖的遭遇,显然这位皇帝陛下很清楚玉鸿公主女扮男装的经历。
贵为当今皇帝,夏正晓想要获得的东西,估计也没多少不能弄到手。区区这么一点茶叶,别说是上贡,哪怕是公卿贵族相交赠礼,也不算什么稀奇珍品。只是夏正晓这么说,多少显得有些矫情了。
“郭公子觉得我所言不对?”郑日尧察觉到郭岱的目光。
“并非不对,我只是好奇,阁下居然知晓乡野货产贵贱,很是不凡。”郭岱说道。
郭岱并非出身豪门,不过也听说过豪门子弟未曾持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夏正晓身为皇帝,鲜离江都,居然连赭叶香的一斤几钱都知道,实属不易。
郑日尧微笑道:“我少年时也曾纵马行游、狂歌纵饮,只愿茶酒剑马诗相伴一生。遇着不平事就要拔剑仗义,看见穷苦人家便挥金似土。与豪侠论武比酒,与美人共赏风花雪月,何等快哉!”
“哦?阁下居然还有过此等经历?看不出来。”郭岱微微讶异。
“如今闲散惯了,早就不复当年热血勇武。”郑日尧似乎颇为遗憾,叹道:“年轻时我就不喜闷坐塾中读书,总觉得人生一世若不能纵情享乐,实在太无趣乏闷了。所以离家访游名山大川,居无定所,如果来了兴致,便弹剑长啸,或高歌狂饮。看见龟鹤视若仙迹,前去求见仙长、寻访仙方……那段日子虽然短暂,却是我这一生中最快活、最无忧的时光。”
郭岱笑了笑,郑日尧问道:“郭公子,这难道很好笑?”
“你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郭岱说道。
“都想听。”郑日尧言道:“先听假话吧。”
“阁下确实有出尘脱凡的仙姿根骨,莫说当年,哪怕是现在,也未尝不能再求仙缘,脱离苦海樊笼。”郭岱说道。
郑日尧脸上出现一丝欣喜,但很快就变成平淡,仿佛是千钧重担压在肩头,令他刚刚浮起的一丝跳脱性情,就被死死压灭。
“那……真话呢?”郑日尧问道。
“痴愚。”郭岱毫不留情地辩驳道:“阁下所欲所求,不过是形而下之的超脱,沉湎在自以为的快乐享受中,仍旧受声色所惑。”
“这……”郑日尧脸色发苦,显然没想到郭岱会这么评价自己。
“我只谈修行,不是单独指责阁下一人。”郭岱说道:“古今多少慕道之辈,谈及修行头头是道,却忘了修行不在嘴上,只看自我身心如何调摄。阁下所追求的,也是许多人向往的,但那毫无意义,不过是一场造化流变而成的幻梦罢了。”
“郭公子修行高深,是我痴妄贪求了。”郑日尧说道。
“那之后呢?阁下又为何舍弃江湖?”郭岱问道。
郑日尧叹了口气,说道:“父亲病重,我不得不归家探望。郭公子应该看得出来,在下家中还算殷实,父亲病重,自然诸事烦扰。我本为家中庶子,本不该由我继承家业。”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对吧?”郭岱说道。
“当时觊觎家业的还有不少人,家奴中又出了叛徒,当时我并未想太多,只是希望父亲能够病愈,也希望家丑莫要外扬。”郑日尧脸上露出温和笑意,似是沉浸在回忆中:“那时有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她说能够帮我解决这些难题,我问她需要什么回报,她却没有说明,时至今日,她都未向我索恩图报。”
“那……想必是尊夫人了。”郭岱说道。
郑日尧似是有些腼腆地点头应承,说道:“我家夫人可说助我甚多,若是没有她,自然没有我今日的成就。”
郭岱问道:“阁下跟我说这些,到底想要什么?”
郑日尧神色一正,一股与先前温和截然不同的气质涌现,说道:“我知道郭公子乃是世外高人,希望看在茫茫众生于此艰苦世道的份上,不要为难天下人。”
“从来不是我要为难天下人,而是天下人在为难天下人自己。”郭岱说道:“众生业障,众生自受。我也自视为众生之一,倒是阁下将我看成什么了?”
“也许是……生杀予夺的凶神吧。”郑日尧说道。
郭岱反问一句:“难道那不是阁下吗?”
对方叹道:“我几时有过能对他人生杀予夺的权力?那真是我的权力吗?”
“看来阁下还清楚自己的立足根本。”郭岱说道:“但阁下还是没说,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觉得我会因为阁下这一番话,生出那点怜悯之心?”
郑日尧言道:“我不敢奢望,只是希望郭公子明白,若你有任何需索,我都可尽力满足。”
“不,你满足不了我的。”郭岱说道:“阁下想象之中,无非是认定我要强行君临人间,将阁下视作可以随意操纵的傀儡。”
看着郑日尧略带困惑的神色,郭岱继续说道:“不,你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你始终还是不明白,我要让苍生受苦、万灵遭劫,要让这莽莽红尘重归洪荒,我要让这世间一切变成颓败废弃的死境鬼蜮,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得到最终的安宁。
你是不是以为我疯了?放心,我对自己状况非常清楚,不是我疯了,而是这个世间本就颠倒离奇,你们是画中人,却无半点自知之明。”
郑日尧听见郭岱这番话,脸色微微发白,嘴唇微颤说不出话来,郭岱挥手送客道:“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来找我,走吧,带着你的恐惧离开……还有你喜欢的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