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太甲何等修为,耳聪目明,自然听得见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他阴沉不语,反手一挥,几缕丝光将一名出言不逊的围观修士束缚住,朝天一甩,对方身形不由自主上下翻飞,晃得对方气机紊乱,脸色发青、口吐白沫。
“说够了吗?”庄太甲咬牙切齿,好似豺狼环顾,让围观修士一阵不寒而栗,再度远远退开。
王驰云当然看出庄太甲此等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心中虽有惧意,但眼下情形郭岱事先已经料到,这是他留给自己的考验,若是这一关过不去,南境沥锋会在天下方真同道面前也无法立足了。
“弟兄们!”王驰云这话不仅对南境沥锋会修士说,也包括新加入的成员,壮着胆子喝道:“诸位都看见了!先动手的人不是我们,先前几番忍让回避,却奈何对方得寸进尺,再退让下去,这鉴宝会也没我们的份了!听我指挥,所有人原地坚守,不让敌人进犯半步!”
“是!”南境沥锋会众多修士齐声回应,各色法器光华绚烂夺目,将鉴宝会会场的一角照得七彩纷飞。
……
“哦?你的人要跟庄太甲打起来了,你不去阻止吗?”玄甲神舟内,柳青衣在云水心斋中款待郭岱,二人对坐品茗。柳青衣感应到外界气机法力激荡,提醒了郭岱一句。
“打不起来的。”郭岱说道:“庄太甲毕竟老来奸猾,发现我没有现身,就知道自己中计了,自然不会再对王驰云等人动手。而王驰云在这种情况下更不敢莽撞,两相僵持之下,无非是在等主动化解干戈的第三方。”
柳青衣苦笑着问道:“两边都是沥锋会,你就不嫌心疼吗?在外人看来,这可是内斗啊。”
郭岱则说道:“看看现在的方真道,彼此攻讦对立的还少吗?否则怎么会有太玄宫与西山盟之别?”
“你这不就是抬杠吗?没有太玄宫与西山盟,也有门户之别、悟道分歧。”柳青衣说道:“高明如重玄老祖,也不可能全无门户之别,开口宣称对方有分别之心者,不过是连寻常人事都不通不明的迂腐之辈罢了。”
“柳道友也有分别心吗?”郭岱反问一句。
“当然有。”柳青衣坦然言道:“而且非止是我有分别心,而是物我本就有分别。”
郭岱问道:“此言何解?”
“有分别,则有名相形质;有名相形质,则有修行证悟;有修行证悟,才能超脱名相形质之梏。”柳青衣说道:“道门修仙常言逆天,凡俗无知者妄想是逆反法度、忤悖玄理,以为将一切自我欲念追求伸张到了极致,便是逆天之举。却是忘了,在世凡所一切名相形质,才是天地造化而成的那个我。
逆天实乃逆我,以修行证悟超脱名相形质,最终求证天长地久、甚至超脱天地之外,返本归元因而得道。只有真正彻悟大道,以达无名无相无形无质之境,才能谈无分别。否则一切都是虚妄之语,此时此刻此地,就是有所分别。”
郭岱听见这番话,灵台造化已有触动,好奇问道:“莫非柳道友近来又有精进了?”
“似乎是有感天门开阖,造化玄理近在眼前,过去一些混沌未明,忽然顿悟开慧了。”柳青衣笑道:“莫非郭道友近来亦有类似感悟?”
“确实。”郭岱出入玄关,求证唯物无我的心境,这其实不完全是郭岱以前境界未至,而是这世间造化玄理不容郭岱有此证悟。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又吊诡的感觉,仿佛前方有路,但无论自己怎样向前走,就是不能走上去,好像有一重无形的阻隔。
过去这道阻隔并不仅仅是挡住了郭岱的修行证悟,像柳青衣这样的天生异种也有察觉。当阻隔一失,这些本就境界高绝之辈,便又有突破。且厚积薄发所得,让他们的修为法力又提升不少。
这种造化玄理的变化是凡俗难察的,而且修行境界未到、根基证悟不足,往往很难体会。像郭岱、柳青衣这样的高人,或许有自己的证悟,但是像修炼了《蜕化解形》的合扬,反而就错失此等良机了。
郭岱与柳青衣正在云水心斋中对谈,外面朱阁与桂青子则带着一堆方真灵材回来了。郭岱拜会柳青衣的一个目的,就是希望日后让他来照顾桂青子,而且在郭岱陷入心魔劫数之时,柳青衣早就去过江都北城的宅邸中,暗中看护桂青子,算是亲眼见证她是如何元神大成的。
“朱阁,你们出去淘到什么东西了吗?”柳青衣见她们二人问道。
朱阁从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许多东西,有些是她帮桂青子拿着的,不一会儿就摆满小半间云水心斋。
“你们……怎么弄来这么多?”郭岱有些惊异。
柳青衣呵呵笑道:“我给朱阁准备了一些方真灵材,让她看见什么喜欢的就去跟方真同道交换互易,至于换来的东西是否值得,那就要看彼此的眼力与话术了。”
“眼力我明白,毕竟易宝会上谁都可以互易灵材法器,但东西品质成色如何可就稂莠不齐了。”郭岱说道:“我在来的路上,就发现有人展示出的方真灵材以次充好,明明是灵效即将耗散的,却另外施了法术掩盖。
这种场合互易灵材,就是你情我愿,被打眼了的,也不会有人帮衬着照顾,眼力浅薄上当受骗,那是说明修行不到家,以此搅扰会场只会引人笑话。柳道友让朱阁和桂青子自己出去淘宝,其实就是想看看她们眼力如何,对吧?可话术又是怎么一说?”
“自然是用来砍价呀!”柳青衣哈哈笑道:“说实话,这个易宝会不就是菜市场吗?到了菜市场不砍价就算是亏钱,女子无论是何种出身,好似天生就会砍价,所以我才让朱阁带着桂青子去嘛!”
郭岱神情古怪,柳青衣居然将方真道前所未有的盛事,说成是市井俗世一样,好像参加鉴宝会的近万方真修士都不过是升斗小民一般,为了一些蝇头小利争执不休。
可若真到了柳青衣这等修为境界,如此视之好像也无不可。比如庄太甲与王驰云各自率众对峙的情形,不过是为一时意气之争,跟绿林草莽已经没有多少差别了。
“郭公子!你看看这个!”桂青子提起一件无袖内衬,看上去是米黄色的丝绸质地,略带一些云形暗纹,轻盈纤薄。
“这是什么?”郭岱问道。
桂青子答道:“这是我从一位潇湘苑姐姐那里换来的,她说是用明玉锦织绣而成的。”
“潇湘苑?”郭岱听见这宗门吃了一惊,因为在他记忆中,潇湘苑早就因为中境妖祸而覆灭了。这个宗门并不擅长斗法拼杀,而且内中多是女修,以《织绣锦笈》所传的炼器秘法立足,没想到居然来参与鉴宝会了。
郭岱的师父范青当年曾经救过一名潇湘苑门人,对方以一件苍音罗衣为谢礼,范青则将这件护身宝衣交给了霍天成,至于那名潇湘苑门人后来去向,郭岱也不知道。更不清楚桂青子所遇到的是否就是当年范青所救的那名潇湘苑门人。
“挺好的,你穿上吧。”郭岱收拾念头,眼下他的事已经够忙了,实在不想有再多的牵扯,随口对桂青子说了一句。
桂青子却言道:“郭公子,这是给你的!”语气中带着不容反驳的态度,硬是将明玉锦衣塞到郭岱怀里。
郭岱接过明玉锦衣,这种材质和制式实在不像是男子衣着,他苦笑道:“这衣服实在跟我不搭,而且我也不需要这种护身宝衣。”
桂青子笑眯眯地说道:“郭公子,这次就是你看错了。这件明玉锦衣能够随穿戴者身形法力自如变化,护身守御可不局限于上半身,只要御器施法罩护全身,护身法力就可贯通全身上下内外。甚至也能将守御之力集中在部分位置,抵御外敌强攻一点。”
郭岱呵呵笑道:“这话你是跟人家学的吧?”他哪里不清楚这件明玉锦衣的妙用,一上手抚触就知道个大概了,就是故意让桂青子发挥罢了。
言罢,郭岱感应明玉锦衣,只见这件无袖内衬居然像是一团水液般,缓缓被吸入郭岱袖中,最终消失不见。
柳青衣在旁问道:“朱阁,你有淘来什么宝贝送给我吗?”
朱阁取出一物答道:“这枚冰丝缠玉穗是我特地挑选的,跟前辈的玉笛十分相衬。此穗能助人安神定念、摒绝外邪,施法感应透彻入微……更重要的是,我觉得此物一如主人高洁脱俗。”
“哈哈,这话中听。”柳青衣接过冰丝缠玉穗,然后挥手祭出玉笛,当场炼化合器。
郭岱在旁仔细观瞧,要知道无论是柳青衣的玉笛,还是新到手的冰丝缠玉穗,本身都是成形法器,已经无需多加炼制。两件法器能够炼化合一,可是要比单独炼制一件法器更难。
同类法器炼制过程中,尚且会因为火候、机缘、手法不同而差异悬殊,更别说不同法器、不同灵材,物性妙用也会加大这种差别。
像郭岱见识过的,如逸弦君的妙筑玄心琴,那其实是一琴双剑三件法器,只不过她能够同时运用琴剑、布阵施法,因此外人看来御器无所滞碍。
而即便像郭岱这样,洞烛明灯、长生芝同时在手,也只能御使其中一件,无法同时御使多器,更别说法器合炼。妙用禁制重数越多的法器,就越难合炼。
但柳青衣的合器手法也是郭岱头回见识,在指间方寸之地,居然凝聚了足可移山倒海的巨大法力,除非主动以元神感应,否则察觉不到丝毫法力气机从柳青衣指间散逸而出,可见柳青衣对法力运转掌控的程度。
说实话,柳青衣合炼法器,几乎就是凭蛮力硬干,将两件法器妙用催谷到极限,然后以自身大法力强行炼化两者物性妙用。从外表看上去没有多少变化,实则情况就好比赤手抡着两根烙铁,硬生生将烧红变软的部分抟实在一块。
稍有意外,如此法力运转失衡倾荡而出,别说这间云水心斋,整艘玄甲神舟都要炸毁小半——这还是因为玄甲神舟本身足够坚硬。
郭岱不敢松懈,暗中施展法力,笼罩住整个云水心斋,必要之时还可以展开灵台造化将桂青子和朱阁护住。
不过幸好柳青衣看似疏狂任性,但做事也算滴水不漏,两件法器居然还真被他用这种蛮力手段炼化合一,成器之际水华弥漫,在云水心斋中形成无数玄妙涟漪,在墙壁间回荡不休。
郭岱抬手凝摄,发现这些涟漪居然是某种高亢悠长的鸣响,但不主动收摄并不会听见,而且没有修为法力,普通人也不可能听见。
“这是……什么声音?”郭岱问道。
柳青衣端详着自己的玉笛,说道:“这啊……是我初生那一刻发出的叫声。那一天北极冰川崩裂六千里,此后一百二十年,玄黄洲山川披白。因我出生之故,灭绝玄黄洲泰半生灵。但有一种生灵,在那段冰河古纪之后崛起。”
“人族?”郭岱问道。
“不错。”柳青衣把玩着玉穗,说道:“这么说来,我是不是能算你们的造设恩主呢?”
郭岱答道:“不能,你的诞生,不过是合乎天地间某些甚深法度玄理。那初生长鸣,甚至不能算是你有意为之,就跟婴儿降生后的啼哭,混混沌沌无自觉可言。”
“唉,这话还真是无情啊。”柳青衣摇头叹息。
郭岱忽然望向别处,说道:“王驰云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伤了庄太甲!”
柳青衣笑着问道:“看来这情形你并未预料到啊?”
“预料是有的,只是王驰云看来真要彻底堕落了。”郭岱说道。
“堕落?在我看来,王驰云早就堕落不堪了,他还能堕落到哪里去?”柳青衣问道。
“堕入魔道,只容许自我欲望的满足与表达。”郭岱低声呢喃道:“快了、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