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越说越大声。店里的食客不吃饭了,饶有兴味的看热闹。店主人不愿多生是非,接过葫芦,道:“先讲好,就这一葫芦,不能再要了。”李凤歧点头道:“满满一葫芦,倘若缺斤少两,那是砸你自己的招牌,大伙儿说是不是啊?”众食客跟着起哄,屋子里笑声四起。
店主人命伙计端菜送饭,亲自走进柜台里面,拿了舀子漏斗倒酒。稍顷伙计把饭菜送到桌前,桃夭夭毫不谦让,举筷端碗夹肉扒饭,大口大口狼吞虎咽。李凤歧笑道:“桃兄弟,你吃白食的功夫挺厉害。”
桃夭夭口塞满饭菜,含糊道:“不敢当,承蒙夸奖。”
当初小雪谈起李凤歧时颇显思念之意,所以桃夭夭对这位大师兄并无好感,虽然佩服他剑术神异,也不愿与其多打交道。
他正埋头大吃,忽然柜台里传来惊叫。众食客循声望去,只见那店主人满面惊诧,紧盯柜上的酒葫芦。旁边酒坛倒空了大半,葫芦里的酒水却半点没溢出。他握住葫芦摇晃两下,里面“哗哗”直响,显然并未装满。众人见状奇怪,寻思小小的葫芦怎能装下整坛酒浆?店主人拿起葫芦左看右瞧,看不出哪里漏了。再启开一坛舀酒装入,那葫芦象无底洞似的,始终只装个半满。
李凤歧道:“大家都看好啊,掌柜红口白牙,说好装满葫芦的。生意人说话若不算数,该当如何?”有好事者接口道:“那还有啥讲的,砸他龟儿子的招牌!”食客们哄堂而笑,纷纷出言奚落。桃夭夭明白是李凤歧捣鬼,放下碗筷,道:“大师兄,我吃白食是为填饱肚子。你平白蒙骗人家,是为了什么?”
李凤歧笑道:“好玩呗,世人蠢如牛马,略加戏耍以助酒兴,何必大惊小怪?”
桃夭夭皱起眉头,暗想“把别人当畜生戏弄,你比别人高一等么?哼,我瞧是假清高。”心里反感,欲待出言讥讽,念小雪的份上,话到嘴边又咽回肚里。
那边店主人早着了慌,两坛美酒已经倒光,明日拿什么招待官老爷?提起葫芦想把酒浆倒回酒坛,岂料摇来晃去白费力气,酒浆就是倒不出,用筷子乱捅葫芦口,也没觉有塞子。店主人急了,猛挥舀子狠砸葫芦。那东西好似钢铁铸就,“当啷”弹飞舀子,店主人虎口迸裂,直痛得龇牙咧嘴乱吐舌头。众食客前仰后合,满堂全是鼓掌喝彩声。
店主人定了定神,情知今天遇着了高人。捧着葫芦走近桌边,强笑道:“客官的戏法真绝,叫咱们大开眼界,酒钱饭钱就免了罢。至于坛里的‘谷华陈酿’,还请客官赐还。”
李凤歧拿过葫芦,仰脖子喝了一口,赞道:“好酒!”醉眼斜睨店主人,道:“酒饭钱免了,那么住店的钱呢?”
店主人一拍大腿,爽快道:“也罢,算咱们交个朋友。食宿全免,客官爱住多久住多久。”
李凤歧笑了笑,道:“你想留我住到明天,等那盐课杨大人来惩办我,对么?”
店主人平日巴结官府,恃强凌弱的坏事没少干。正盘算如何整治李凤歧,忽被他道破,脸上笑意加温存,道:“客官说笑,哪有此事?”
李凤歧道:“酒我留着喝,那是不能还的。但如一味耍赖,我这兄弟要怪我欺负老姓了。”说着朝桃夭夭指了指,仰头再喝口酒,道:“掌柜的,我教你个乖,明日杨大人光临,你只说我撒泼耍赖抢光了美酒。杨大人如果怪罪,我自有理会处。”
店主人暗道“这样好。”嘴里却说:“客官多心了,小店本利虽然微薄,平常也乐善好施。客官称赞小店的酒好,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能收钱?呵呵,您请慢用,慢用。”一面巧言令色,一面朝后退开。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众食客有些扫兴,转过头各自吃喝。
正这时候,门口“当当”几声轻响,清脆悦耳,余音悠然。只见门槛外站了个瘦小的僧人,右掌托着陶钵盂,左手摇动小木板,轻轻敲击钵盂边缘,低头等待店里的人施舍。
店主人憋着满肚子的恶气,当下变了脸色,朝僧人吐了口唾沫,骂道:“难怪不利市,却是扫把星冲了财运。小秃贼,敢来这儿要饭,先叫你尝尝竹笋炒肉的滋味。”撅屁股乱摸,要寻板子来打那僧人。
那僧人纹丝不动,连脑门的唾沫也不擦拭,晚霞映红苗条的身影,透着几分凄伤,仿佛菩萨面对冥顽不化的众生,流露出哀怜的悲意。桃夭夭只觉此人十分眼熟,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店伙计也是势利眼,瞧主人家火,跟着上前用力推搡。那僧人不及闪避,“啊”的一声摔倒。这声惊呼柔婉清亮,分明是十五岁女孩子的嗓音。店主人愣了愣,摇头道:“晦气,晦气,原来是个小尼姑。”
李凤歧只顾痛饮,似乎没看见外面生的事,忽而自言自语:“好啊,小店本利虽薄,也乐善好施。他妈的,说得真好听。”这是店主人自吹的话,经他这么复述出来,人人均感店主无耻。性子急的直言相斥,指责他不该欺辱出家人。
店主面上无光,吩咐快快拿钱打“灾星”。伙计从钱柜里取了些铜钱,随手扔进钵。小尼姑摸也不摸,翻转钵盂,又将钱币倒柜台上,道:“我不要钱,施主给点剩饭就好。”
店主人道:“你瞧小尼姑真蠢!钱能买热馒头,岂不比剩饭剩菜强?你要饿急了,就这里买东西吃罢。今儿的牛肉鲜,我便宜点卖给你,哈哈。”
小尼姑面容沉静,道:“佛门弟子乞食为生,不受丝帛寸金。施主们若不方便,我转别家求讨。”躬身深深施礼,掉头要离开。食客有热心人,挥手唤住她,摸出几个烧饼放入钵盂。小尼姑谢过施主,用布片包好烧饼,转身迈步走向大路。但她实饿得狠了,走着走着脚步虚浮,“咕咚”一下昏倒地。
桃夭夭再也坐不住了,推桌起身跑出店门。外面暮色凄迷,秋意瑟瑟,小尼姑伏地上,宛若被狂风吹倒的一截柳枝。桃夭夭怦然心动,认了出她的背影,暗叫“啊哟!她不正是华严寺外念偈子的沙弥么?那两句‘如来门毁如来,镜花背后无镜花’,我只当是高僧开示,没想到竟是个小姑娘念的。”忙将她抱入店内,请食客帮忙端碗热米汤来。
众人议论纷纭,猜测小尼姑得了什么急症。李凤歧打着酒嗝,道:“这病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叫做‘痨肠寡肚失魂症’,若得两碗干饭填饱肚皮,保管药到病除。”
桃夭夭微觉有气,暗想人家如此可怜,你还油腔滑调的说俏皮话,未免太过凉薄。少时有好心人端来米汤,桃夭夭伸手接过,右臂托起小尼姑的头,将碗边凑近她唇间。小尼姑体质虚弱,饿着肚子走了很多天,全靠坚韧的意志支撑,昏厥后气绝脉停,竟然露出垂危的迹象。只见她脸色死灰,牙齿紧闭,米汤滴滴答答的顺着嘴角流淌。
桃夭夭感觉她肢体僵直,料想凶多吉少,不由惶急失色。李凤歧悠然道:“死了就了,一了了。嘿嘿,世间万苦都尝遍,死了比活着好。”伸掌轻挥,一股热风自掌心出,直透入小尼姑会穴,重楼,转明堂,径入丹田而返转泥垣宫。此乃峨嵋玄门的纯阳真气,枯木也能激活。小尼姑轻吟两声,缓慢的睁开眼眸。桃夭夭察觉她身躯微颤,滚热的气流上下游走,情知是李凤歧出手施救,心头大慰,先前对他的厌恶感也减轻许多。
不料李凤歧又道:“如来佛说过,尘世污浊,人生来有八种苦处――老苦,病苦,生苦……哈,佛祖开示,人活着是受苦!小尼姑既是信佛的,我就偏偏让她不得解脱,醒过来好好品尝活着的苦楚,这不挺有趣么?嘿嘿,哈哈哈。”
桃夭夭听这话好不刺耳,转过头不去理他。小尼姑喝了几口米汤,气色渐复,瞳仁里星点微闪,流转着空明清澈的眼波。她盯着桃夭夭看了片刻,轻声道:“多谢公子救命。”挪动手臂,想从他怀里挣脱。桃夭夭扶她靠墙坐好,道:“你昏倒了。我只是想帮你,可没有歹意。”
小尼姑道:“公子不必解释。峨眉山顶华严寺前,面对老妪悲叹,贫尼便知公子宅心仁厚。”
桃夭夭喜道:“啊,你还记得我!”
小尼姑微笑不语,扭转脖颈,慢慢从众人脸上望过去。被她目光触及的人,内心登生暖意,仿佛羊羔感受到牧人的呵护,又象游子体味着慈母的爱抚。唯独李凤歧漠然无视,举着葫芦自顾自的喝酒。小尼姑的眼光停留他身上,神色越来越宁和。忽然间挣扎站起,走到李凤歧面前,双膝跪倒,端端正正的给他磕了四个头。
这下食客们全愣了,不知小尼姑为何行此大礼。桃夭夭心想“她挺聪明啊,猜到是大师兄救了她。”
李凤歧神情冷淡,道:“小尼姑,别拜了。我救你可没安好心,只为了让你活着受人间苦难。你不必感恩谢我。”
小尼姑道:“贫尼不是感恩,也没有拜你。我拜的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拜得是万民敬仰的真神灵!”
李凤歧脸色微变,放下葫芦望向小尼姑,点点头,道:“看不出来,小小的年纪,居然已修成了天眼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