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田明丽撑起了一片天

田明丽是个急性子,人也好强,样样事都抢在前面,生产队时割麦子,五百米长的垄,她一马当先,猫下身子,镰刀飞舞,嚓嚓嚓,割得又快又干净,将别的人远远落在后面。

从沟底背麦子,别的女人背四五个,男人背十一二个,田明丽硬是背十四个;麦个子像一座小山,把她的人都整个罩住了。

山道又长又陡,每走一步都要喘口粗气,背上的麦捆越来越重,简直像一座山,要压断脊梁骨。

刨红薯、摞麦草、送粪,她从不耍奸溜滑,哪头重扛哪头,舍了命地干,除了落一个干巴巴的口头表扬之外,给自己种下了一身的病,年轻轻的,就胸闷气喘,老陈皮说累的,要悠着点。

刘麦秆逃避繁重的劳动,专拣大忙时节出门,借口是做生意,他兜里揣几个从陈庄买来的大洋,贩卖到李庄去,赚取差价;据他说,油水还不少,可田明丽从没见他往家拿回一分钱。

麦黄糜黄、绣女下床,五黄六月天,麦子收割在望,昨天看着刚黄了梢,今天麦穗子已经弯了脖子,麦粒眼看就要炸裂了。

村里人人上阵,家家龙口夺食,别看麦子长势好,但收割上场,打碾了装进粮囤里,才算是到手的庄稼。

往往在麦收季节,冰雹和暴雨骚扰不休,稍有个疏忽,一年的辛苦就付之东流了。

那些天,田明丽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竖着一只耳朵,站岗放哨,她在听雷声,在听风声,她担心打麦场上的粮食,有个风吹草动,得立马行动。

有时是深夜,有时是黎明,暴雨像故意和人捉迷藏,趁人不备,突然袭击。

午夜时分,一声霹雳,村子从睡梦中惊醒,人像炸了巢的蜜蜂,乱跑乱蹿,赶在暴雨来临前,掩盖好自己的麦子。

黑灯瞎火的,田明丽顾头顾不了脚,一边忙着,一边急得哭哭啼啼,好在刘爱雨能帮忙了,抱着比她还高的麦个子,摇摇晃晃,绊倒了,不哭不闹。

看到这一幕,田明丽心里一亮,手脚有劲了,一把抹去眼泪,干得更欢了。

陈背篓和何采菊来帮忙,陈背篓责怪田明丽太惯着刘麦秆了,他是个男人,得养家糊口,得是一根顶梁柱。

田明丽为刘麦秆辩解,说他做不了重活,只能添乱。陈背篓指着刘爱雨问:“他难道还不如一个十岁的孩子懂事?”

田明丽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男人,她扶犁耕地、扬场、铡草,所有男人能干的活,她一样不差。

一次,她借了牲口犁地,那是一对骡子,骡子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尥蹶子,发起威来吓人。

田明丽赶着骡子耕地时,不想惊动了崖壁上一个马蜂窝,马蜂飞了起来,黑压压地罩住了两只骡子一个人,骡子挨了蛰,尥了蹶子,狂奔起来。

田明丽脸上身上也被蛰了几十下,但她仍紧抓绳子,两只暴怒的骡子,拉着寒光闪闪的犁头,在田野里往来奔驰,开始,田明丽还跟着骡子跑,后来撵不上了,摔倒在地,被拖着跑。

旁边地里的人看见了,纷纷围了上来,在几十个人的围追堵截下,两只骡子终于停下了。

刘爱雨哭哑了嗓子,田明丽惊魂初定,她这才想起,在她被骡子拖拽的过程中,雪亮锋利的犁头,好几次和她的脑袋擦肩而过,她暗暗叹了口气,一把揽住刘爱雨。

众人纷纷责备她傻,骡子惊了,怎么还抓着绳子,真是不要命了。

六爷来了,拍去刘爱雨身上的土,对田明丽说:“娃,你要悠着点,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田明丽孤苦无援、汗流浃背的时光,刘麦秆悠哉游哉地走村窜乡,他戴着个墨镜,装成一条大尾巴狼,做着他的皮包生意。

他花言巧语,贩卖假银元,引逗得没见过世面的老实人屡屡上当,赚到的钱,在兜里还没捂热,就花个一干二净,完全忘记了家里还有妻子女儿。

刘麦秆好面子,柜子里压着一件马夹,带毛的,据说是貂毛,油坊门人从没见过貂,不辨真假。

刘麦秆喜欢穿貂皮马夹撑面子,即使春天秋天,他也穿着马夹招摇过市,他故意不扣钮扣,见了人,就掀开里子,让人们摸一摸貂绒。

据他说貂皮比狼皮虎皮还保暖,即使三九寒天,老北风呼呼地刮,雪花片片飞,只要身上裹上貂皮,就会热得满头大汗,身子虚弱的,会热得流鼻血。

所以,貂皮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只有大富大贵的人才和它匹配。

刘麦秆显然认为自己是富贵之人,他不断吹嘘自己祖上的辉煌,富贵的人是天生的,只能吃香喝辣、穿绫罗绸缎;如果吃粗粮淡饭就会拉肚子、穿粗布衣服会浑身瘙痒等等。

因此,除了暴热的三伏天,他总穿着那件破得不成样子的貂皮马夹,嘴巴上总油漉漉的,表明他今天又吃肉了。

村里人摸不出他的深浅。

有一次,刘麦秆说得忘乎所以,舌头有点飘,一群吹大肚皮的牛在天上飞。他讥讽陈背篓一辈子也吃不上四个菜,穿不上四个兜的衣服,陈背篓便揭了他的老底,说你和我们一样白菜萝卜、粗茶淡饭;你嘴巴上的油,是用猪皮蹭的,那块猪皮是你从屠夫锁元肉摊上偷来的,挂在门后的钉子上,像女人出门描眉画眼一样,往嘴上抹抹,糊弄人的。

人们一阵怪笑,刘麦秆红涨着脸辩解,但无论他怎么解释,猪皮擦嘴的笑料烙铁一样烙在他身上,怎么也褪不掉了。

刘麦秆因此恨上了陈背篓。

1990年夏天,夏至刚过,麦子就黄了梢,性急的人已经挥舞着镰刀,开始收割。

麦子是最重要的粮食作物,需要的就是三九月的雨,这两个月要能下一场透雨,丰收便成定局。但油坊门这地方,几乎年年春旱,因此,麦子往往歉收。生产队时,一亩麦子一般只能收二百斤左右。

麦子分得少,一年到头,吃白面馒头、面条、包饺子,就成为一件奢侈的事,家里来了亲戚、婚丧嫁娶、过年时,才能见到雪白的馒头和面条。

因此,能敞开肚皮吃白面,成为油坊门每一个人的梦想。

麦子在五谷里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每年开镰时,家家都要吃一顿有肉的好饭,以此表达对上苍和大地的敬意。

这天清早,田明丽在磨镰刀,刘爱雨蹲在她身边,不断地往磨刀石上洒水,磨刀石上流淌着暗褐色的水,那是镰刀上的铁锈被磨掉了。

一把生锈的镰刀,是庄稼汉的耻辱,每一个细致的庄稼人,把农具归类,一件件挂在墙壁上,整齐有序,绝不允许他们的劳动工具生锈的,他们常常擦拭打磨,让它们永远焕发着生气。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天天和农具打交道,有些人和农具寸步不离,譬如镰刀,不割草不割麦,只是随意溜达,也要握在手里,背在身后;譬如铁锹,只是去田野里转悠,就随手扛在肩上,农具成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他们和农具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天阴下雨时,农具被放在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冬至时,把农具一件件摆放在院子里,敲打敲打,提醒它们,一九一芽生,九九遍地春,该活动活动筋骨了。开春后,农具被再次晾晒在太阳下,以驱除霉气。

但在刘麦秆家,农具被虐待、被冷落,每一件农具都显得丑陋、粗糙、肮脏、锈迹斑斑,像一个个被遗弃的、无人照料的孩子。

刘麦秆一年到头,几乎不摸一下农具,和油坊门每一个庄稼人相比,他的手上没有老茧,对此,他觉得是荣耀,而村里人认为是耻辱。

田明丽太忙,没有时间照管农具,只有刘爱雨的一把小锄头,始终明光锃亮,她用小锄头帮母亲除草,她执拗地将母亲推到田头的一片绿荫下,自己挥着小锄头,硬是锄完了一亩地的杂草。

当十岁的刘爱雨,拖着和她一样高的小锄头,骄傲地回到母亲身边时,田明丽泪眼迷离,她细心地把刘爱雨汗水沾着的头发一根根理顺,放眼整个油坊门,像她这般大的孩子,正在父亲母亲身边撒娇呢。

刘爱雨还用锄头挖蚂蚁洞,挖草药,老陈皮教她辨认了柴胡、甘草、车前子、枸杞、地骨皮、马蜂窝等中草药,让她有时间就挖,挖多少他收多少。

闲暇时间,刘爱雨提着篮子,挥着小锄,在油坊门周边的沟沟岔岔挖药材,她用药材卖来的钱,添置自己的学习用品和家里的柴米油盐。

刘爱雨卖弄着自己的小锄头,嘲笑母亲生锈的镰刀,田明丽不啃声,使劲地磨着镰刀,直到磨刀石上淌下来的水变成了铁灰色,她拿了一根草 ,试了一下,很锋利了。

田明丽磨了两把镰刀,挂在树杈上,叮咛刘爱雨千万别碰,刘爱雨又拿来一把镰刀,让母亲磨,田明丽说有两把换着用就行了。

刘爱雨说:“我也要割麦。”

田明丽胸口一热,鼻子酸溜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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