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油坊门学校组织师生去永乐林场植树造林,这是每年的例行活动,师生都非常期待的一次郊游。
整天坐在教室里,上课、做作业、考试,单调乏味,日复一日地重复,谁不烦?走出学校的高大围墙,蓝天、白云、青草、野花怒放、百鸟鸣啾,呼吸带着泥土和芳香味的空气,有心旷神怡之感。
周一的升国旗仪式上,徐朝阳校长通知初中部学生周三集体去永乐林场,植树造林、绿化祖国。
周三的清晨,吃过早饭,学生们出发了,以班为单位,排着队伍,打着红旗。
学生们很兴奋,从出了校门后,就叽叽喳喳地不住嘴,看啥都新鲜,一个平淡无奇的场面,都能让他们开怀大笑。
在学校里不苟言笑的陈望春,也咧着大嘴,傻乎乎地笑。
去永乐林场,有十五里路,要翻一道沟,过一条河,风景在路上,风景在流动在变化,触手可及的生气勃勃的大自然,令孩子们无比开心,他们对着空中飞过的燕子叫喊,捉住一只在花丛里跳舞的蜜蜂,又把它放了。
有人看见一只野兔,飞窜过田野;有人看见一只蜗牛,伸出它的触角,而一条在草丛里电闪而过的蛇,让所有人都惊叫起来。
永乐林场很大,一共有三条沟,十八个山头,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翠绿,层层叠叠的树木都发芽了,长出了嫩叶,经过几十年的奋战,永乐林场成了濯濯童山中的一块翡翠。
任务层层分解,每个学生栽五十棵树,包括挖坑浇水。
学生们各自结伴,四散开来,星星点点地撒遍了每一条沟,每一道岭。
刘爱雨扛着五十棵树苗,她谢绝了同伴合作的要求,想找个僻静的地方一个人干,一眼却瞥见陈望春扛着铁锨,站着发愣。
刘爱雨喊了一声,陈望春走过来,刘爱雨问:“树苗呢?”
陈望春指指脚下的沟,说:“滚下去了。”
刘爱雨探头望了一下,沟很深,而且没有路,她感到一阵眩晕,便说:“你站着看一天,树苗也不会自己长腿爬上来的。”
刘爱雨又取了一捆树苗,让陈望春扛上,说:“走,我们一块栽。”
看着笨拙木讷的陈望春,刘爱雨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学习好了,就变成了一个生活的低能儿?
他们栽树的地方在离小河不远的一块平台上,这里林子稀疏,可以栽很多树苗,同学们已经散得很开了,相距很远,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
陈望春挖坑,刘爱雨铲土栽树,树苗扶正之后,用脚踩实,一棵树就算栽成了。
太阳当头时,负责老师吹响了休息的哨子,按事先安排的,同学们开始吃干粮,林场烧了几大桶开水,就放在山头上,有很多学生跑过去喝水。
他们已经栽了六十棵树,下午再栽四十棵树,然后浇一遍水。
他们离河边很近,取水方便,工作量不是很大,应该能轻松完成任务。
刘爱雨带了两个馒头,刘麦秆不可能给她准备丰盛的午餐,就这两个馒头,还是在学校灶上买的。
陈望春带了煎饼鸡蛋,刘爱雨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小时候,何采菊经常给他们做鸡蛋葱花煎饼,陈望春给了刘爱雨一张卷着鸡蛋的煎饼,刘爱雨一口一口慢慢吃着,眼前浮起了如烟如云的往事。
他们决定不去山头上喝开水,小河里的水,既清澈又凉快,没必要去爬一段冤枉路。
绿草如茵、野花繁茂,湛蓝的天空,飘着一片片白云,在风的魔手下,虚无缥缈、变幻莫测,一股风吹来,凉凉的,驱赶了他们身上的燥热。
陈望春说:“真不想上学了,放几只羊或一两头牛,不用上课、背书、做题、考试,多美啊。或者干脆变着一头牛,整天躺在山坡上,无忧无虑胡思乱想,谁也管不着。”
刘爱雨说:“你不上学,你爹会打断你的腿;我是真不想在学校呆了,想去流浪。”
陈望春说:“你学得很轻松,要是用心,成绩不会比我差;你要去流浪就带上我,你去哪,我去哪。”
刘爱雨心里涌上一股暖流,但她说:“我念得再好也没用,就是能考上大学,也念不起。”
刘麦秆这前半生,既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也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年纪轻轻的妻子,因劳累过度而早亡,他仍不思悔改。
他是一个农民,却四体不勤,既不养牛养猪,又不种地打工,推天度日,有钱就大吃二喝一顿,没钱了就厚着脸皮赊账,年关人家讨账时,他就脚底抹油溜了。
坐吃山空,家里既无余粮,又没攒下几个钱,家庭的规划一片空白,尽管他和陈背篓打赌,逼着刘爱雨死命读书,要超过陈望春,但刘爱雨的学费经常拖欠,这导致开学一两个月了,她还没有课本作业。
科任老师经常在上课时点名,某某同学没缴课本费作业费,还怎么有脸坐在教室里?除了学费,还有班费、资料费、补课费,按时缴不了费,刘爱雨常常有低人一等的感觉。
听说上高中一年需要上千块钱,而上大学一年得两三千块钱,在刘爱雨仅有的十五年的经历里,她最缺的是钱,钱让她丢尽了脸面。
一天晚上,她梦见地上全是成捆成捆的钞票,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她惊喜若狂,捡起一捆却丢了一捆,再捡再丢,像猴子掰苞谷,她一着急,醒了。
晾在被子外面的身体冰凉一片,她盖上破烂的被子,惆怅了好一会,都说人这一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山不转水转,她会有那么一天吗?
陈望春知道刘爱雨的窘迫,可惜他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刘爱雨艰难地说:“我爹穷得穿着我娘的裤头。”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十五岁了,两年之前就来月经了,但是没买过一卷卫生纸,用的都是破布头、旧报纸。
虽然家境穷困,吃不好,营养不良,但没影响到她的发育,在班上,甚至在全校,她的胸是最饱满的,那些嘴损的流里流气的男生,私下里把她列为油坊门学校第一胸,她很难为情。
东亮等几个坏男生,说刘爱雨的怀里揣着两只活蹦乱跳的大白兔。
刘爱雨的脸热烘烘的,她撩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丝,问:“班上很多学生都谈恋爱了,你说他们真的能成吗?”
陈望春做题行,这个问题实在答不上来,便说:“他们是胡闹吧。”
刘爱雨开玩笑说:“我俩结婚都有三年了,老夫老妻了。”
十岁上两人订的娃娃亲,十二岁上田明丽去世时,他们跪在炕头前拜了天地。陈望春说:“我娘说,你半岁时就和我睡一个被窝了。”
刘爱雨的脸更烧了,像有一团火似的,而她的双眼却水汪汪的,像两泓清泉。
陈望春定定地看着刘爱雨,急促地喘息,刘爱雨问:“你怎么了?”
陈望春说:“东亮他们说你怀里揣着两只小白兔,我能看看吗?”
刘爱雨惊讶,难道陈望春也堕落成了下流痞子?但见他表情严肃,不像耍流氓的样子,她便拉拉衣襟、挺挺胸脯,说:“你看我会揣着两只小白兔吗?”
陈望春摇摇头说:“肯定没有,小白兔要吃草,我知道他们在撒谎。”
刘爱雨忍不住哈哈大笑,戳了他一指头,说“嘿,你真是个大傻瓜啊。”
陈望春好像想起来一件事,问:“你额头上的伤疤还疼吗?”
刘爱雨扑哧一笑,都七八年了,怎么还会疼?但她故意说:“疼,天阴下雨时疼得厉害。”
陈望春说:“我看看。”
刘爱雨撩起她的刘海,陈望春看见了一块榆钱大的伤疤,褐色的,他用手轻轻摸了一下,问:“这要疼到啥时候啊?”
刘爱雨说:“可能要疼一辈子吧,只要有人揉,就不会疼。”
陈望春说我给你揉揉,他的三根手指,再次放在刘爱雨的额头,刘爱雨感觉有一股电流,穿过了她的身体,颤抖起来。
这是他们青春期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太阳西斜了,负责老师吹起了哨子,让完成任务的同学向林场大院集结。
刘爱雨和陈望春的一百棵树全栽完了,不但浇了水,每一个树坑都整理得非常漂亮,有的圆、有的方、有的五边形、有的六边形;他们唯一的担心是,小树无人照看,在干旱、大风、暴雨里,能否安全地长大?
回去的路上,陈望春在前,刘爱雨在后,今天她显得娇气又调皮,一直要陈望春拉着她,她才肯走。
过一个陡坡时,她说爬不上去,要陈望春抱她上去,陈望春抱了几次,吭吭吃吃地,没有抱她上去。
刘爱雨伸出指头,在他的额头上点点,说:“你呀,太弱了,看我的。”
刘爱雨一猫腰,突然抱起陈望春,将他扔到坡上,然后伸出手说:“拉我上去。”陈望春拽着她,惊奇地说:“你的力气好大啊。”
到了林场大院,刘爱雨和陈望春发现,他们两人是回来最迟的。
林场蒸了两大锅馒头、熬了一大锅粥,款待老师和同学。
看见刘爱雨和陈望春,东亮阴阳怪气地唱:你和我来到小河旁,从没流过的泪水,随着小河淌,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同学们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刘爱雨臊红了脸,陈望春却浑然不觉。
徐朝阳校长扫了一眼陈望春和刘爱雨说:“同学们,今天回去,每人要写一篇日记,详细如实地记录今天的植树活动,包括每一个细节。”
徐校长强调了两遍,要真实,要详细,周五的时候统一交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