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随心呆住了。
吴勇手里的棒球棍“砰”一声落在地上,眼看着程潜脑袋下涔涔地往外淌出血来,他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也没心情去想什么卡呀钱呀,连连后退道:“不是我,跟我没关系,他自己摔的……”
正说着,猛一转身,人跑了。
万随心都没意识到他跑开,瞪大眼睛看着程潜,满脸皆是惊恐之色,腿脚发软得动不了。
“咳咳——噗——”
程潜努力地扭头看她,喷出一口血,摔得侧了个身。
“怎么样?”
“你怎么样!”
万随心猛地扑了过去,扑腾一声跪在他边上,双手想去摸他的脸,却始终没落到实处,不敢动他,担心自己再动一下,这人涌出的鲜血便更多一些。
“……如意。”
男人唇角的血迹不断涌出,声音沙哑含糊。
“我打电话,没事,我现在就打电话。”
冷不丁反应过来,万随心连忙掏出了手机,手指胡乱地按着,泪水滚了满脸,拨了120后又下意识给万随遇拨电话,手指突然被人摸了一下。
“咚!”
她的手机,落在了地上。
程潜触碰她的那只手,已然没多少力气了,显得虚弱。
万随心连忙双手捉了他的手紧握在手中,目光再落在他血迹斑斑的脸上,眼泪便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崩溃,“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支持住,我已经叫救护车了……”
胡乱地说着话,她将脸颊深深地低了下去,抵住他的手。
心里,一层又一层恐慌,漫上来。
“乖,别哭了。”
滚烫的泪水沾了他一手,程潜的声音里,带着两分温柔的哄劝。应该是在刚才被一脚踹趴下的时候吧,脑海里无数画面涌出,不止是吵架的那些,还有许多她或娇蛮或羞涩或义无反顾的笑脸。酒吧里初遇,他们各自被人群簇拥,四目相对的那个瞬间,动心的不是她一个。
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
满场喧嚣潮水般褪去,世界安静下来,只余她一人。
直勾勾地看着他的那个小姑娘,模样算不上惊艳,却自有一种骄矜贵重的气场,眼眸有些痴,和以往那些个女人一样,又不一样,她显得单纯稚气,干净青涩。
那是和他们这个圈子,格格不入的女孩儿。
他觉得他一定是疯了,平生第一次,主动招惹一个看上去就很难甩掉的女孩。他们是四处漂泊的人,平生最烦女孩子哭哭啼啼纠缠不清,尤其是这种一看就知道玩不起的,往往会敬而远之。他更是。向来女生倒贴纠缠他,他从来懒得去挑逗谁,因为他不需要,便有数不清的人想要跟他春风一度。
那个女孩子,在伙伴们的哄笑声中涨红了脸,却很快出去,给他买了当时最贵的一种烟。
心里想什么,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体现在行动里。
真可爱呀……
可爱到,他当晚,便忍不住亲了她。
她瑟缩在满墙花枝中,身子紧绷绷地,嫩白的小手紧紧地攥着身侧的花藤,被他倾身压住的时候,牙齿都打颤。他低头覆上去,尝到她唇齿间清甜的滋味,比花香还要令人沉醉。真的很甜,还很干净,她口腔里有极为清淡的果香,是以往他从未品尝过的。自那以后,他没有吻过其他人。
尝过她的味道,以往经过的所有人,都显得低廉而劣质。
那个骄傲的好像公主一样的女孩,才是他记忆深处万随心最初的模样,而不是眼下这个,跟着他远走高飞,却最终被生活折磨的软弱混沌,糊里糊涂的女人。
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因为哭泣而剧烈抖动的双肩,满腔情绪涌动,“噗”的一声,他又偏头喷出一口血。
这动静将万随心吓到,猛地又抬头,喘息着,盯着他看。
心里强烈的直觉让她不太敢说话,脑子一转突然想到周长安,连忙说:“没事的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你还有长安呢。他还小,等着你照顾。”
程潜慢慢地摇了一下头,“不重要。”
“……”
万随心怔在当下。
程潜盯着她,一字一顿说:“能在最后想起你,有你陪着,一切都不重要了。”头疼欲裂,口腔里充满了腥咸的血渍。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可能最多再一小会儿,就会彻底地离开她了。
也就在这一刻,万随心才突然意识到,他,好像记起来了。
刚才耳听他断断续续说话,她根本没有去想那么多,脑子里一团纷乱恐慌情绪,怎么会去分辨话里的语气,唯一想着的,只是:没事没事没事,他不会有事。
记起来了?
万随心因此安静了下来,泪水却流得更欢。
程潜握住了她一只手,指腹里的硬茧,摩挲着她的指尖。
痒痒麻麻的感觉……
万随心跪坐在他的边上,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地砸在了两个人的手上,耳听他又说:“这么大的人了,别再哭了。每次你一哭,我的心都跟着七上八下的,那滋味很不好受。”
他竟然还在笑,“可是现在想起来,把你惹哭的那些日子也很好,或者你大吵大闹大吼大叫。可惜啊,我这一转眼十几年都虚度了,辜负了你。”
“没有……”
万随心咬着牙摇头,“你别说话了,是我的错,我不是个好老婆,也不是个好妈妈。阿宁他,我这么多年都对不起他,你也是。不但有长安还有阿宁呀,他要结婚了,明珠都有孩子了,你自己说的,你要好好补偿他。”
“不用了。”
男人虚弱的声音里带着几许喟叹,“先前在小区遇见,他看见我是当做没看见的。十几年过去,他都长那么高了,我没尽过几天责任,现在说补偿,太晚了。”
“我最应该补偿的,是你才对。”
“当年那件事,你还有没有放在心上?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在那张床上的……”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如意,别再碰见我了。”
他一字一句,惹得她一声又一声哽咽,泪水完全模糊了视野。
似乎有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
医院急诊科。
抢救室外,万随心靠墙站着,目光直勾勾地看着紧闭的那扇门。
“如意。”
几道脚步声匆匆而来,最前面的万随遇看见她便停下了步子,沉着声音问:“人怎么样了?”万随心那个电话给他拨了出去,可之后再什么也没说,他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了那家银行外面。
等他赶到的时候,救护车刚刚将人拉走,周围围观的群众在那唏嘘议论,说是男人流了好多血,应该没救了吧,真可怜啊,伤到脑袋太危险了。
一众人随后又赶来医院。
这是距离他们小区最近的公立医院,过来不到半小时。
但愿还有救……
万随遇正这样暗自想着,抢救室的门突然“哗啦”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医生,人怎么样了?”
万随遇大步走过去,开口问。
医生连口罩也没摘下来,摇摇头,低着头走了。
这状况,让万随遇微微怔了一下,便听见随后走出来的护士说:“重度脑损伤,失血过多,上救护车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手术也没开始……节哀顺变。”
“你赔我爸爸!”
周长安快跑过来的时候,正好听见护士的话,直接扑到了万随心身上。
万随心身子软了,顺着墙壁往下滑。
周长安双手使劲地拽着她,边摇边哭边喊:“你赔我爸爸!你把我爸爸还给我!听见没有!你把我爸爸还给我啊,都是你,是你把他害了……”
“少爷。”
见状,管家连忙将他往自己身侧拉,情绪也复杂而感伤。
万随遇弯腰将瘫软的万随心扶了起来,安置到了一边的椅子上。
没几分钟,又有护士出来,说是让家属补办一下手续,人要被转去太平间了,明天一上班,医院这边开了《死亡医学证明》之后,可以将人拉回去。
话说完,护士便离开。
一方空间因为周长安的哭嚎声染上沉痛气氛。
程砚宁没有哭,边上的甄明珠看着他,一时间,也有点不敢开口说话。
刚才万随心的电话打到家里的时候,万随遇已经下楼,她也才知道,那一天在商场初见程潜,程砚宁之所以会出神那么久,是因为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可这失踪多年的父亲,却重新有了儿子。
她心疼不已,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静静地陪着。
一众人在医院里待了两个多小时,眼看着时间过了八点。夜色深了,寒风阵阵,万随遇便让一众人回家,一来留在医院里没用,二来明天开始便有一堆事情等着打理。
万随心坐在地上不吭声,整个人跟傻了似的;另一边,周长安跪在太平间门口哭。
最终,万随遇将万随心抱离了医院,周长安则被家里的管家抱走了,管家再三相劝他不听,被带着离开的时候,瘦小的身子还在管家的怀里拳打脚踢。
甄明珠和程砚宁走到停车场,眼见程砚宁拿出钥匙开了车锁,她抿抿唇,尔后开口说:“我来开吧。”
闻言,程砚宁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甄明珠接了钥匙,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走去驾驶室。
程砚宁坐上副驾驶的时候还有些魂不守舍,靠在那,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冷冰冰的。他没有第一时间系上安全带,甄明珠便趴过去帮他系好,临了,握住了他一只手。
他修长的手指,和他脸色一样,硬邦邦,冷冰冰。
“别难过了。”
看他许久,甄明珠轻声说。
程砚宁垂眸注视了她一眼,唇角扯出个极浅的弧度,尔后,他抽了自己的手在她头发上揉了揉,声音低哑道:“我没事。你能开吗?会不会不舒服?”
甄明珠摇摇头,“不要紧,这会儿没什么感觉。”
程砚宁便没有再说话了。
甄明珠发动车子,出了医院。
临近九点,黑色宾利停在了万家门口,先一步回来的陈力就站在外面等着两人,眼看甄明珠从驾驶室出来意外了一瞬,很快地接了车钥匙。
他去停车,甄明珠和程砚宁一起进屋。
先前程卓出事的时候她正和顾振南打电话,顾振南说是让杨春过来接她了,可因为这一桩意外,她有些不放心程砚宁,便说今晚不回去,顾振南同意了。
两个人走入客厅的时候,万随遇正好从楼上下来,在吩咐保姆:“盛碗粥给如意送上去。”
“好的知道了。”
保姆应声,转身就去了厨房。
万存希站在地上,仰头看着万随遇,可怜兮兮地问:“爸爸,姑姑怎么了呀?”
“她身体有点不舒服,晚上我陪你睡。”
“看过医生了吗?”
“看过了,不是很严重的。”
“哦,那就好。”
小丫头明显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了。
折腾了这么一遭,万随遇也有些疲累,尤其是万随心要死不活的样子,让他心疼生气恼怒无奈。自己这个妹妹,从遇见程卓开始,便没有一天能让人省心的……
哎。
默默地叹了一声,他这才看见走到近前的程砚宁和甄明珠,连忙道:“厨房里晚饭早都准备好了。你们也稍微吃一点,尤其是明珠,吃完了早点上去休息。”
“嗯。”
甄明珠应一声,偏头问程砚宁:“那先吃饭?”
“走吧。”
程砚宁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心情也复杂到了极致。没有太过悲痛,甚至哭不出来,可偏偏,万随心和周长安的状态都能影响到他,让他心情沉闷无法疏解。
万存希在保姆的照顾下已经吃过了,因而也就三个大人,坐在餐厅里,一起吃晚饭。
这一晚,厨房里熬了鱼肉粥。大米的清香味很浓郁,甄明珠闻着也有些胃口,拿勺子吃了一口整个人却瞬间不好了,捂着嘴跑去了洗手间。
“呕——”
蹲在马桶边上好一会儿,有一种要将酸水都呕出来的感觉。
程砚宁在她跑来的第一时间就起身跟了过来,整个人也因为她这呕吐回过神,一边给她拍背,一边面色担忧地拧着眉问:“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些?”
“砰砰——”
保姆敲门,递了一杯温水进来。
程砚宁接了水,一手扶着她起身,柔声问:“先漱漱口?”
“嗯。”
甄明珠点点头,一手扶着趴到了盥洗台边,拧开水龙头先漱口。中午过来的时候,她吃饭也没有吐,因而程砚宁这还是第一次见她孕吐,眼瞅着她神色怏怏地漱口,无比心疼地问:“早上和晚上吐的厉害?”
“好像是。”
甄明珠就着他手里的杯子喝了几口水,叹了一口气。
喝过水,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两个人再返回到餐桌边,甄明珠便没有再喝粥了,吃了一个小花卷和几筷子小菜,喝了杯牛奶,尔后回房间休息。
程砚宁和她一起上楼,在她洗澡的时候,找了件自己的大t恤给递了进去。没一会儿听见里面的水声停下,便站在洗手间门口问:“洗完了吗?”
“嗯啊。”
甄明珠的应答声传来,问他,“你要洗?”
“我进来给你吹头发。”
话落,他推开门进去,开了排风,从浴室柜抽屉里拿出了吹风机。
洗手间的门大开着,弥漫雾气很快散去,程砚宁将吹风机插在了浴室柜边上的插座里,让甄明珠坐到了马桶上,他微微俯着身,帮她吹头发。
嗡嗡嗡的声响,衬托得房间愈发安静……
等他动作轻柔地帮着吹完头发,甄明珠都有些昏昏欲睡了,一手揪着他腰侧的衣服站起身,到镜子前抓了抓头发。程砚宁就站在她边上,乌黑的眉清净的眼,颀长挺拔的身形,让人很有安全感。她将头轻轻地靠过去,侧身抱着他的腰,声音柔软地说:“你还有我呢,再过一段时间还会有宝宝,我们都不会离开你,永远陪着你。”
“嗯。”
程砚宁揉揉她头发,“十点了,该睡了。”
甄明珠两手圈着他腰身,身子稍微后仰一些,又踮脚,亲了亲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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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宁握着她的手回房间,等她上了床后俯身帮她压了压被角,又抬手捏捏她鼻尖,安抚地说:“早点睡。”
“那你呢?”
“……不太瞌睡,去看会儿书。”
本来想说去抽根烟,可话到嘴边又想到才刚刚答应了顾振南要戒烟,最起码在她身边的时候,能不抽就不抽了。收敛思绪,他朝甄明珠露出一个笑。
定定地看了他几眼,甄明珠便没有再要求跟他一起去,只说:“那你不要太晚了。”
“好。”
捏捏她脸,程砚宁留了一盏床头灯,出了房间。
其实,他也没有什么看书的情绪,心里闷,看书也看不进去。不知怎地,他有一种很不踏实的感觉,让他没办法什么也不去想,上床睡觉。
医院里,万随心的模样,突兀地浮现在脑海中……
自己这母亲,半辈子就为了那么一个男人作践自己作践他,眼下那人去了,她看上去倒显得安静。而她彻底放空宛若行尸走肉的样子,让他感到厌烦之余,还有一丝不忍。无论如何,毕竟是她将自己带到了这个世上,也曾经历十月怀胎,也曾有过生产之苦,就像韩太太和冯老师一样,为他受过辛劳。
不知不觉地,程砚宁走到了万随心的卧室外面,越靠近,心里那一股子不安,越强烈。
房间里很安静,就好像完全没有人一样。
睡着了?
程砚宁觉得她应该睡不着,收敛思绪再听,隐约听见脚步声以及什么东西滚落的声音,神色一愣,他都忘了先敲门,手下一用力,将房门给拧开了。
房间里没开灯,他听见“砰”一声闷响。
视线下移,透过身后映进来的灯光,看清了落在地毯上东西。
水果刀,刀锋闪着煞白的光……
“啪!”
他抬手拍亮了灯,目光如炬地盯住了万随心。
万随心取刀的时候,头发散乱披着,身上还是下午那身衣服,血迹斑斑,尚未换掉。茶几上的果盘在她取刀的时候歪斜,几个苹果脐橙滚落到地上。
被他盯着看,她呆滞无神的眼睛终于有了点人气儿,低头轻喘了一下,好像突然活过来。
“你要做什么?”
许久,程砚宁垂着的一只手紧握起,冷声问。
万随心怔怔地,目光从水果刀上又落到一地狼藉上,好半晌,梦呓般低语:“我就是想吃个苹果。”
程砚宁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脐橙,苹果,全部放进果盘,又弯腰捡起水果刀,将所有东西端去洗手间冲了一下。再出来的时候,他将果盘重新放在茶几上,自己坐在沙发上,双腿微微跨开,脊背低俯下去,右手拿着水果刀,左手拿了个苹果,头也不抬地说:“我给你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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