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荷姬? 礼
藏豫回到静辕府时已过三更,暗夜中的一轮残月早早已划过半空。他身上还遗留着浓郁的紫罗兰香。那是贵阳花街里最华贵的妓院,蝉娥楼,特有的熏香。
一个外厅小侍向他行了一礼后,取下他的风衣,然后告知,左丞相差来的人已在前厅等候他多时。
藏豫闻言,眉头轻轻一皱,问:“左丞相派来的人?”
“是的,王爷。他一更时登门拜访。奴才告诉他王爷不在,短时之间不会回来,那人便说他要等王爷。奴才看他是左丞相大人派来的,也不便多说,只好安排他在前厅等候。”
藏豫微微叹气。“把那人带到书房吧。我更衣后便召见他。”
小侍没有动身,表情也顿时变得少许为难,缓缓说道:“奴才斗胆,王爷在书房接见左丞相大人的来使可能不妥。奴才劝王爷还是在偏厅接见更为妥当。”
藏豫剑眉一挑,心中有些不解。“为何?”
“左丞相大人派的人……是备礼而来。”
备礼吗?藏豫压住一丝无奈的苦笑。近日左丞相不分时间地点地满皇宫追着藏豫跑,为的就是要他动用静辕王的权力册封自己的长子邓广为兵部侍郎。自然,藏豫桌上也会时不时地出现千奇百怪的礼品,小至百年难寻的寒玉扳指,大至快马加鞭从边境用冰镇着上贡的天山雪莲,样样价值连城。左丞相为人虽不聪明,但在送礼方面学艺非浅。放在藏豫桌上的每一件礼品都不附姓名,使得藏豫无法将之退还,因为即使退至左丞相,他也会否认礼是出自他手。而收下礼品就代表答应办事。左丞相匿名送礼是想迫使藏豫不答应也得答应,答应也得答应。但左丞相没有悟到的是,匿名送礼时把双刃之刀。他送礼不留姓名,藏豫大可装疯卖傻,假装不知礼从何来,以至他日就算左丞相责问为何收礼不办事,藏豫也并无过错。
他与左丞相已暗中周旋了一个多月。左丞相为何这时遣派使者呢?而且还派了个如此执着的?这份不便在书房观看的礼物,又是什么?
藏豫踏进偏厅时,一个看来二十出头的男子—左丞相的使者—和一个身穿淡紫色长袍、长发披散未束直至腰间的少年。在看到他进来后,少年未有所动,男子起身向他行礼。
“静辕王爷政务繁忙,小人深夜造访,打扰了王爷休息,还望王爷恕罪。”男子道。
藏豫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哪里,要阁下等候本王至深夜,是本王失礼才对。”
“王爷言重了。”
藏豫上坐于主座中,淡淡地说:“阁下请坐。子墨,上茶。”然后示意男子就座于次座。让藏豫好奇的是,那位使者并未马上自己就座,而是转身扶他身后的那个不知何时已起身的紫衣少年入座于离藏豫稍远的一个位子,而后才自己坐下。
“阁下不惜等待本王多时,所为何事?”藏豫一边品着刚送上来的特级铁观音,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那男子再次起身,向藏豫行了个拜礼,朗声道:“左丞相大人差小人给静辕王爷带来的一点心意,”
藏豫微微皱眉。为何那个狡猾的左丞相在这时选择弃暗投明,堂堂正正地送自己东西?他就不怕藏豫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以企图贿赂朝廷重臣之罪处死他?
“紫藤阁—漂之雪荷姬。请静辕王爷笑纳。”
藏豫自小在皇宫长大,自然早已练成喜怒不形于色,但虽然他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还是不自觉的一惊。
紫藤阁,一个拥有着四百多年历史的神秘艺妓馆,是都城里最高档的夜娱场所。而它最昂贵的商品,便是每十年一出的漂之雪荷姬,俗称雪荷姬。其名之典故为“出淤泥而不染”的漂在冰湖中的覆雪荷花,其名意为孤傲不群、冰魂雪魄之艳。雪荷姬乃是一位从幼时长年深禁在紫藤阁内的少年,从入阁到调教完毕间隔十年时间。在这之中,被选为未来的雪荷姬的孩子必须受到严格的训练,从琴棋书画到床间媚技,无微不至,可称为是妓中极品,就连上贡的秀女都不及于他。而因漂之雪荷姬产量极小,间隔时间又长,其价格之昂贵,足够一个一品官三年的俸禄。难怪左丞相一反常态。送了如此贵重的礼物,势必要得到满意的答复。
“左丞相相信聪慧如王爷,不可能不知丞相大人的美意。”
“当然。”藏豫应道。
他起身走到紫衣少年面前。那少年站了起来,却没欠身行礼。
“抬头。”藏豫命令道。
紫衣少年依言抬头。藏豫轻叹。好美的一张脸,不愧为雪荷姬。乌丝如绸般的倾泻至腰间,白如凝脂、净如初雪的肌肤,淡粉色中带着几分惨白的双唇。最让他痴迷的是那双不同于普通汉人的淡灰如晨露色的眼睛,清澈,却无神。
怎么?是个瞎子?他抬手在那少年眼前晃了几晃,那双美丽却呆然的眼睛没有任何反应。紫藤阁对漂之雪荷姬的人选项来异常严格,不但要身体健全,还要貌美绝然。像面前这个少年这样有残缺的人是绝对不会被选中的。可是,这个人绝对是雪荷姬,因为左丞相要藏豫办的事太重要,而左丞相也不会傻到为了省钱而冒险送个冒牌货。那么,这个眼盲的少年有何能耐被选为雪荷姬?藏豫再次仔细端详。也许,正是因为那双有着罕见的淡灰色的眼睛吧,正因为那么迷人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才给他本有的清秀添加了一种带有瑕疵的、让人怜爱的凄凉的美。
藏豫一指抬着少年的下颚,问:“名字?”
那少年两眼空洞,目光飘散毫无焦距,看在藏豫眼里,竟产生了某种楚楚可怜的滋味儿。
“草民身份卑微,告知姓名只怕有染静辕王之耳。”少年答道,词语虽卑贱,语气却不卑不亢,甚至有几分轻蔑、嘲弄之意。
站在一旁的男子听闻不禁面露恐慌,欲上前劝责紫衣少年,但碍于藏豫夹在两人之间,不好发作。
藏豫挑眉。他身为先皇的嫡出次子,当今圣上的亲生弟弟,敢以如此态度与他说话的,除了皇上外也寥寥无几。在朝中,连为尚书之首的宰相都要忌他三分。而眼前这个毫无地位、血统撑腰的囧囧却对他如此轻视,实在令他在匪夷所思中夹着几分好奇。
他就这么不怕死么?藏豫略带有趣地想着。又或者,他是想以激将法引起藏豫的兴趣?那他凭什么认为藏豫不会当场以大不敬之罪赐他死罪?是凭他那倾国倾城的脸么?藏豫觉得不像。一个眼盲之人,何以得知自己样貌如何?就算有他人告知,他又如何能有把握自己的容貌足以打动视国色天香为家常便饭的皇亲国戚,以至于可出言不逊而不被赐死?再者,他不像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而嚣张的轻浮之人。
藏豫不动声色,语气稍加严厉的轻喝道:“叫你说就说。”
那男子的额上已渗冷汗。他动身,要上前责罚少年,被藏豫一个眼神止住了。
“紫宸。”那少年轻声回答。
厅内顿时鸦雀无声。站在一旁的使者狠狠地倒吸一口气,不顾藏豫在场,上前扬起巴掌就要往少年的脸上打。
“大胆!‘紫宸’可是你这种人能叫的?”使者大声喝道。
“放肆!”藏豫沉声低吼,伸手挡住即将落在少年脸上的巴掌。“有本王在此,岂有尔等说话的份儿?”
那使者仆通一声跪了下来,面色惨白、冷汗直流,一边掌自己的嘴,一边结结巴巴地请罪道:“王、王爷饶命。”
藏豫瞪了他一眼,又转向自称紫宸的少年,用平静但不失威严的口吻问:“可是‘杖藜雪后临丹壑,鸣玉朝来散紫宸’的那个‘紫宸’?”
“是。”
“你可知这其中的利害?”藏豫故作兴师问罪之态。
“知道。‘紫宸’泛指帝王。”少年神情波澜不惊,一双失明的淡灰眼睛呆滞地望着前方,似纤尘不染。
“那你可知,此名不可滥用,故,非皇室之人不可用?用之,便罪可致死?”
“知道。”
藏豫冷哼一声。“明知故犯。你不怕本王在此治你死罪?”
“紫宸自幼被卖入紫藤阁,除了这个名字以外,父母未留给紫宸一分一物。紫宸卑贱,除了此名外一无所有。若今天王爷执意要治紫宸的罪,紫宸也无话可说。”紫宸平静无波地说,认真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漫不经心,好似事不关己。
藏豫暗觉诧异。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何以有如此城府?眼下那个跟随左丞相在朝中行走多年的使者都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这个少年又怎能依然坦然自若地如此大言不惭?藏豫沉默许久,而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间,一抹淡褐色的、直夸少年左腕的疤痕在紫色宽袖中隐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