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7 册封
晚膳后一个时辰,藏豫轻轻将衣袖从清彦的小手中解放出来,又替熟睡中的孩子掖了掖被角,然后轻手轻脚地合上了自己寝室的门,向藏殷的书房走去。
无需通报,藏豫直径踏入兄长灯火通明的书房,看见藏殷正俯首案桌,似乎非常专注。听到他进来,后者抬起头扫了他一眼,语气轻松地问:“今天又上哪晃荡了?晚膳的时候没见着你。”
藏豫一屁股坐到藏殷右手边的软塌上,漫不经心地拿起早已摆好的凉茶,答道:“西苑。”
藏殷停下笔,抬头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西苑有什么人会让藏豫感兴趣,只好问:“去西苑干什么?”
“本来是躲人的,后来在那儿遇见了个有趣的人。”藏豫想到那个现在正睡在自己床上的孩子,不禁微微扬唇。
“有趣的人?谁?”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西苑大多住的是他几个不受宠的小妾。
“你儿子,清彦。”
藏殷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他其实比藏豫还讨厌女人和小孩子,只是他从不会表现出来,但也不会对自己的任何孩子上心,大多数都是从生下来就没再见过。对藏豫口中的这个‘清彦’也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
“哦?你不是不喜欢小孩的吗?”为了掩饰片刻的失态,藏殷故作轻松地问。
“哼哼,这个不一样,有趣的很。”藏豫唇间笑意渐深,随后又想起什么,抬头问:“哦,对了。我把他的乳母换了,你不介意吧?”
藏殷摇摇头。“你随便。我无所谓。”
“他的母妃呢?不用说一声?”
藏殷想了想,道:“那孩子的母妃好像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
“哦,怪不得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藏殷看藏豫一副若有所思,悠哉轻闲的样子,踌躇着是否该把今日议政殿内的那段话告诉他。或许,还该让他再放松一顿时间?可这事却又怠慢不得……
“你干吗一副愁眉苦脸?谁欺负你了?”藏豫看他眉头微皱的样子,半认真地嘲讽。
藏殷深吸一口气,对着藏豫的眼睛正色道:“父皇今早在议政殿提了册立太子之事。”
藏豫放下茶盏,神色顿时严肃起来。“怎么说的?”
“只说了即将册封太子,具体没说别的。父皇可能是想等你婚期过了再正式宣布。”
藏豫沉思片刻,剑眉紧锁。“朝中什么反应?”
“目前没什么太大的动态。大多数人已经猜到是你了。”
“后宫呢?”
“韵贵妃、莲淑妃和景德妃去过议政殿,全被父皇拒在门外。太后还没表态,不过估计是支持的。母后没有动静,应该是快乐疯了。”藏殷顿了片刻,继续道:“我跟你说只是让你心里有个数。还有时间,不用着急。”
可惜,他们俩都低估了自己的父亲。
次日,藏豫正在哄清彦睡午觉,突然接到旨意,被传至御书房。
“王叔要去哪?”清彦揪着他的袖口可怜兮兮地问。
藏豫抚上他的小手,安慰地拍了拍。“去见皇上。一会儿就回来。彦儿乖乖地睡一觉,等你睡起来王叔就回来了。”
待他踏入御书房,端坐于案桌后的皇帝抬起头,神色有些沉冷地看着躬身行礼的藏豫。
“儿臣参见父皇!”
“册立太子之事,永怡王已经跟你说了?”虽是问句,语气却透着意料之中的肯定。
藏豫一顿,没想到父亲会如此开门见山,想了想觉得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妥当,于是道:“是。”
“等你喜月过了,朕会下旨封你为太子。”
“父皇……”藏豫单膝跪地,颔首道:“儿臣无意为王。请父皇另选他人!”
“君临天下岂是儿戏?”座上威严的男人挑眉,气势凌撩冷凝。“岂能由着你的喜好?”
“就因为不是儿戏,儿臣才不愿继位。皇兄比儿臣更——”
“放肆!”身为君主的男人低吼一声,随后冷冷道:“静辕王是想抗旨?”
藏豫深吸一口气,躬身将额头恭敬地贴上地面。“儿臣……不会登基。望父皇谅解!”
屋内鸦雀无声,隐约可以听见皇帝震怒的喘息。良久,冷戾如冰的声音回荡在书房中:“来人!静辕王违抗圣旨,即刻打入刑部大牢!”
回到玄武殿被告知父皇宣藏豫晋见时,藏殷心里一沉。直觉告诉他这件事肯定和册立太子之事脱不了关系。藏豫午后便被传走,现在已近晚膳的时辰,却还没回来,藏殷猜他很可能是一时没沉住气,说了什么不敬的话。他心里隐隐不安,可又不敢轻举妄动。直到酉时,亲信通报,藏豫被关入刑部大牢,并且不许任何人探监。
藏殷顿时脸色煞白,手中的茶盏从指间滑落,青瓷碎片和温热的茶水四溅,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王爷……”跟随藏殷多年,从未见过这位总是淡定从容的亲王如此失态过。
“你确定么?也许、也许只是谣言……”
“回王爷,有好几位公公亲眼看到静辕王被带走。这事宫里已经传得风风雨雨了。甚至有人说静辕王是为了册封太子之事与皇上吵起来的。”
藏殷直觉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根本无法分析亲信的话。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连衣服都没换,一阵风似的夺门而出。
到了御书房,藏殷连父亲的面都没见着便被守门的公公拦在门外,被告知皇上下令,谁也不见。
“林公公——”
还没等着他说出请求,当值的公公已经摇头,语重心长地道:“永怡王还是请回吧。今儿个下午静辕王把皇上气得不轻,这会儿恐怕还没消气呢。太后还有皇后娘娘都来了也没能劝动。”
“公公可知皇弟说了什么如此触怒了父皇?”
“这……”林公公私下看了看,将藏殷拉到一边的柱子后面,轻声道:“奴才也不清楚。当时皇上再说册立太子的事,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变成静辕王抗旨了。”
藏殷觉得指尖冰凉。毫无疑问,肯定是父皇告诉藏豫将要立他为太子,那小子一时没沉住气说了什么忤逆的话,父皇一气之下才把他关起来的。可问题是这抗旨的罪名,就算是皇子,也不排除杀头的可能。
“林公公,您给通融一下,我一定要见父皇!”
林公公摇了摇头:“真的不行,王爷,您还是明个儿再过来吧。”
透过牢房左上方的小窗口,可以看到一轮明月高挂上空。藏豫靠墙坐着,一手搭在膝盖上,姿势颇显随意。
这会儿,皇兄该是已经知道了吧?说不定正在父皇面前替他开脱吧……
还有那孩子,明明告诉他他睡醒了自己就会回去的,现在一定急死了!他身体那么弱,也不知道会不会急出病来呢……
第二天清晨,大殿上的气氛十分诡异。静辕王被关一事已经众所周知,所有的大臣都在揣测,这意味着什么,自己又如何能从中获利。
藏殷担心藏豫的处境,一夜没合眼,走进朝堂时一向英气锐利的眼睛微微布着血丝,神情有些憔悴。
太监尖酸的嗓子宣布皇上驾到,大殿上的窃窃私语顿时嘎然而止。藏殷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从容踏上王座的父亲。皇帝冷漠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与往常一样从容傲然地坐上王座,俯视群臣。早朝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对藏豫被关押的事情没有丝毫提及。
下了早朝,藏殷急急赶到御书房,抢在皇帝到达之前在那儿等候。理性分析,皇帝当然不会对藏豫动真格,碍于他亲王的身份、碍于他在军中的战绩,或者单凭父子关系都不应该。可是藏殷心理没底。这皇宫里,唯一能让他心里没底的人就是自己的父皇。
万一皇帝一气之下对藏豫下手,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藏豫的事只会越拖越糟,必须速战速决,所以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皇帝。
一抹明黄的身影从走廊尽头走近。藏殷压下满腔担忧,逼着自己冷静。他全身绷得僵直,神色苍白而严肃,待父亲离近,躬身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
“若是为了静辕王的事,朕不想听。回去。”父亲简练、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父皇——”
“回去。”皇帝一顿,冷嘲:“还是,你也想抗旨?”
藏殷一咬牙,‘噗嗵’一声跪到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灰石地面道:“请父皇饶了藏豫吧!”
炎日当头,藏殷抬手摸了摸额角的汗滴。他已经在御书房门前跪了两个时辰了。这期间,不少人经过,有大臣,也有太监宫娥,都站在远处走廊的阴凉下,交头接耳地低语。藏殷面无表情,视而不见。
他不怕丢人,说去吧!为了藏豫,命都可以不要,还怕这么一点羞辱?
“王爷,您还是回去吧。”林公公走上来,一脸愁容。“您这么跪着,也不是事儿啊!”
“我今天一定要见到父皇。”藏殷没有看他,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双唇抿成一条线。
“可是……”林公公急得跺了跺脚。“王爷啊,皇上已经回寝宫了,您在这儿也——”
“林公公,你忙你的去吧,我就在这儿跪着,等到父皇愿意见我了为止。”
林公公沉叹一声,摇着头走了。
晚上林公公在一旁侍候他用晚膳时,皇帝突然问:“永怡王回去了?”漠然的语气,仿佛回答并不重要。
“回皇上,还在御书房前跪着呢。”
皇帝夹着芸豆的筷子停下了,眼睛有些失神地望着前方,似是陷入沉思。
藏殷有些恍惚。他已经五个多时辰滴水未进了,加上昨晚彻夜未眠,再好的身体也有些扛不住了。但他还是笔直地跪着,任由春夜的暖风佛起他的长发。
“王爷!王爷!”林公公一路小跑到藏殷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快起来吧!皇上、皇上恩准您晋见啦!”
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进父亲的寝宫。藏殷迈着因为长期下跪而酸痛无比的双腿,一瘸一拐地跟在林公公身后。走进苍龙殿的前厅,看见父亲依着软榻半躺着,正斜身在小桌上为自己斟酒。
“皇上,永怡王爷来了。”
“嗯。”皇帝头也没抬,右手的食指微微一挥。“退下。”
“是,皇上。”林公公恭敬地躬身退出寝宫,在藏殷身后合上门。
藏殷看了一会儿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慵懒的父亲。膝盖因为已经跪了五个时辰而疼痛不已,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屈膝、跪倒在地。
“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指了指小桌另一边的软椅:“坐。”
藏殷有些困难地站起来,依言坐下。
皇帝给他也斟了一杯酒,随后又靠回软塌,沉默不语。
藏殷攥着酒盅,凝视着晶莹波动的**。过了一会儿,他仰头喝掉酒,说:“父皇,请您、求您饶了藏豫吧!”
皇帝缓缓地转着手中的白玉酒盅,双眼盯着藏殷身后左边的某一点,若有所思地道:“你从小到大,好像从未为任何事求过我呢。”
“……是。”
“但现在,你却为了藏豫来求我,不惜在众目睽睽下长跪不起。为什么?”
藏殷咬了咬下唇,口气不畅地说:“……因为,他对儿臣……是很重要的人。”
“噢?”皇帝的嘴角稍微向上一弯,神情嘲讽。“有多重要?”
藏殷双手紧攥,犹豫再三,猛然抬起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道:“藏豫对于我,就如同睿亲王对父皇那么重要。”
“……”皇帝一阵愕然,随后轻轻笑了起来。“敢当着我的面说出这种话的,你胆子可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呢。”他稍微一顿,又道:“我一直以为是藏豫,毕竟你早早的就纳了妾。”
藏殷垂目,俊逸的脸有些凄然。“一直……都只是我一个人而已,以后……也只会是我。”
“嗯……”皇帝突然起身,走到龙榻旁的一个木架前,取出其中的一个长盒。
“历朝,倾慕兄弟之人,便是真命天子、未来的君王。”皇帝漫步踱回藏殷面前。“这是,只有皇帝才知道的秘密。”他坐回软榻,将长盒打开,拿出里面的金色布轴——只剩名字没有填写的册封太子的圣旨。“要守护心里那个不可替代的存在,必须学会残忍,这便是帝王之道。”
“……您指的是,太后?”
皇帝冷笑。“太后、皇后、妃子,出于嫉妒也好、畏惧也好、千奇百怪的理由,其实都只是自私而已。”皇帝的眼神片刻恍惚,仿佛坠入回忆。“罢了,去牢房把藏豫放出来吧。”
“谢父皇!”藏殷起身,匆匆行了礼,奔出了苍龙殿。
几个月后,在众臣愕然吃惊的眼光下,永怡王藏殷被册封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