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了,槐花洲到处飘荡着槐花的香味,我对夏天的盼望也变得具体起来。因为镇上的人都说,疤痕必须过了夏天才能消退。但是又有人在背后议论说,林雪脸上的疤是消不了的,伤得太深了。
现在,我是一个脸上有着一道疤痕的女孩。那道疤痕在我的左脸上,长长的,弯弯的,像一条月牙。
母亲为了我的疤痕而大病一场,她发烧,说胡话,经常在睡梦里跳起来,喊着,斧头,走开!我想,也许母亲也频繁做类似的噩梦,梦到斧头长了翅膀,追着我的脸不放。
我也没有摆脱那个噩梦的纠缠,它无数次造访我的睡眠,给我制造雷同的场景:它像一道追命鬼符,无所不在地追踪我。只是,不同的是,后来梦里的我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当那把长了翅膀的斧头到处追赶我的时候,我产生跟它玩游戏的想法,因为我知道它终究会追上我,在我脸上来那么一下。结局清楚,过程就不再那么惶恐和痛苦。
在梦里,我们把家里三间房子跑了无数遍,每一个犄角旮旯都曾经光顾过,甚至那些长期不曾拉开过的抽屉。我们在关键时刻变化成各种形状,纸片,豆子,苍蝇,老鼠,甚至消遁于无形,穿过任何窄小的缝隙,在那些地方自由出入。我去过母亲锁笔记本的抽屉,那时我变成了一只蚊子,停在她的淡绿色笔记本上。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沉重的封皮打开,可是,里面那些字因为过于巨大而消解了字的意义,在我眼里成了一个个由乱七八糟横竖杠杠搭成的骨架。
有一次,母亲到处找她的一条白色裤子。她翻衣柜,翻抽屉,翻五斗橱,遍寻不着。之前她在第N遍地重温一沓老照片,其中有一张,她把两条小辫子挽成两个髻,像小丫环一样俏皮可爱,上身穿一件绿底白花的确良短袖衬衣,下身穿一条白色裤子,脚蹬一双黑色皮鞋。在一九七九年,这身打扮洋气得让我每次看到都要艳羡。母亲保留着这件绿底白花衬衣和白裤子,时不时拿出来抚摸一下。可是那天母亲就是找不到白裤子了,她急得简直要哭了。我说,衣柜后面有个洞,白裤子掉在柜子后面。
母亲将信将疑,她翻了那么久衣柜,都没发现有什么洞。但她还是蹲在地上,把里面所有衣物都搬出来检查了一下。果然她发现了一个洞,并把胳膊从洞里伸出去,成功地拽出那条让灰网笼罩的白裤子。
母亲悲喜交加,说,你知道吗,当年在烟台,我跟王小雅是托人去上海买的这条裤子。晚上我们用葡萄糖瓶子装满热水熨裤线,然后整整齐齐地叠好,压在枕头底下。白天我们连坐都不舍得坐一下,就怕鼓出膝盖。
我说,你为什么不穿上它呢?
母亲环顾四周,这儿?槐花洲?
母亲的眼睛暗淡下去。她暗淡地告别了刚刚回归一小会儿的青春感觉,又跌回到现实中来。这时候她产生了一个疑问,林雪,你怎么知道这儿有个洞?
我说,我梦见过。我梦见斧头追赶我,我变成老鼠躲进这个洞后面。
母亲抱住我大哭。林雪,如果时光重回,那个晚上还没发生,我一定会想办法修正这个错误。
我说,可是已经发生了呀。
我表面若无其事,心里很忧伤。从我脸上有疤以后,母亲再也没有用手摸着我的脸说,林雪,你真漂亮。她甚至很多时候不敢看我的脸,眼神躲躲闪闪的。
现在,只有杨雪还肯跟我好,其他的孩子们看见我都躲着走,有些胆大的,好奇地过来摸摸我的疤,然后跑开。
母亲大病一场,病好之后就时常一个人发呆。我把她扶到到院子里,让她蜷在藤椅里晒太阳,告诉她槐树开花了,她就抬起头来找槐花。我说槐花在那儿,她就顺着我的手去看槐花。如果我不说,她就呆呆地坐着,眼睛空洞。
除了上班,母亲剩下的时光多半都耗费在旧藤椅里,跟树上的鸟为伴。鸟儿们已经对她发呆的样子习以为常,有时候闲极无聊,还飞下来观察她一下,逗弄逗弄她。它们在她面前踱步,发现引不起她的注意,就飞上她的膝头,这时候她可能会把虚无缥缈的眼光调回来,看一下鸟。鸟张开嘴巴叫两声,她没有反应,鸟就飞走了。
有时候蚂蚁们也会光顾她的膝头,它们以为她的腿是一座高山,费了老大的力气爬上去,停在她的膝头。我有时候搬了小凳子坐在她旁边,观察那些勤劳的小蚂蚁,告诉它们,它们晒太阳的地方是我母亲美丽的膝头。
有一次,母亲很认真地捧着我的脸看,说,林雪,将来还会有好男人爱你吗?
我为了安慰她,就说,会的。
她显得有些欣慰,但是这种欣慰没过多久就消失了,她哗哗地流泪,说,林雪,你以后怎么办呢?
再后来,母亲就总是给我梳头发。她把我的头发解散开,不厌其烦地梳来梳去,梳得我头皮都隐隐作痛。最后,她固执地把我的一缕头发垂下来,试图用它来挡住那道疤。
可是我总觉得那缕头发很闷,就像脸上挡了道帘子。我想,夏天来了就好了,等到秋天,可能疤就消退了。
我去看小贾叔叔,坐在他的后窗外面。他在屋子里围着磨盘看书,看得很认真。他还是那么瘦。他的屋子里再也听不到一点琴声了。
我在后窗外面的土坎上坐了大约一个小时,小贾叔叔终于看见了我,他呆呆地站在磨盘旁边,我也呆呆地看着他。后来他说,林雪,进来。我摇摇头说,不了。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脸上的疤。
于是我们就隔着窗子说话,我坐在土坎上,他站在窗子里面。他说,林雪,你们都还好吗?我说,不太好,我妈妈总是发呆。她好像忘了很多事情,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心不在焉。
小贾叔叔把眼抬起来看着天花板,半天没作声。后来他说,我快要考试了。我说,你考上军校,就要离开这里了,是吧?他说,是的。我说,那你去哪里?他说,不知道。
我离开的时候,小贾叔叔说,林雪,你在我心里是最美丽的一个女孩,她们都没有你美,你要记住。
回家的时候我哭了。我不知道小贾叔叔是不是因为我脸上有了丑陋的疤才这样说的,我想,他是在安慰我吧。
日子过得很慢。我把我的小花裙搭在椅子背上,等着夏天到来。
母亲不那么喜欢洗澡了。夜里的林宝山还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他每次叫唤的时候,都要提到“那个小白脸”。不管他说什么样的粗话,张惠总是一声不吭。
我有些担心。因为张惠自始至终一声不吭,这有些不太正常。以往她即使不吭声,也会把胳膊和腿在炕上伸来伸去,踢被子和枕头,还有炕席,发出各种响声,这些声音我都能分辨出来。有一天夜里父亲叫了三次,第三次的时候我很害怕,我觉得张惠不应该那么沉默,她至少应该有愤怒的喘气声。我悄悄地下了炕,走到他们的房间门口。很奇怪,我听到了母亲均匀的呼吸声。
我十分疑心她是不是真的正在享受一场香甜的睡眠。
尽管我不相信母亲能在父亲亢奋的叫唤声里沉睡,但至少我听到了她的呼吸,她的呼吸很正常,这说明,我不需要为她的身体健康甚至生命安全而担心。母亲均匀的呼吸声传染了我,我躺回炕上,很快就进入了睡眠。
第二天,张惠在药房呆了一上午,下午,她照样在院子里的旧藤椅上坐着,她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她睡得很安静,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使她的脸显得像婴儿那样纯净,连树上的鸟都看呆了。鸟们蹲在树杈上叹气。
她变得越来越嗜睡了。晚上,我发现她在悄悄吃一些药粒。此后几天我发现她经常吃那些药粒。我问她,你病了吗?她说,没有。我说,那你在吃什么药?她说,哦,吃了容易睡着。别担心,对身体没什么坏处。
既然对身体没什么坏处,我就不担心了。母亲在医院里的药房上班,她是知道什么药可以吃什么药不可以吃的。而且,母亲现在变得懒散了,对什么事情都不那么认真了,她连看都懒得看林宝山一眼。她吃了药后能那么容易地睡过去,我觉得这反而是一件好事,她不用看到林宝山,也不用听到林宝山骂那个小白脸了。
有一天,大约是六月了,在杨雪家里,王小雅告诉我一件事情,她说,林雪,北京、上海、成都、重庆、昆明等城市正在商讨知青问题呢。
我说,是吗?
王小雅说,是啊,云南知青可以在六个月内优先安置返城了,就是说,今年的春节,他们就可以在自己家里过了。很多城市都在采用变通办法,同意知青病退和困退。
我说,什么叫病退和困退?
王小雅说,说了你也不懂。你妈妈懂。
我知道,王小雅的意思是让我回家去跟张惠说这件事情。她们为什么总是不能好好地过呢,每隔一段时间,她们就要这么折腾一次,每次的折腾又都没有什么结果。王小雅呼呼地流着血在我炕上面如死灰躺着的那些日子,她好像忘了。
但我还是对张惠说了这件事情。张惠在藤椅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听到这件事后,她睁了睁眼,立刻又闭上了。树上的鸟本来也希望我的话能让张惠高兴一下子,结果一切如初,它们很不解,但也只好闭上眼睛学张惠似睡非睡。
她对这件事情不感兴趣,不像前几次那样了。我想,她吃的那些药粒可真管用,以后,我们家就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了。如果我父亲林宝山不在夜里那么叫唤,就更太平了。
王小雅没有得到张惠的响应,她也叹了口气,不再提这件事情了。那天她突然对杨雪说,去,把杨根茂叫回家来,我做疙瘩汤给你们喝。
杨雪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实话我也不太相信。王小雅又说了一遍,你们两个小丫头,快叫杨根茂去。我们两人才满腹狐疑地跑出门,到兽医站去找杨根茂。路上我问杨雪,你妈妈又想干什么?杨雪说,谁知道。
杨根茂像客人一样谨慎地喝了两碗疙瘩汤,然后说,我走了?王小雅说,别走了。
我跟杨雪面面相觑。杨雪拉着我进了她的房间,说,你也别走了。
我有些好奇,我以前多次在杨雪家睡过,但是,从来没遇见过杨根茂也在家睡。我跟杨雪躺在一个被窝里,竖着耳朵。杨雪说,我妈妈肯定会踢我爸爸,让他滚,说他身上有大粪味。
但是很奇怪,那个晚上王小雅没骂杨根茂和他身上的大粪味,她说话的声调甚至有些温柔,一段时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絮絮地说话,没有杨根茂的声音,只有他的喘气声,但是他的喘气声也尽量压得很低。他不像我父亲林宝山那么放肆。
我听到王小雅在教杨根茂一些事情,她说,你要这样,对,就这样。轻一点,慢慢的……
杨根茂大约学得很用功,王小雅比较满意,她开始哼起来,很舒服地哼着,像在唱歌。我想,他们大约也在做张惠跟林宝山一起做的事情,但是,为什么张惠从来也没这样舒服地哼唱过呢?是林宝山不会吧?还是张惠没教过林宝山?想到这里我很羡慕杨雪,杨雪可以在夜里听到这样温柔的声音,而我只能听到林宝山粗野的叫唤,和张惠愤怒的反抗。
后来,王小雅开始叫一个人的名字,开始我以为她叫的是杨根茂,但是她的声音渐渐地大起来,我听到她叫的根本就不是杨根茂,而是另外一个名字,我从来没听说过。她说,小林,我爱你,小林,我是你的手风琴……
手风琴?我跟杨雪对望了一眼,都明白了,王小雅叫的是那个手风琴手的名字,她让他把她当成他怀里的手风琴。小林的手指是什么样的呢?像小贾叔叔那样优美,灵活,苍白吗?
他们的床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王小雅大声叫小林,杨根茂说,我就是小林,我在呢。
杨根茂怎么能说自己是小林呢?王小雅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是手风琴手。果然,王小雅不再哼唱之后,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她对杨根茂说,你身上还是有大粪味,你走吧。
王小雅没喝令杨根茂滚蛋,而是说你走吧,这已经够不错的了。杨根茂很感激王小雅对她态度的转变,飞快地从床上下来,说好好我马上走。
据杨雪说,从那以后,杨根茂的地位发生了一些改变,王小雅允许他偶尔回家来了。他回家之后,王小雅就在夜里叫他小林,用各种声调叫。杨根茂对王小雅这样叫他没有丝毫意见,他似乎还很乐意被王小雅叫做小林,他总是答应得很痛快。杨雪说,哼,我猜他特别希望变成手风琴手。
但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人怎么能变成另一个人呢?尽管有很多时候,我们希望身边的某个人突然变成另一个我们希望看到的人。就像若干年以后,我长大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希望我看见的每一个男人能变成小贾叔叔,或者我的中学体育老师江老师。
我的母亲张惠,现在她总是端着茶杯,蜷在旧藤椅里发呆,或者打瞌睡。她经常在迷糊中把手里的茶杯翻倒,茶水像尿水一样洇湿了她的裤子,有时候正好淹着了爬到她膝盖上晒太阳的蚂蚁,把蚂蚁搞得精湿。这时候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把蚂蚁捉下来,母亲对此浑然不觉。
一九七九年下半年,小贾叔叔考上军校离开之后,我的母亲张惠还频繁地到那些住兵的人家家里去,她对每个当兵的都态度友好甚至有些讨好,把他们全体当成小贾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