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洲府,十月初二,十日前冰雪异象已然褪去,这里又恢复了秋季时的清爽。只是,东山边的植物被极寒冻坏了根茎,如今多已败坏。满山光秃秃一片,看起来颇为萧索。
红狐一行人停留在了长洲城的红嬛阁后院之中,那日,风雪之中,一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冰湖之中的雪狼王打捞出来。那时她已然冻成了一尊冰雕,吓得众人以为她就此活不过来了。好在,那雪神弓被她抱入怀中后没多久,就渐渐沉寂,变成一把普通的弓,不再暴走冰雪力量。而她自己也因为那一身奇怪的炎阳力量,慢慢融化了冰块,自救而出。只是至今,未曾醒来,处在昏迷中。
十月初三,雪狼王苏醒,众人忐忑于她的身子和精神是否有损,皆都围在她床畔。可她却望着架在对面兵器架上的雪神弓愣神,良久,嘴角忽的扬起一个难以形容的微笑。
众人惊愕,不知她这笑是何意。她却自行下得塌来,像个正常人一般着衣梳妆,玄司和雪月只得急忙在她身后服侍着,待她梳洗完毕,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空气里好像有一根弦绷着一般,就怕这弦断了,雪狼王会再次回复到那失控的状态中。
一行人紧张兮兮地跟着她,雪狼王却迈着修长的双腿,一路闲庭信步,好兴致地游赏起红嬛在长洲这个分阁的花园来。游了半晌,她忽的转身,摸着自己的肚子,对身后一群紧张兮兮的人说:
“孤饿了,有吃的吗?”
众人:“……!”
还是红狐机变,反应最快,急忙笑道:
“当然有,这长洲糕点最是闻名,现下还不到晚膳时分,进些茶点,权当晡食【注】罢。”
“茶就罢了,孤今日想喝酒,糕点、酒菜多备几样,孤很饿了。”她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娇憨意味,像是个求食的孩子。
“好,好。”红狐连连道。
众人真心不知道雪狼王目前这个状态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她从前克制,甚少会这般进食,有时甚至两三月不会进一点食物,顶多饮一点酒水浆茶。可今日却甩开了那些克制,举止仪态虽然依旧优美,可那张嘴却像是个无底洞般,竟然整整吃下一桌的酒菜。看得玄司目瞪口呆,她从来不知道自家师尊也是这么能吃的。
她饮的酒是春秋吴越贡酒,春秋年间,红狐游历到吴国一带时,曾在这里埋下过几坛子。后来在这里设立了红嬛阁,这姑苏红嬛阁的吴越贡酒就成了上流士族趋之若鹜的佳品。平日里,红狐根本不可能给那些逛阁子的公子哥喝这等美酒,再有才华,再英俊潇洒,给再多钱也不行。如今却真真儿地就开了一坛给雪狼王,还带着一股子陈年的土腥味,成了膏状。好在盛出化开后,入口后却醇香无匹,酒韵悠长,正宗的千年美酒。
及至宴席后来,菜又上了一轮,却也已经到了晚膳时分。雪狼王拖着所有人一起吃,再到后来,便成了灌酒大会,一大坛吴越贡酒,就这样被一桌子人喝了个底朝天。雪狼妹妹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红狐也是双颊绯红,颜色昳丽,趴在桌上,手臂曲起撑着脑袋,说话卷着舌头,唱着不知名的曲调。玄司在神界喝惯了仙神佳酿,如今人间美酒已然无法醉人,因此她只是红了面颊,神智倒是清晰。
雪狼王不知何时已然离席,正负手站在窗棂旁,望着天上的明月。中秋已过一月半,现如今天上的明月乃是一弯月牙,好在这些日子长洲上空天际澄澈,夜间月明星稀,月牙很是明亮美丽。
玄司悄悄起身,走到她身后,没有开口说话。
不多时,便听雪狼王说道:
“阿司,前些日子还在相州时,红狐曾给为师几本史书诗集,让为师了解一下这两千年来的朝代兴替,文俗变迁。那时,为师只是随意翻了翻,并未细看,但因着过目不忘,因而内容大半记下了。
那本《唐本诗集》里,有这样一首诗,诗名《把酒问月》,是唐代一位名叫李太白的诗人所做,为师诵于你听: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诵完,雪狼王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于是二人陷入了沉默。
若是换了从前的玄司,大约根本不明白师尊吟诵这首诗的意图在何,可现在的她,跟随师尊师母这么多年,师尊师母对她的教导大多都在学问之上,为的就是要让她开窍,多思多想,不再冲动毛躁。时至今日,她也算是胸中有点墨,这首诗念出来,即便其中有些用典她因着时代缘故不大清楚,依旧明白了这首诗的意境。
或许应当说,不会再有人与她们二人一般,能够贴切地体会到这首诗的意境。那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今照古人”,简直直戳心坎,玄司忽的有种想哭的冲动。在时光的长河中,她们是长明灯,有如天际那明月般,看着灯下的虫豸蝼蚁、繁花草木枯荣更替。但这长明灯并不比虫豸蝼蚁强上多少,依旧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依旧只能在漫无边际的时光长河中飘飘荡荡,无所依旁。或许在某个时间节点,长明灯被吹灭,就此消散,以前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去,最终与芸芸众生并无两样,都是这般可悲。
“阿司…”雪狼王轻轻开口,声音缥缈得好似带了仙气,玄司凭空升起一种抓不住那声音的恐惧。
“阿司,她没有死。”雪狼王说道。
“师尊…”玄司喉头哽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师尊的话。
“我不是在说胡话,我现在的神智很清醒。”雪狼王不再以为师自称,转而用了“我”来自称,语气软了许多,仿佛在对着一个老朋友说话:
“是雪神弓告诉我的,她在漂泊,她在寻家,以后的每年每月每日每时每刻里,她都有可能会回来。阿司,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到她了,但她却不是她,她是雪神弓的器灵。器灵告诉我,她并没有死,只是现在很虚弱,需要时间恢复。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待她回来时,我要第一时间见到她,我不能让她看到我如此颓唐的模样,她会笑话我的,你说呢?”
“嗯…”玄司感觉自己眼眶热了。她知道,师尊确实神智清醒,没有说胡话。雪神弓的回归,让玄司也看到了希望,如今师尊说她梦到了雪神弓的器灵,并得知师母没有死的消息,她不会去怀疑,也绝对不愿意去怀疑。只要师尊能为了一个目标好好活下去,就比什么都强。哪怕师母永远…永远也…
“阿司,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啊,或许那个傻姑娘,不认识路,会在不知名的地方迷路很久很久,我们要耐心地等她回来,十年、百年、千年、万年……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阿司可愿陪我做那明月?”
“不亦乐乎?”玄司吸了吸鼻子,笑着回答。
***
十月廿二,经长洲北上许久,经过一路走走停停,雪狼王、雪狼王义妹、玄司和冰儿终于回到了天山境内。她们与红狐在幽州分手,约定好三月后再见,商讨组建大妖组织的详细事项。在北上的一路上,实际上几位大妖就已经商讨出了雏形。红狐对此事非常上心,妖族中,只有她们狐族对人类社会最感兴趣,这般隐藏身份藏于尘世中已经很多年了。如今雪狼王却想将整个妖族都打造成一个有序组织,像是狐族一般,整体转移入人类社会隐藏。这件事简直切中她心坎。
如今她的红嬛阁遍布大江南北,只要富庶繁华之地,都会有她的阁子,偏远苦寒之地,也会有她的分支驻点。经年累月,已经建立起一个复杂多支的情报网组织。历朝历代的更替,各大势力的争斗中都能看到红嬛阁的影子,如今红嬛阁已经是江湖中人都很清楚的情报机构。但是背后的老板究竟是谁,却没有人清楚,很多人只道红嬛阁深不可测,轻易不能招惹。
雪狼王的意思是,在红狐的红嬛阁基础上,进行整个妖族的整编。红狐一听简直心花怒放,这一直是她这么多年来的梦想。妖族闲散,没有凝聚力,而人类社会发展迅猛,已经把妖族逼入边缘。红狐眼睁睁看着妖族一年一年衰败下去,危机感越来越深,却只能整合自己的狐族,没办法整合整个妖族。现在的红嬛阁发展已经止步不前,必须要有新鲜的血液注入才能更进一步。如今有了雪狼王这样巨大的号召力,何愁大事不成。
一路上,二妖日夜畅谈,已经商议出一个基本框架,只待三月后雪狼王正式出山,一切事宜就能走上正轨。这三个月,红狐有很多事要去做,因而走到幽州时便兴冲冲与雪狼王一行告别,去忙她的大计去了。
天山,一别两千年,如今回到这个地方,却依旧如当年的模样。山上从前雪狼王与雪狼妹妹居住的简陋冰洞,已经不知何时被雕琢成了冰雪宫殿。当年,谣姬和玄司也曾在这里短居过一段时日,那个时候,也只是为了谣姬和玄司,开辟了新的洞府以拓宽冰雪涵洞的面积,具体的雕花冰饰,却一概也没有。如今这天山山腹内突的就多处这样一座冰雪宫殿,重檐多柱,朗阁层叠,入眼一片冰蓝之色,剔透晶莹,简直美轮美奂,如仙境一般。
雪狼王略带吃惊地问自己的妹妹:
“这都是你建造出的?”
“两千年,那么长时间,闲来无事,只能做这些事情来打发时间,想着你们有一日回来,也能住得气派舒适些。”雪狼妹妹淡淡回道。
玄司已然哑口无言,两千年,她刻意回避这个时间,可如今由雪狼妹妹口中说出,终于让她心头一滞,酸涩非常。
雪狼王没有说话,只是抱了抱自己的妹妹,雪狼妹妹却依旧笑靥温柔,并无太多情绪流露。玄司捏了捏拳头,看着雪狼妹妹垂在身侧的手,想要去牵,最终还是没能做成。
雪狼王安慰了一下妹妹,便抱着冰儿向冰宫内的住屋中走去。这冰宫虽然宏伟,可真正住人的地方,却只有那么一处,雪狼王一下子就辨明了方向,故意留下妹妹和玄司独处,自己抱着孩子先行离开。
雪狼妹妹回过头来,琥珀眸色温婉动人,淡淡道:
“阿司,你那么长时间没回来,我一直帮你看管着。现在你回来了,跟我去看看她吧。”
玄司心中一涩,明白她所指,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她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阿姐,我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