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儿先天不足,生长十分缓慢,十二年了,长到如今不过五六个月大的模样,还需要人抱着照顾。好在,她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嗜睡,也渐渐开始吃辅食,而不仅仅是喝米酒了。这小家伙到现在还不大会开口说话,偶尔会呀呀呓语,她的大脑尚未发育到能够进行言语的地步。雪狼王盼啊盼,也不知何时,这小家伙才会开口喊一声娘。十二年了,这小家伙也不过长大了十几天的感觉,越是缓慢,就越是让雪狼王焦心。
雪迹成立十多年了,一切都已步入正轨,且渐趋成熟起来。有的时候,她根本不需要亲自坐镇于总部长洲,其实雪迹也都能自如运作。她之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都会留在待雪府,其实就是为了等谣姬归来。她坚信谣姬一定会与雪神弓一样,出现在待雪府后的那片湖中,她一刻也不想错过,一旦谣姬回归,她要第一时间见到她。
可往往事与愿违,十二年了,她的期盼始终没有实现。雪狼王虽然坚信谣姬会回来,但却又不确定起来,万一谣姬并非是在这里回归,而是在别处出现,她死守此处,岂非愚笨?因而她刻意去学了丹青技法,亲手画了许多谣姬的画像,分散到各地的雪迹分部,要求所有妖族都留心画中人是否在辖地内出现,一旦出现,立刻上报,不得延误。考虑到谣姬是肉身崩碎而死,只剩下灵魂在漂泊,或许回归时形貌会有一定程度的改变,发色眸色也未必会与从前相同,又重新调了色,画了许多黑发黑眸版的谣姬。因而每一个雪迹分部支部都有谣姬的两版画像。
至于画中人的身份,雪狼王虽然并未公开,但却也是大妖们心知肚明的事情。当年封神榜飞升神界,跟随雪狼王同去的可是姬昌幼女谣姬公主,谣姬公主未曾回归,雪狼王这么多年寻找的,当然就是她。但一些大妖并不清楚谣姬与自家主公之间的关系,真正清楚雪狼王与谣姬关系的大妖,基本上都是当年商周之战周营之中的大妖,与雪狼王关系亲密。
回到天山后,由于雪狼妹妹和玄司相继闭关。雪狼王无事可做,除了照顾冰儿之外,就是看书、练字、作画,用这些来打发时间。她练的是汉隶,因为她认为汉隶是谣姬最喜欢的书体。可这又怎么可能?谣姬尚未飞升前的那个时代,人们刻写的都还是金文与甲骨,别说是汉隶了,就连大篆小篆都还没出现呢。其实,大约是雪狼王太过思念谣姬,白日里练字,晚上打坐修炼时竟然入了梦,梦到了她与谣姬品鉴书法。谣姬告诉他,自己最爱汉隶字体。
于是第二日醒来后,雪狼王就开始每日临摹习练汉隶。摈弃了如今最流行的楷书与行书,转而去写那遥远复杂的书体。
如今想想,自己也真是有些不可理喻。但她总觉得谣姬就在自己身边,她与她神念相通,是可以听到她的声音的。
如此,日子平淡过去大约一月时间,玄司与雪狼妹妹相继出关。雪狼王奇怪地发现,玄司这一趟回来,似乎人变得更阔达平和了,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刻意躲着雪狼妹妹了。而雪狼妹妹对此显然也泰然处之,两人之间的气氛感觉不错,至少能像朋友一样相处了。
时间与游历果真是最能磨练人性情的,虽然这两人始终无法走到自己期盼的那一步,如今能维持这样一个状态,也是很不错了。
现在的雪狼王没有什么太大的野望,唯愿妻子能早日归来,冰儿能健康长大,一家人团圆,清平喜乐,长长久久。然而挣扎尘世间,这般简单的愿望,往往却是最难以实现的。雪狼王能感受到有一张大网,始终笼罩在自己头顶,它藏在迷雾中,自己始终看不清。不知何时,才能真正挣脱罗网,海阔天空。她抓紧时间建立大妖组织雪迹,与人类精诚合作,致力于驱魔事业的发展,为的就是壮己身以迎劫难,她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面临一场生死劫数。
天圣四年六月,正带着孩子与自家妹妹、徒儿在西北游历的雪狼王忽然接到急报,说在燕州一带发现了疑似画中人的女子,已经被监视控制起来。雪狼王忐忑非常,又是欣喜又是担忧,顾不上那么多,将孩子托给妹妹和玄司照看,一路瞬移万里赶到燕州。
等见到那女子,雪狼王大失所望,那女子虽然与谣姬长得有六七分像,但身上全然没有谣姬的气息。但即便容貌与谣姬只有六七分像,她就已经有了燕州第一美人的美誉,她是乐坊的乐师,善弹琵琶。但雪狼王是知道的,她不是谣姬。确定此事之后,她只是交代当地驻守大妖暗中帮一把这女子,然后失落离去。
又五年后,雪狼王再次接报,汴梁城再次出现疑似画中人的女子。雪狼王本在闭关,接报后不顾压制修为引发吐血,强行出关,再次迅速赶往当地。
这一次是京兆尹家里的一位深居闺中的官女。虽然深居简出,但美名远扬,提亲之人络绎不绝,几乎要将京兆尹家的门槛踏破。乃至于惊动帝王,京城上下都很关注这位大小姐。驻守汴梁城的大妖丑牛当时正巧在京中为将,受邀入京兆尹府内商量要事,巧合下见到了这位名扬京师的大小姐。当时就惊为天人,猛然察觉此女竟然与主公下发的画中人十分相似。
于是那日夜里,那位大小姐用完晚膳,正在园子里漫步消食,却见皎洁月光照耀的假山之下,正负手站着一位一身白衣,身材颀长挺拔的女子。一头奇异的银白长发与月光交相辉映。似乎是感受到她走近,她转过身来,幽深的墨绿眸子盯着大小姐一瞬不瞬地看。
大小姐被眼前的白衣女人一身绝美风华气度惹得竟然发了心悸,浑身战栗,忘记了要呼吸。这神仙一样的人物居然会出现在自家园子里,自己这是眼花了,还是在做梦吗?
但那幽深的绿眸闪过一丝失落,白衣女人只是淡淡呢喃道:
“你不是她…她到底在哪儿?为何还不回来?”
说罢,便如一阵青烟般消失了。
大小姐自那夜之后,便对那白衣女子始终念念不忘,即便后来嫁人生子,她依旧时时提笔为她画像。画像旁题字:惊鸿一现,离去如烟。君盼卿谁,恨不为我。此心相寄,至死不渝。直到临终时,手抱那白衣女子的画像,一起下葬。
庆历六年,柳州传报,王接报,急赴见之,断非真人。
元丰元年,湖州传报,王接报,再赴见之,断非所寻。
大观四年,贺州传报,王接报,三赴见之,非她…
非她…非她…非她…从真宗天禧年间到钦宗宣和年间,横跨上百年寻寻觅觅,及至靖康之难爆发,大宋南迁,人海茫茫,依旧未见芳踪。
靖康之难之后,雪狼王将待雪府搬迁出东山,入百姓聚居之地。妖族据点也因金兵南下而饱受摧残,雪狼王严令不得插手人族内部之争,待局势安稳之后,雪迹又花费大力气开始重建各个据点。
南宋末年,蒙古人南下,大肆杀戮。雪狼王不忍百姓生灵涂炭,施展大空间力量,配合红狐的幻境之力,保护姑苏水乡古镇。
时光缓缓流逝,朝代兴衰更迭,崖山之战断送大宋最后一点命脉,自此蒙古人取了天下。蒙古人坐天下那不足百年的时间里,妖族的表现很低调,基本上都处于隐居状态。这是雪狼王针对蒙古人政权的策略,她着实不想雪迹的大妖与元朝官府之间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于是干脆避世。并非她软弱,只是这些争斗,在她看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必要,不能给雪迹带来任何好处。游牧民族的统治充满了简单粗暴,蒙古人除了不断地兴兵打仗,扩张领土外,对于国家内部的治理,实在难以称道。
特别是四等人的划分,让百姓心中充满怨愤。在那样一个社会背景下,要大妖们为了行事方便提高自己社会地位而去变作蒙古人和色目人,大妖们谁也不乐意。毕竟早就习惯了汉人的发型服饰,非要改成那古怪的发型和服装,说话怪里怪气的,就浑身难过。倒是自家主公那银发绿眸的形象,在大元朝廷看来,也算是高贵的色目人形象。
那不足百年的时间里,虽然大妖们明面上不再活动,但是暗中的查访还是少不了的。对于谣姬的寻找也一直在进行,只是可惜,始终没有好消息传来。其中又有两次误认,雪狼王几乎要麻木了。
直到朱元璋夺了天下,明朝建立,雪迹组织这才再次出世,慢慢在人世间扩张发展。直到明末清初时,雪迹的规模已经发展到了恐怖的程度,组织里不止有大妖,其实绝大部分替雪迹办事的是人类。
到了清代,满人要求汉人改服剃发,“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导致大妖们再次全体抗拒。必要在外行走的男性大妖们干脆全体宣布自己出家入道门,因而得以留发绾髻,所以没有大妖是拖着大辫子的。那时,雪迹之中有“遍门八卦袍”的盛景,大妖例行大会时,不知道的外人还以为是道家在做法事。
而平日里以男子形象在外游历的玄司,却趁此机会终于回归了她女性的身份形象,只不过这回做了女冠(就是女道士)的打扮,由于经常做些随手驱魔、行侠仗义的事情,因而在驱魔界得了一个“玄司道人”的道号。
康熙五十三年(公元1714年)腊月,年节将至,这一年,雪狼王照例,先是在待雪府内与诸位大妖度过新年。接着带着冰儿回了天山,与玄司、雪狼妹妹过独属于家人间的年节。
七百年过去了,如今的冰儿总算脱离了婴儿的状态,小人现在看起来能有两岁幼儿的模样,走起路来还不大稳,小脸圆嘟嘟粉嫩嫩的,那双蔚蓝的眸子仿佛总是蒙着层雾气,就像蒙着心智一样,导致她始终懵懵懂懂,七百多岁了,依旧是稚子之心。这小家伙平日里很安静,也很粘人,除了粘着雪狼王,就是粘着她姑姑。也就只有在见到她老实巴交的阿司师姐时才会升起顽皮之心,戏耍玄司玩。
玄司这一趟回来得很早,腊月不到她就回天山了,如今已经在山上和雪狼妹妹一起独处一个多月。这倒是让雪狼王有些惊喜,这两人关系发展之缓慢,简直让她看得都急。玄司始终若即若离,不远不近,有的时候,雪狼王真恨不能破开玄司的脑袋看看,自己这个傻徒弟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如今玄司能主动找机会与自家妹妹单独相处,也算是重大进展。
天山的冰宫中,今年的年节还是一样的规制。往年她们一家子不是在待雪府中过年,就是在天山冰宫中过年,数百年了也没什么变化。每年的年节,虽然热热闹闹聚在一起,但往往也是一年中内心最为悲伤难过的时候。雪狼王回冰宫后和玄司叙了叙话,玄司虽然还是老样子,雪狼王却从她的一些无意识地小动作中看出了她现在心绪不宁,情绪很低落。这傻子,又怎么了?
本想问问玄司,奈何玄司被冰儿缠住了,雪狼王错失了询问的机会。就这样,康熙的第五十四年在天山寒冷的静夜中悄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