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 时光荏苒,季节的变换仿佛只是一刹那而已,转眼间已是到了冬天。冬至过后, 渝京的雪就再也没有停的时候, 一阵紧似一阵, 仿佛无数被扯碎了的棉花球从天空翻滚而下, 连绵不绝。
这一年的冬天, 似乎格外寒冷,偌大的皇廷之内,人们的心情就如同天气一般, 君妃私下里告诉天枢天权,文帝很可能熬不过年去, 看着母亲隐藏在平静容颜之下的忧伤, 兄弟二人皆是默然无语。
进入腊月, 代为监国理政的齐王楚王连下十道金牌令箭,希望能召回离京三十余年, 就是二十年前先皇驾崩也未曾回京的文帝胞弟,驻军芜城手握西南“风、雨、雷、电”四营二十万兵马的穆亲王。
子夜时分,皇城内外一片寂静,天枢独自站在清安宫寝殿的屋檐下,安静地看着天上的飘雪, 眼神平静无波, 恍若一池静水。
在他的身后, 清安宫里灯火通明, 太医宫女不时进出, 轻轻地说话,隐隐地叹息, 在看到站在殿外的齐王殿下时,所有的声音都静下来,可是那种无形的压力,却更加重了。
天枢一直都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曾动,雪花融化的水珠顺着他黑色的发丝滴落下来,玄色的衣袍也让雪给润湿了,可他还是没有动。
他没有把握,他不知道三皇叔是不是会回来,哪怕这些年来他一直是最疼爱他的人,向来对他都是百依百顺,但他仍是没有把握。
纵然已经没有记忆,但是从宫人们偶尔漏嘴的传言中,他还是知道,母妃昔年第一次被父皇打入冷宫就是因为这位皇叔。
不仅如此,他的皇祖父胤贞帝还在那件事后不顾凌贵妃的苦苦求情,一道圣旨便将小儿子打发去了芜城,不得圣诏,永世不能回京。
六年之后,胤贞帝驾崩,临终前始终不曾下旨让穆王回京奔丧,随后文帝登基,凌贵妃作为新帝生母亦被尊为皇太后,即贞静太后。
国丧过后,贞静太后便自请离宫,只身去了芜城,曰为先帝祈福。
又过数年,贞静太后病故,穆王也只是让长子若即将太后的灵柩送回渝京,与先帝合葬。彼时天枢还在芜城,对他的举动亦十分不解。
所以他实在没有把握,他不敢肯定,他和天璇所做的一切是否有用,他只能这样等着,等着那个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人。
渐渐地,远方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但在这个所有声音都被刻意压抑的漆黑深夜里,这原本并不明显的声音,却显得格外清晰。
天枢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他转过头,注视着声音响起的方向。
是他么?他重新燃起期待。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天枢静静地等待着。
有人步上台阶,漫天的风雪似乎都落到了他的身后。
天枢耳中,只剩下那个低沉的声音。
“……飘儿。”
不易觉察地,天枢轻吁了一口气,他总算来了。
“三皇叔……”
任飞扬看着眼前面色沉峻的天枢,目光流转,神色间竟也迟疑了。
“皇兄……怎么样了?”
天枢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神色比任飞扬更凝重。
“三皇叔请稍候,我这就去禀报父皇。”
刻意不去看任飞扬略显慌乱的脸色,天枢转身入宫,虽然面若无事,却能明显感觉到背后那深沉的目光。
他很清楚,穆王和皇帝的心结远不止于他的母妃这么简单,而那些,都不是他所能涉足的世界,在那些沉重的往事面前,他无能无力。
他唯一欣慰的就是,无论如何,他毕竟来了。
天枢缓缓走进清安宫的寝殿,他的父皇正平静地躺在龙榻上。旁边,天权安静地守候着,两个人在低低地交谈着什么,神情十分愉悦。
“父皇……”天枢低声地呼唤,打断了他们未竟的谈话。
“哦……飘儿。”文帝转过头来,看着天枢,了然道:“他来了?”
“……嗯。”天枢默然颔首。
“请他进来。”皇帝的声音温和、平静。
“是的。”天枢应了一声,没有立即离开。
他站在原地,默默看着自己的父亲,文帝面带微笑,同样注视着他,然后轻轻说了一句话。
“父皇保重,儿臣……儿臣告退。”
随后,天枢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向皇帝行了大礼,然后起身走出寝殿,再也没有回头。
在他的背影完全消失的瞬间,皇帝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父皇,需要儿臣回避吗?”天权有些无措,他不懂,为何父皇会在这个时候疏远哥哥,而且是以如此明显的方式。
他明明舍不得的,不是吗?天权脸上的迷惑之色更浓。
“不用,朕还有话跟你讲。”皇帝轻轻摇头,目光深远。
“三皇叔,父皇召你进殿。”步出沉重的宫门,行至任飞扬的身前,天枢轻声道,声音比平常更低,显出些许疲倦。
任飞扬没有说话,略一颔首,从天枢身边走过去,他的身影很快隐入宫门之后,天枢却是没有把眼光移开,他想起了皇帝刚才的那句话,“飘儿,我不想你们像我们一样”。
夜更深了,雪也下得更急、更重,入冬以来,这是最大的一场雪。
天枢负手而立,静静守在清安宫外,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等什么。
皇帝最后的时刻多为昏迷,醒过来的时间很少,在仅有的两三次短暂清醒中,他只召见过两个人,一个是刚刚赶到的穆亲王,另一个则是韩王天权。除此之外,他谁也不见,就是天枢,也是无诏不得入内,三分鼎立的夺储之势也因此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我不想你们像我们一样”,父皇的那句话已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
怎么会一样呢,如果那个人是天权,那么无论他要的是什么,他都会拱手相让,谁让他是他最心爱的喵喵呢。
父皇和三皇叔的遗憾,不会在他们身上重演,绝不会。
身后,不知何时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天枢。”低而清脆的声音,是若离。
“你怎么来了?”天枢微微皱眉,有些意外她的出现。
“是父王让我一起来的。”若离回头看了一眼清安宫,略显诧异道:“怎么皇伯父没有见你,可是……”他召了天权。
话到这里,若离似是醒悟过来,莫非皇帝是想——
“阿离!”天枢神色不动,语气却严厉了些。
若离只是笑笑,也没有生气,“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如果是喵喵,我不会介意。”隔了会儿,天枢轻声道,他知道若离未必会相信自己的话,可他是认真的。
若离笑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走到他的身边,静静站在他的身旁。
“皇兄,好久不见。”任飞扬缓步踱入寝殿,脚步略显沉重。
“你终于还是来了,咳咳……”皇帝轻笑道,显得并不意外。
“三皇叔……”天权轻声唤道,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任飞扬,但却也是最后一次。在这天之前,以及这天之后,他们的人生,都没有交集,尽管他是他的侄儿,他还娶了他的女儿。
“飞扬,你曾经说过,朝廷的事你不想再管,现在也是吗?”
“是的,皇兄。臣弟绝无虚言。”
“那就好,咳咳……”皇帝边咳边道,神情随即释然。
屋外的雪仍然在飘着,密密的雪花很快掩盖住所有的足迹。
雪地一片洁白,仿佛从来没有人在上面站过、走过。
“喵喵,你真的不会后悔么?”皇帝的目光略有试探。
“不会,儿臣绝不后悔。”天权坚定地道,眼神清明,面容平静。
“朕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咳咳……”文帝未竟的话语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稍稍喘息片刻,他又道:“可是孩子,现在不后悔不代表你将来也不后悔,所以朕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记住,只有一次!”他的眸光深不可测,却透着天权从未见过的安详和宁静。
“儿臣多谢父皇。”他能拒绝他给的皇位,却没能拒绝那枚足以调动三大军团的九龙御令,还有那道圣旨,那道“日后兄弟阋墙,即可取而代之”的圣旨,那是文帝驾崩前下的最后一道旨意。
天权知道,皇帝这么做不仅是为了补偿。但是,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希望自己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用到这两件东西。
胤王朝七十八年,文帝二十年冬,腊月二十四,距离新年还有七天的时候,胤文帝驾崩,逝于君妃怀中。
穆亲王随即与宁左相、沈右相一起宣布了皇帝的遗诏。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文帝最终将皇位传给了年仅十八岁,此前从未涉足朝堂的七皇子摇光,同时册封六皇子开阳为魏王,并允许为质渝京十年的赫提二王子格蓝斯回归伽蓝。
皇帝驾崩,诸多琐碎事宜,不足一一道来,随后就是隆重的登基大典,这一年就在悲伤和慌乱中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