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帷对卫武彰笑了笑, 请他落座,“马吊我们不大擅长,就坐着叙会儿话罢。”
卫武彰对苏帷满满一揖, 笑哈哈入了座, 薛慕给他沏了盏茶, 卫武彰目不转睛地盯着薛慕看。
苏帷闲话家常般问道:“敢问卫公子哪里人士?”
卫武彰陡然惊醒, 觉出了自己的失礼, 赔笑道:“在下来自青城。”
苏帷笑道:“巴蜀么,倒是个地灵人杰的好地方。”顿了顿又道,“卫公子官话说得很好, 一点乡音也无,实在难得。”
卫武彰哈哈一笑, “在下常年走南闯北做买卖, 确实常讲官话, 但家乡话亦常记心间。”
苏帷拈了块糕饼,拿小帕子包住递到薛慕嘴边, 薛慕自然而然地咬了一口,卫武彰眼皮一跳,苏帷觑了觑他脸色,漫不经心问道:“卫公子先前说薛兄同你故人有几分相像,不知那位故人是何方神圣?”
卫武彰脸色僵了僵, 眼中露出了一丝几不可见的哀伤和缅怀,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而后便迅速恢复如常, 笑道:“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罢了。”
卫武彰侧头看了看薛慕, 见薛慕也在看他,握着茶盅的手不禁紧了紧, 赶紧拿茶盖刮了刮浮沫,低头啜了口茶水。
屋里一时陷入寂静,苏帷似是恍若未觉,见薛慕糕饼吃完了,便从桌上拿了个橙子剥起来,苏帷剥开橙子却不直接递给薛慕,而是一瓣一瓣地喂他,薛慕一丝排斥也无,乖乖地咬着橙瓣。
两人间的空气都是炽热黏稠的,虽然隔着一小段距离,却又似是分毫缝隙也无。
卫武彰看得眼皮直跳,不自在地放下茶盅,拿手放在鼻下咳嗽了下,终于开口道:“马吊是打不成了,不过在下有一挚友,于五里外春景湖边有间水榭,如此良辰,小酌品雨非为一桩美事耶?”
苏帷瞥了眼窗外倾盆的大雨,将一瓣橙子喂到薛慕口中,别过脸对卫武彰道:“确是美事,只是天象若此,怕是不宜出行罢。”
卫武彰忙道:“小弟我恰巧有辆马车,也不太大,但三五人还是能装得下的,遮风挡雨不在话下。”
苏帷也不看他,回道:“倒确是恰巧得很。”
卫武彰哈哈干笑起来,薛慕咽下橙瓣,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开口道:“赶早不如赶巧么,卫公子所言倒确是个风雅的提议。”
苏帷握住薛慕手捏了捏,唇边逸出一丝浅笑,对卫武彰道:“那不知何时动身呢?”
卫武彰拿手指点了点桌面,“即刻就可启程。”
苏帷笑道:“那便动身吧,赏雨亦有良辰,误了可不好。”说着拉着薛慕的手便起身了。
卫武彰赶忙跟上,到得客栈大堂,唤来从人,一番打点后便欲出门登车。
正在此时,林立之的叫唤从身后传来,“嗳,师兄,嫂子,你们去哪儿?”
苏帷头也不回道:“赏雨,去吗?”
林立之傻了,瞧了瞧屋外夹杂着雷鸣的瓢泼大雨,“赏……雨?”
苏帷不理他,给薛慕打着车帘让他先行入内,侧身时露了小半边肩膀在雨中,霎时便给雨水淋湿了去。苏帷不甚在意地掸了掸,而后也钻入车内。
卫武彰随后也入了车内,林立之愣了一回,见车马将行,赶紧几步抢上钻入车内。一进去就见苏帷拿了个软枕往车座上放,用手压了压,似是不甚满意,又从旁边再拿了一个叠上,才让薛慕落座。
林立之看得牙酸,拖长了声音道:“师兄金尊玉贵,何时学会伺候人的?”
苏帷竟没生气,只捏了捏薛慕脸颊,眼里有着藏不住的宠溺,笑道:“这位可比我金贵多了。”听得此言,薛慕也笑了起来。
卫武彰脸色古怪地看着他们。
林立之作怪道:“夫君是这么样个体己人儿,嫂子当真好福气呐!”
苏帷挨着薛慕坐下,抬头笑着对林立之道:“他不愿意你叫他嫂子,你说如何是好?”
苏帷虽然笑笑的,但林立之凭着多年经验,一眼便知他这笑容仅仅浮在皮面,于是连忙小心翼翼道:“不叫嫂子叫什么?莫不是叫姐夫?”
苏帷仍旧笑笑的,“怕是乱了辈分罢。”
林立之寒毛竖了起来,思忖半晌,战战兢兢对薛慕道:“……娘!”
薛慕一巴掌拍他脑门儿上,苏帷抚掌大笑了起来,卫武彰没绷住笑得一跌,而后似是自觉不妥,抬起衣袖掩住了头面,只是那袖袍却在不停抖动。
而后几人规整一番,各自坐上车椅,知会了声帘外车夫,马车便在雨幕中行去。
卫武彰笑哈哈道:“这位兄弟真是妙人呐!”
苏帷握住薛慕手摩挲着,笑道:“卫公子昨日未戳穿我们的玩笑,亦是妙人。”
卫武彰哈哈笑了起来,瞥到苏帷握住薛慕的手,眼皮又抖了抖,故作不经意道:“苏公子和薛公子感情甚佳呀!”
苏帷给薛慕顺了顺披在肩上的发,淡淡道:“情同并蒂。”
卫武彰咳嗽了下,艰难道:“我等萍水相逢,小弟我有句话,说来有些唐突,原本不该讲的。只是天地之大,竟能有缘得遇,且我与诸位颇觉意气相投,于是若是不说,倒有些不吐不快,如鲠在喉之感了,不知苏兄可介意否?”
苏帷看他一眼,淡淡道:“卫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卫武彰一拱手,“薛公子与苏公子之情谊,是否与那男女之情相似?”
苏帷坦然道:“说是相似其实不大准确,我与他的感情与俗世中的男女之情一般无二,皆是真心相付,两情相悦,并无甚值得纳罕之处。”
卫武彰道:“只是身为男儿,总得继承香火,开枝散叶罢,不然来日下地,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苏帷反驳道:“我上头有个兄长,膝下已有二子,散叶之事与我无碍。”
卫武彰苦口婆心道:“纵是上有兄长,到得婚嫁年纪,总归要遵从父母之命,成家娶妻,这个世道,男子之情,甚为艰难呐!”
苏帷不以为然,“家严家慈对我并无过多苛求,只望我一生顺遂安乐,是否有妻有子并不强求。”
卫武彰拍腿喟叹,“如此开明之父母,当为之击节赞叹!”而后却又皱眉道,“只是苏兄你身无挂碍,自然可以恣意随心。但若是薛兄的双亲希望他能延续香火呢?”
苏帷摇头,“他跟师父长大的,并无双亲。”
卫武彰眼圈有些发红,“那若是薛兄的亲人来寻着了他,寄望他能护住他家这唯一的血脉,又该如何?”
苏帷不言语了,转脸看薛慕。
薛慕将头往苏帷肩上靠了靠,面无表情道:“既然当初遗弃了我,自那时起便不是亲人了,我又怎会听从个外人的意见。”
卫武彰着急道:“不……不是遗弃!”
见几人诧异地望着他,忙缓和了下情绪道:“哪有不心疼子女的父母,想来薛兄家人当初未能将你带在身旁,定然是有甚么苦衷的。”
薛慕紧了紧握着苏帷的手,苏帷心里暖了暖,嘴角带上了两分笑意。
薛慕淡淡道:“有苦衷那就相认罢,只是相认归相认,若是为个劳什子的传香火,便要逼我去跟不相爱的人交合,那于我而言,这父母便也不再是父母了。”
卫武彰脸色僵了僵,而后勉强笑了笑,“薛兄真是个通透人。”
薛慕不置可否,只是向苏帷那边又靠了靠,换个舒坦的姿势闭目养神起来。
苏帷瞥了眼卫武彰,明明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公子哥儿,此时颓丧起来,竟带了几分沧桑之感。
此后几人一路无话,连最爱胡闹的林立之也乖乖缩在角落不吭声。
过了一炷香时间,只听得车夫“驭”的一声长啸,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苏帷挑开车帘往外看了看,雨势滂沱,两丈外是一道雅致的小门,门前是片荷花池,池子里的荷花被雨滴打得东倒西歪,水池中央是一条小木桥,一边连着小门,一边延伸到几人所乘的马车之外。
卫武彰在车内箱笼中翻找一通,惊呼道:“呀!前儿备在这箱子里的伞为何不翼而飞了?”
车夫在帘外回道:“老板,你上回让我清扫的时候拿出去啦。”
卫武彰一脸歉意,搓着手道:“这也没伞,只能几位先暂时委屈下,咱们淋雨过去,进了水榭我给各位寻些干爽的衣裳如何?”
苏帷道:“自然客随主便。”
而后几人下了车,在滂沱大雨中穿过小木桥,进了水榭。
路程虽短,但雨势极大,是以几人衣裳都有些浸了水。卫武彰忙吩咐丫鬟去取了干净的衣裳,而后点了三间厢房让他们各自更衣。
三人亦无异议,便先后入屋更衣。薛慕脱下上衣,露出线条漂亮的肩背,而后突然单脚一点,一个纵跃踢破了左侧的雕花格子窗。
卫武彰躲闪不及,颜面被踢了个正着,向后飞出去十余尺,扑通落在泥泞的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