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常浑身湿透, 脸颊苍白中泛着青灰,衣襟上狼狈地沾着泥浆,右腹部血肉模糊, 鲜血顺着皮肤滴落在身下泛着油光的木质桌面上。
客栈大堂乱成了一锅粥, 掌柜的搓着手不住将头往店门外探去, 回身又一脸焦虑地对伙计道:“阿二去了多久了?大夫怎么还没来?”
这大风天里头, 突然来个血了呼啦的客人, 从马车往里抬的一小段路,流了一地的血汤子,看着怪瘆人的, 生怕再抬两步那人当场就断了气儿,于是赶紧拿三张大方桌拼起来让人躺在上头。那人要是在这儿没了, 可不是要多晦气有多晦气, 他这买卖往后还做不做了?
有心把人往外送吧, 可这大雨滂沱的,真要给人赶了出去, 指不定就是把人往死路里逼,他自个儿这良心过不过意得去先不说,这满店的客人唾沫星子肯定能把他淹三回。于是只好把人收了进来,又赶紧打发阿二去请大夫,心里头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地不住念叨, 望眼欲穿地盯着大门口, 就盼着大夫赶紧的来救苦救难。
伙计肩上上搭着一块白巾子, 弓腰安慰他, “阿二往医馆去了……约莫有半刻, 这风疾雨骤的,大夫也得小心慢行不是么?莫要人还没见着, 自己先折在了半道上。”说着也探出脑袋往店外马路上觑了一眼,又转头瞧了瞧桌面上那伤者,“那人脸色是不大好看,不过好赖还没晕死过去,眼还睁着,想必也没那么严重,掌柜的您宽心!宽心!”
苏帷薛慕离那掌柜的也就两三步的样子,那一番言谈一字不落地进了二人耳朵。薛慕刚进门时诧异地喊了声“毕常“,毕常那边想是没听见,正躺在木桌上疼得龇牙咧嘴,呼呼地倒着气。
苏帷见前头背对自己站着的一人,似乎是自家护卫,便上前拍了拍他肩。
那护卫回头一看,见是苏帷,忙恭谨行礼道,“见过少爷!”
苏帷摆了摆手,让他不必多礼,皱眉问道:“什么情况?”
护卫垂手恭敬道:“回禀少爷,毕公子回京后在毕修撰府上盘桓了一段时日,然而毕修撰妻子家人将他照料得十分妥当,毕公子满腔忧虑无用武之地,于是决定亲自前往无灵谷求取丹药。属下谨记少爷命令,便一路跟从保护毕公子。只是这些日子天象多变,狂风骤雨,毕公子记挂兄长病情,认为小心谨慎些便不妨事,执意冒雨赶路,然而道路湿滑,马儿失了前蹄,将毕公子甩到路旁碎石堆里头。掌柜的已派人延请大夫去了,再过得片刻就该回来了。”
苏帷点点头,不再言语,缓步走近毕常,见他腹部衣物撕裂了个大口子,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处,只是在那伤处之外,还另有一条狰狞的疤痕。那疤痕一看就是愈合已久的旧伤,像一条粗长的蜈蚣,张牙舞爪趴在毕常肚皮上,显露出当年受伤时的惊心动魄。
苏帷看着那条有些黯淡的旧伤疤,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薛慕凑到毕常跟前,关心道:“疼得厉害么?”
毕常见着薛慕,先是一愣,挣扎着就想起身,扯到腹部痛处,嘶的一声又跌回去,白着脸抽着气道:“看起来挺吓人,其实还好。”
正说话间,门外马蹄嗒嗒声夹着车轮辘辘,嘎吱一声停在了门口。掌柜的上前殷勤扶下老大夫,“大夫您可来了哟,盼您盼得可要白了头了。”
老大夫看着能有七十来岁,一头华发,精神头挺好,耳聪目明,讲话中气十足,“这可不是就来了么,那是伤者对吧,不用扶我,我身体好着呢!”
掌柜的忙撒手道:“是是是,您老龙马精神,长命百岁!”
老大夫不理他油嘴滑舌,几大步走向毕常,一番望闻问切,又拿手在他腹部轻轻按了几下,试了试他脏腑,转身问道:“病人亲友可在此处?”
掌柜的忙指向那护卫,护卫一愣,转头看向苏帷。老大夫悬壶济世几十年,一双眼睛洞若观火,顺着几人视线一转,便定在了苏帷身上,对他招了招手道:“年轻人,你过来。”
苏帷一怔,而后迅速回神,在身旁薛慕肩上拍了拍,走到老大夫跟前。
大夫指着毕常那血肉模糊的伤处道:“这处是皮外伤,清洗下伤口,敷药包扎下就不妨事了。”又将手指移到旁边的旧伤疤处,指点道:“麻烦的是这处,这该是处剑伤,捅穿了腹部,伤及了脏腑的。今日一跌牵动腹内旧伤,须得好生将养,老夫待会儿给你开张方子,一日三次,按时煎服。最好再能配合些补气养血的饮食,方能大好。若是随意敷衍过去了,拖成了老来沉疴,可是要吃大亏的!”
苏帷点头称是,又配合着老大夫给毕常清理了伤处,敷上草药,绑上绷带。待得老大夫将药方递给苏帷,苏帷便对着老大夫一揖到底,以表谢意,又奉上诊金,将人送上马车。而后将药方交代给护卫,让他速去抓药煎药。又唤来小二开了间上房,众人合力将毕常挪到了屋内修养。
等到诸事妥当,已到了掌灯时分。
苏帷将一应事宜处理得井然有序滴水不漏,薛慕杵在一旁,倒有些无事可做的萧索。林立之窝在大堂角落里边嗑瓜子边看热闹,见薛慕傻愣愣站在大堂正中,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便起身将他拖了过来。
薛慕端起茶盏心不在焉地喝了口茶汤,林立之瞥了眼那头忙上忙下的苏帷,没心没肺打趣道:“师兄真是的,一见着旧情人就失魂落魄不知道东西南北了。嫂子你别担心,他俩要是敢旧情复燃,我替你打断他的腿!”
薛慕百无聊赖,便顺着林立之的思路往下捋了捋,最后得出结论,要复燃也该是自己和毕常复燃,毕竟他俩分手这事还新鲜热乎着,而苏帷和毕常那点死灰早就烟消云散了,陈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旧事也能翻出波浪?反正他是不信的。
林立之见薛慕不以为意,又开始唯恐天下不乱地煽风点火起来,“嫂子诶,我知道你和师兄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不过日防夜防旧情难防,尤其是那毕常对我师兄可是情深意重得很呐!“
薛慕挑眉,“哦?”
林立之锲而不舍道:“你看到他肚子上那条大疤没?当年他和我师兄一块儿落入贼窝,生生替师兄挡了一剑,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差点儿就没命了,不然师兄一向眼光高到天际,能看得上他?”
林立之此言倒是令薛慕吃了一惊。
毕常肚皮上那道大疤,薛慕也曾无意中问起过。毕常一句不慎跌伤带了过去,薛慕也没刨根问底,没曾想后头还有这样一段秘辛。
而这一回事,苏帷也未曾向他提起过。
那头林立之还在不知死活地絮絮叨叨,“嫂子你就一点不担心?你心可真大呀!”
薛慕有些烦躁,强压下心底的波澜,往林立之脑门上扔了粒瓜子,缓缓道: “我确实不担心,不过倒不是因为我心大。”
林立之疑惑凑近,“哦?那是为何?”
薛慕狠狠弹了下他脑门儿,撂下句,“我前些日子刚和毕常分的手,担心个屁!”便起身扬长而去。
林立之在毕常苏帷割袍断义后,便再没见过毕常,自然更不知道薛慕毕常的旧事。于是乍闻此言,便如给人当面甩了个炸雷,炸得他通体舒畅。一阵愣怔过后,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施施然磕着瓜子儿,自言自语道:“一场好戏! 一场好戏呐!”
薛慕原本还想去探看下毕常,后来又觉得苏帷把一切都处理得妥妥当当,他看与不看其实无甚区别,便踏上楼梯打道回房。
走上楼梯正中,正巧听见底下苏帷正在知会掌柜的,“这些银子掌柜的您收好,楼上那位伤患麻烦好生照看,打点服侍的人不能少了,参药补品也不要短,银子不够尽管向我开口,务请把人伺候周全。”
掌柜接过银子,笑得见眉不见眼,一叠声应承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公子您开了金口了,自然不会亏待那位爷的!您请放心……”
薛慕愣了一愣,而后脚下不停,缓缓回了房。
又过了半个时辰,苏帷将事情一一安排妥当,大堂里头转了一圈儿,没见着薛慕,料想他是乏了,回房休息了,于是便也回了房。
屋内黑漆漆的,没有点灯,窗外月朗星稀,几丝月华顺着窗口流泻而入。
薛慕已经更衣就寝了。
苏帷想他该是因着白日里卫武彰一事伤了心神,不欲打扰他休憩,便下楼借了厨房稍做洗漱,而后回房轻手轻脚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薛慕沉默听着身旁人掀被的响动,明明清醒得很,但却不是很想讲话。
双眼盯着帐顶发了一阵神,而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夜里梦到了好些年前的旧事。
当时他刚入镖局没多久,官道上押着镖,听得身后有人唤他名姓,转头一看,是毕常和苏帷,二人身骑白马,并肩而立,皆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甚好的一片风光。
薛慕看得有些眼热,画面突然又转到官道旁客栈内,毕常絮絮叨叨讲他别后际遇,苏帷摇着折扇调笑于他,毕常被噎了也不恼,反而顺手给他斟了些酒水,又劝他用些饭菜,免得夜间饥饿。
苏帷不理他,仍旧不动碗筷。毕常无可奈何,便嘱咐小二夜里记得给苏公子热碗桂花羹。
半梦半醒间,薛慕想着,那碗桂花羹,苏帷到底喝没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