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番外一 君不见

那一年毕孤鸿十六岁。

对一贫如洗的他们而言, 即便是江南的冬天,也是滴水成冰的。

夜里烧着劣质炭火取暖,满屋子烟熏火燎。两人盖着一条被子, 挤在一块儿取暖, 第二天醒来成了两块熏肉。

毕常笑言, 我能就着你吃两大碗饭。

而后两人笑闹一番。

其实不过苦中作乐罢了, 只是回过头来想时, 总觉得是甜的。

那一年北狄未必平,蛮人的铁蹄践踏着大魏百姓的血肉,大有破关而来, 直指京师的势头。街头不乏逃难而来的饿殍,官府安置不过来, 当地百姓自发赠衣施粥。

好男儿们一腔热血, 满心家国天下。武就的从戎, 文成的从政,抛头颅洒热血, 誓要守护这中原沃土。

秋闱已过,毕孤鸿如今上街,熟识的都叫他一声举人老爷。

就等来年春闱了。

举人老爷家徒四壁,近来备考又不事生产,于是毕常日日早出晚归, 披星戴月, 忙得脚不沾地。

一日二人上街置办粮油, 路过墨斋, 顺道进去看看, 毕孤鸿看上了个白瓷笔筒,上头绘着几只凌霜腊梅。不过这对他们来讲, 是奢侈物件儿,毕孤鸿看了几眼,又拿在手上把玩片刻,过了点儿干瘾。

后来的几天,纵然毕孤鸿日日全神贯注地温书,也发现毕常回来得愈发晚了。他有心让毕常不要如此拼命,衣能蔽体,食能果腹就行了,纵然是要赴考,他的花销也不至于太大。

后半夜的时候,院门吱呀响了下,而后是哆哆嗦嗦解门锁链的声响,夹杂着几声畏寒的跺脚声。

毕孤鸿赶紧开门,迎面先是一股风霜凄寒,夜里没有月色,星也疏朗得很。

毕常搓着手进了屋,腋下挟着个小木盒子。

盒子里有个白瓷笔筒。

毕常手指显然冻伤了,肿得不成样子,毕孤鸿拿温水给他泡着,慢慢地搓揉。

毕孤鸿一夜未眠,闭着眼睛听着身边人的呼吸声,脑子里一片清明。

第二日天不亮,毕常又火烧屁股似地赶了出去。

身边人离去,毕孤鸿觉得屋内陡然寒凉了不少。他掀开被子,愣愣地坐在床沿,看着桌案上的腊梅出神。

毕常出门时添了炭,屋里炭火仍旧烧得很旺,哔哔剥剥的,从他的耳朵,直钻进了心底。

他鬼使神差地起身,拈起桌上的书册,一本一本丢进炭盆里。

纸张遇上烧红的炭火,火苗嗤啦一声窜上老高,似乎屋内的凄寒,也被驱散了几分。

毕孤鸿心里竟然有几分快意。

圣贤书烧起来,似乎也比平常的纸张更明亮些呢。

夜里毕常回来,毕孤鸿指着盆里的灰烬对他说,不考了,我去书院做先生吧。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他却只有一个归处。

毕常是有一瞬间的雀跃的,而后却是漫长的沉默。

毕常平静道,夜深了,先休息吧。

第二天他去谋了个私塾先生的活计,钱不多,够糊口而已。他对毕常笑言,做腻了就去大户人家做幕僚清客,或是去县衙里做师爷。

若只想要活下去,其实也是容易的。

当然也会有些怅然,多少年的志向,一夕之间,尽付烟云。

不是不怅然的。

某日正愣神间,侧头看见毕常,他正盯着他,隔着迷蒙蒙的雾气,神色难辨。毕孤鸿心头一动,起身向他凑过去,却见毕常对他笑了下。终于看清楚了,于是他坐了回去,想想又转头对毕常也笑了下。

隔天清晨,起身时毕常已经出门了。

毕孤鸿盯着桌上那一摞崭新的书册发呆,他近日有些伤寒,夜里睡得很沉,也不知毕常是哪时放上去的。

毕孤鸿从旧梦中醒来,看了看身旁熟睡的妻子,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

近日朝堂纷扰,丞相段临初失了踪,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就人间蒸发了。朝堂中私下里养着男宠的,都默默地处理掉了。官场上男风是被认定是邪物,谁要动静大点,御史台参人的折子能把人活埋了。

毕孤鸿抬手按在眼皮上。

来路归路,都是自己选的。

也只能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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