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毕孤鸿十六岁。
对一贫如洗的他们而言, 即便是江南的冬天,也是滴水成冰的。
夜里烧着劣质炭火取暖,满屋子烟熏火燎。两人盖着一条被子, 挤在一块儿取暖, 第二天醒来成了两块熏肉。
毕常笑言, 我能就着你吃两大碗饭。
而后两人笑闹一番。
其实不过苦中作乐罢了, 只是回过头来想时, 总觉得是甜的。
那一年北狄未必平,蛮人的铁蹄践踏着大魏百姓的血肉,大有破关而来, 直指京师的势头。街头不乏逃难而来的饿殍,官府安置不过来, 当地百姓自发赠衣施粥。
好男儿们一腔热血, 满心家国天下。武就的从戎, 文成的从政,抛头颅洒热血, 誓要守护这中原沃土。
秋闱已过,毕孤鸿如今上街,熟识的都叫他一声举人老爷。
就等来年春闱了。
举人老爷家徒四壁,近来备考又不事生产,于是毕常日日早出晚归, 披星戴月, 忙得脚不沾地。
一日二人上街置办粮油, 路过墨斋, 顺道进去看看, 毕孤鸿看上了个白瓷笔筒,上头绘着几只凌霜腊梅。不过这对他们来讲, 是奢侈物件儿,毕孤鸿看了几眼,又拿在手上把玩片刻,过了点儿干瘾。
后来的几天,纵然毕孤鸿日日全神贯注地温书,也发现毕常回来得愈发晚了。他有心让毕常不要如此拼命,衣能蔽体,食能果腹就行了,纵然是要赴考,他的花销也不至于太大。
后半夜的时候,院门吱呀响了下,而后是哆哆嗦嗦解门锁链的声响,夹杂着几声畏寒的跺脚声。
毕孤鸿赶紧开门,迎面先是一股风霜凄寒,夜里没有月色,星也疏朗得很。
毕常搓着手进了屋,腋下挟着个小木盒子。
盒子里有个白瓷笔筒。
毕常手指显然冻伤了,肿得不成样子,毕孤鸿拿温水给他泡着,慢慢地搓揉。
毕孤鸿一夜未眠,闭着眼睛听着身边人的呼吸声,脑子里一片清明。
第二日天不亮,毕常又火烧屁股似地赶了出去。
身边人离去,毕孤鸿觉得屋内陡然寒凉了不少。他掀开被子,愣愣地坐在床沿,看着桌案上的腊梅出神。
毕常出门时添了炭,屋里炭火仍旧烧得很旺,哔哔剥剥的,从他的耳朵,直钻进了心底。
他鬼使神差地起身,拈起桌上的书册,一本一本丢进炭盆里。
纸张遇上烧红的炭火,火苗嗤啦一声窜上老高,似乎屋内的凄寒,也被驱散了几分。
毕孤鸿心里竟然有几分快意。
圣贤书烧起来,似乎也比平常的纸张更明亮些呢。
夜里毕常回来,毕孤鸿指着盆里的灰烬对他说,不考了,我去书院做先生吧。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他却只有一个归处。
毕常是有一瞬间的雀跃的,而后却是漫长的沉默。
毕常平静道,夜深了,先休息吧。
第二天他去谋了个私塾先生的活计,钱不多,够糊口而已。他对毕常笑言,做腻了就去大户人家做幕僚清客,或是去县衙里做师爷。
若只想要活下去,其实也是容易的。
当然也会有些怅然,多少年的志向,一夕之间,尽付烟云。
不是不怅然的。
某日正愣神间,侧头看见毕常,他正盯着他,隔着迷蒙蒙的雾气,神色难辨。毕孤鸿心头一动,起身向他凑过去,却见毕常对他笑了下。终于看清楚了,于是他坐了回去,想想又转头对毕常也笑了下。
隔天清晨,起身时毕常已经出门了。
毕孤鸿盯着桌上那一摞崭新的书册发呆,他近日有些伤寒,夜里睡得很沉,也不知毕常是哪时放上去的。
毕孤鸿从旧梦中醒来,看了看身旁熟睡的妻子,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
近日朝堂纷扰,丞相段临初失了踪,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就人间蒸发了。朝堂中私下里养着男宠的,都默默地处理掉了。官场上男风是被认定是邪物,谁要动静大点,御史台参人的折子能把人活埋了。
毕孤鸿抬手按在眼皮上。
来路归路,都是自己选的。
也只能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