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双双入城

陆沉出示了关牒,单骑入城,兴许是习惯了风沙如刀的荒凉大漠,初至繁华,有些恍惚失神,差点冲撞了一队巡城甲士,致歉以后,她本以为还要将身份靠山托盘而出,也能免去纠缠,不曾想对方仅是让她骑马缓行,不得疾驰伤人,让陆沉有些不适应。武侯城作为西河州州城,位于绿洲之内,也被称作无墙城,缘于持节令赫连武威自恃军力,扬言即便离阳王朝有胆子打到西河州,他也不需要借助城墙拒敌。身在南朝,陆沉也有耳闻武侯城甲士的彪悍善战,若说橘子州登榜武评的持节令慕容宝鼎一人夺走了一州光彩,那么西河州则要分散到了两支屯军上,其中一支便是戊守武侯的控碧军,战力仅次于皇帐亲卫军和拓跋军神的白鲸军,陆沉本以为战力雄厚至此,城内士卒也就难免骄纵,对于异象,她也未深思,粗略问过了路,往欢喜泉方向而去,城内有泉水,据说曾有女身菩萨出浴,因此数百年来每位密宗明妃都要来泉中沐浴净身,泉畔有雷鸣寺,每逢雨季,雷鸣动天,方圆十里可闻,欢喜泉附近府邸连绵林立,居住着一州最为拔尖的权贵人物,春秋遗民北奔后,仅是泉北住北人,泉南才逐渐交付南朝大族,界线分明,种家却在欢喜泉北坐拥一栋豪门私宅,购置于北人一位皇室宗亲之手,与持节令比邻而居,可见种家底蕴,陆家虽是甲字大姓,也只算是沾光才得下榻泉北,陆沉才接近欢喜泉,就有一辆挂绸悬铃的豪奢马车迎面而来,百枚纤薄的玉质铃铛,声响悦耳自然远超驼铃,陆沉闻声抬眼望去,一位白袍纶巾面相却是豪迈的男子掀起帘子,朝她温和一笑,陆沉认得他,是种家的嫡长子,单名一个檀字,而立之年,不管放在哪朝哪代,都已是十分成家立业,官居井廊都尉,独领三千骑兵,被种家寄予厚望,成为北莽第一位世袭的大将军,种桂与他对比,当真是萤烛之光岂可与日月同辉,离阳王朝都尉校尉多如牛毛,不过掌兵三四百,还要百般受制于人,在北莽则要真金白银百倍,尤其边防要地的军镇都尉,可以算是迈过了一级大台阶,何况种檀还年轻,文武兼备,文采被女帝青眼相加,是北莽凤毛麟角的进士出身,更是前途无量,种檀气象粗犷,可是喜好文巾儒衫,也无矫揉之态,与董卓交好,当初便是他率先带着三千井廊骑追杀越境的陈芝豹,这样的人物,既有过硬本事,又有家世做凭仗,没有平步青云才算怪事,但是陆沉每次见到笑言笑语的种檀,都会浑身不舒服,打心眼畏惧,也说不出哪里不喜好他的行事,只能解释是女子直觉。

陆沉本来就是半个名义上的种家媳妇,和种檀同车而坐,也谈不上有伤风俗,再者以种陆两家的声望,根本不用计较那些碎嘴闲言,车内有冰壶,

在这种地方,一两冰一两金,小富小贵开销不起,有一位容貌平平的侍女静坐一旁,也不见她如何服侍种家世子,倒是种檀拿一双银钳子分别夹了冰片给陆沉和侍女,陆沉摇头婉拒,倒是侍女不懂规矩地接过,发出轻微的嘎嘣声响,似乎察觉到有外人在,不成体统,连忙捂住嘴巴,减弱声音,种檀身材修长,长臂如猿,弯腰掀起车窗帘子,披起钩住,可供陆沉欣赏欢喜泉的景致。泉畔有一条宽敞的青石路径,依偎在树荫中,西域风沙,日头毒辣,风沙鼓荡,不过若是躲去了绿荫下,很快就可清凉下来,不似江南,闷热起来,让人无处可藏。

种檀望向陆沉,轻声道:“陆姑娘,让你受委屈了。”

陆沉低敛眉眼,默不作声。种檀转过头,叹了口气,“是种家对不住你。”

陆沉抬头,欲言又止。种檀笑了笑,正了正身形,有些正襟危坐的意思,摆手缓缓道:“我没有在自家人伤口抹盐的癖好,这趟出行的细节,陆姑娘不愿说,只需要写在纸上即可,到时候托人给我,也不用去面对那些个唠唠叨叨的老家伙,不过事先说一声,家大了,下边的闲言闲语自然而然会少不了,陆姑娘大可以左耳进右耳出,我也会跟家里长辈知会一声,就当种家不曾给陆家什么礼聘书,不会污了陆姑娘的清白名声。种檀可以保证,以后陆姑娘有了百年好合之喜,种家也不吝登门道贺。”

陆沉抬起头,直视这名未来的种家家主,眼神坚毅道:“我生是种家的儿媳,死是种家的鬼,我愿为种桂守寡。见到爹以后,会说服他允许办一场冥婚。”

种檀望向窗户,眉头紧皱。

陆沉语气凄清,说道:“是陆沉的命,逃不过的。”

到了种家府门,种檀先行下车,站在边上,亲自护着她走下马车,落在门口许多一辈子都在琢磨人心的人物眼中,注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种檀送到了仪门外,没有跨过门槛,说是要出城去雷鸣寺烧香,跟陆沉别过以后,返回马车,侍女展颜一笑,绝无半分谄媚,就像见着了相识多年的朋友,种檀也习以为常,她含住一片冰,腮帮鼓鼓,柔声含糊问道:“你这般给陆沉开脱,从漩涡里摘开她,会不会让种家人反感?只是言语相激,让她嫁入种家,迫使种桂那一房倒而不散,小心捡了芝麻丢西瓜。”

种檀盘膝而坐,神态闲适,轻声笑道:“种桂怎么个死法,死于谁手,我不好奇,种家的仇人,实在太多。陆沉破相受辱而还,对女子而言,已经是极限,再去撩拨她,不说她会崩溃,恐怕陆家也要恼火,而种陆两姓联姻,是大势所趋。我既然生为长子,就必须要有长远的眼光。陆沉有这份决心,敢冥婚守寡,说明她也并不是目光短浅的小女人,这样的有趣女人,实在不应该毁在西河州。替她挡下一些风雨,于情于理于利,都是应该。”

侍女一手钳住冰片,一手悬空托住,生怕坠落,种檀低头咬住,大口咀嚼,她放下银钳,这才说道:“女子心思多反复,这份香火情,未必能让她以后始终站在你这边。”

种檀淡然道:“她不是安分守己的那种人,以后一定会惹是生非,我继续护着她就是。”

她突然掩嘴笑道:“其实只要你要了她的身子,万事皆定。”

种檀一脸委屈道:“我怕鬼。”

她轻轻踢了种檀一脚,种檀大笑道:“你比她好看多了。”

她感叹道:“陆沉算是活下来了。”

种檀啧啧道:“这算不算我日行一善?等会到了雷鸣寺,也有底气烧香了。”

足可让常人倾覆的灭顶风波,在一些人那边,不过轻轻呵气就吹散。

城外,离城还有三里路,徐凤年骑马在行人如织的驿道上,刻意收敛气机,没了海市蜃楼,顿时大汗淋漓,与常人无异,徐凤年没有着急入城,驿路两侧树荫深重,不过应该是有规矩律令使然,贩卖西瓜的瓜农都不敢靠近驿道,只是在距离道路二十步外搭棚贩卖吆喝,徐凤年翻身下马,牵马走出驿道,走在砂砾地上,商贾旅人多有讨价还价,精于砍价的,能从一斤瓜五十文杀到十文钱,徐凤年牵马慢行,看到一个健壮老农摊前竖了一块木板,以炭笔写就“一瓜百文,任挑任选”,徐凤年看了眼被晒得黝黑的瓜农,蹲在地上的后者也投来视线,后者好像见他钱囊不瘪,咧嘴笑道:“这位公子哥,挑一个?不好吃,不要你一文钱!”

本想继续向前的徐凤年停脚打趣道:“就算好吃,我要偏偏说不好吃,你还收不收钱?”

老农眼神不似那些刁民,说道:“还是不收。”

徐凤年松开缰绳,蹲下去,一堆西瓜,无从下手,“老伯帮忙挑个。”

老农端过一条小板凳给徐凤年,在西瓜上敲弹,捧起放下,然后挑了一个个头不小的西瓜,足有七八斤,一拳砸下,手法娴熟,西瓜脆裂,大致对半破开,递给徐凤年,徐凤年掰开西瓜,一边吃一边问道:“这瓜卖得可不便宜。”

老农笑道:“别的地方压价也能压到一斤十文钱,不过我瓜地好,出来的瓜也甜,公子你瞧瞧,我这儿的瓜怎么都有五斤以上,一些大的,得有十几斤,其实怎么卖都不算贵,要是眼窝子浅些的客人,只挑个头大的,一个瓜平摊下来,一斤还不到十文,不过要我说,这瓜还是七八斤的最好吃,算是一斤十二三文钱的样子。我家里也有些生财营生,不图靠着这个挣钱发家,而且不想因为几文钱,跟附近那些只靠卖瓜维持生计的瓜农起了龌龊,人往世上走一遭,都不容易,有个温饱就够了。”

徐凤年没料到老农如此健谈,笑了笑,“难怪老哥有股子精神气在,原来是心宽啊。”

已是花甲之年却不见丝毫腐朽疲态的瓜农自己也剖了个瓜,也不去吃瓜心,从边缘啃起,将好东西留在最后的架势,跟徐凤年的吃法如出一辙,略显小家子气,老农瞅见这一幕,会心微笑,说道:“我也读过一些书,不多,说话也喜欢抖搂一些书籍上偷搬来的言辞,生怕被公子这般的读书人看轻了。”

徐凤年自嘲道:“老伯这是骂我呢。”

老伯拿袖口抹了抹嘴角,爽朗笑道:“可不敢,我是真心羡慕读书人。”

徐凤年点头道:“整天指点江山,治国平天下,好像什么都会做,缺了他们就万万不行,其实什么都做不来。老伯,读书人来卖瓜,卖得过周边的瓜农?”

老伯摇头道:“公子以偏概全了,读书人也有文武都不差的厉害角色,春秋期间可是出了不少的儒将。”

似乎怕言语惹恼了公子哥,怕徐凤年不付钱,老瓜农笑道:“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活,在书上赚取千钟粟黄金屋后,能为百姓鸣不平是更好,卖瓜就交由我这样的老家伙来做,井水不犯河水,就都过上好日子了。如公子你在年轻时候负笈游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徐凤年啃着西瓜笑道:“老伯这番见识,可谓真知灼见。的确是市井卧虎藏龙。”

老瓜农被一个读书士子溜须拍马,格外开心,沧桑脸庞上每一条皱纹都透着舒心惬意,“公子听得进去老头子的废话,才是真名士。”

徐凤年笑眯眯问道:“那这个瓜?”

老农愣了一下,一脸无奈,说道:“卖你五十文,不能再少了。”

徐凤年吃完了大半西瓜,从钱囊掏出一粒小碎银,约莫百文钱的分量,交给言谈不俗也不算太雅的老瓜农,说道:“别找我余钱了,就当买了两个瓜,一个送老伯吃的。”

老瓜农又愣了一下,称赞道:“谁说读书人卖不来瓜,公子来卖,保准用不了几年功夫,就能去城内置办一栋不小的宅子。”

徐凤年也是无奈道:“老伯这么说,我也实在是吃不下第二个瓜了。”

老农爽快道:“瞧公子说的,等会儿老头我送你一个布袋,拿两个瓜挂在马背上,到了城里找一处有井水的客栈冰镇着,捞起来再说,凉心得很。”

徐凤年吃完了瓜,坐在小板凳上遥望武侯城内风光,兴许是身处绿洲的缘故,沿着驿道满目眺望而去,云层厚重,层层铺叠,直直下坠,好似就要压在了城中,极有九天之云下垂的气魄,天地之间只差一线。

这一线之中,又以城内一栋翘檐建筑最为扎眼。

顺着徐凤年的视线,老农说道:“那里是雷鸣寺,一进寺门,就可看到两排十八尊怒目怖畏的天王力士,胆子小的,心中有愧,都不敢去烧香拜佛。寺外头就是西河州鼎鼎大名的欢喜泉,算是与金刚怒目相对的菩萨低眉,身份显赫的才子佳人们都乐意绕寺浏览,欢喜泉这些年愈发乌烟瘴气了,其实没啥好看的。公子如果信佛,还是要去一趟雷鸣寺为好。公子放心,城内大人物不少,不过明着欺男霸女的,不好说一个没有,但也屈指可数,公子又是读书人,就更欺负不到你头上。”

徐凤年笑道:“老伯这么说,可见西河州持节令不光是治军有法,而且治政有方,是当之无愧的朝廷栋梁。”

老农笑了笑,摇头道:“我说了做不得准。”

徐凤年望着真真切切高耸入云的雷鸣寺,自言自语道:“凡人一生求自在。”

蹲着的老农捧着空瓜,叹气道:“菩萨一场空欢喜。”

两人相视一笑。

徐凤年起身后,老瓜农果真挑了两个瓜装入两个布袋送给他,徐凤年也不推脱,坦然收下,马背左右两侧各悬一个,上马后,坐在马背抱拳告辞,老瓜农一脸笑容摆摆手。

人生萍水相逢聚又散,经不起推敲,大多都是再不相见,能两不相憎,甚至留个好念想就十分难能可贵了。

徐凤年也不去想这一茬,只当遇上了个有意思的北莽老人,心中所想,还是接下来的武侯城潜行。说不定就是一场凶险不下那次拓跋春隼的刺杀与狩猎。

以往在看似铁桶一座实则暗流涌动的北凉,都是三教九流的人物寻仇寻到他头上,种种故事传奇无数悲欢离合,汇聚一起,都能编写出一本《如何刺杀人屠徐骁和纨绔世子的一百种方法》,再加上一本《刺客死士的死法大全》。这些死人,绝大多数都至死不渝,赔上性命也要飞蝶扑火,不过许多所谓的血海深仇,却是追溯到爷爷那一辈,但杀起世子殿下,没有谁会心慈手软。徐凤年更清楚,等他哪天世袭罔替了北凉王,刺杀次数只会更多,不会减少。其中道理很直白,杀不死那个号称连阎王爷都不敢收的人屠,还不杀不掉一个连军权都争不过外姓人的膏粱子弟?

陈芝豹不杀徐凤年,有的是人来杀,都不需要白衣战仙去借刀杀人。

徐凤年背剑背箱背瓜,径直前往武侯城。

第36章 天上剑仙三百万,遇我一柄北凉刀第12章 鼠吃粮第197章 新人牵驴入城,旧人乘剑入海第64章 游猎第344章 不曾下雨第209章 一块肉第291章 当年小年还少年第113章 永子十局一段事第173章 褚禄山的问题第342章 风雨如晦,既见君子第7章 与江湖讲道理第412章 天人拦仙人第103章 买秘笈送黄酒第111章 不共戴天第277章 北凉一声声不答应第22章 一截江即一剑第235章 百无一用是(三)第148章 是谁先见他白头第276章 死结和理由第4章 去那座山摘山楂第20章 火烧云下第100章 边刀未起家刀落第182章 儒圣第71章 青羊宫上看神仙第289章 中原和北凉第386章 西楚双璧(三)第65章 蜀蛟第115章 家贼第52章 起手撼昆仑第163章 春秋是块田,田边有老农第378章 武当山上无宗师第167章 女子心思第46章 眉头第149章 待客之礼第23章 小狗小泥人第161章 一钱之约第156章 水浒第262章 有个店小二第182章 两国之战,两人之战(上)第166章 书生和砧板第41章 雾滴(下)第391章 禄球儿九十四章 武当桃符第44章 北凉以北,徐骁以后第167章 可怜第96章 一步不得入第47章 家门口坐田边第59章 剑仙晚到一百年第208章 这座江湖老去第144章 铜钱第60章 半寸舌第115章 老流氓落子十二第90章 坐鼋观剑(上)第396章 李义山第135章 抛过河第285章 风雪铁骑下江南(八)第143章 西北遍地起狼烟,京城人人得太平第59章 下马第153章 三国第122章 卸甲与狞笑第350章 有杀气第212章 天下共看一人第340章 衮衮诸公,滚滚黄沙(八)第361章 如花第31章 千年未有大气象第287章 风雪铁骑下江南(十)第252章 站着坐着跪着躺着第201章 雷池和道理第246章 噤若寒蝉(九)番外第三章第6章 最坏的最好的江湖第149章 待客之礼第351章 死时有酒有笑意第43章 一骑当先,一夫当关第17章 说与山鬼听第125章 书声第47章 与北凉王说北凉第168章 娃娃亲第119章 大河之上彩衣截白衣第162章 炉火纯青第38章 我以黑剑杀白雪第200章 登仙?第30章 清明洒黄纸第191章 两人之战,两国之战(十)第64章 好第58章 水珠对水甲第164章 与曹长卿坐地论江山第346章 北凉北凉第78章 吴家百骑赴凉州第35章 神仙和凡人第2章 刀和糖葫芦第76章 覆甲婢女第80章 羊皮裘去时开山第342章 风雨如晦,既见君子第123章 一刺第129章 一万把凉刀第248章 赵家三千甲第107章 挥手第114章 白衣僧掠白虹第85章 鲤鱼跃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