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退出会不会太迟?”波曼的蓝色眼睛闪耀着幽默的火花,不过语气却毫无温度。
“他们唯一接受的退出申请条件必须是病理学家出具的文件——死亡证明。”赛门·麦克尼尔道出一个嘲讽的回应。格罗斯哥大学心理系毕业,于史崔克莱警局服务四年,东尼在脑中想着,并且确认自己无须太费劲便能想起人名与背景资料。
“没错。”东尼说。
“那精神错乱呢?”团体中冒出一个声音问道。
“这对我们而言将会极为有用,我们当然不可能轻易就放过你啰。”东尼说,“其实,我很高兴你提出这个问题,夏伦。这刚好导入我今天想谈的第一件事。”他的眼睛扫过一张张脸,直到每个人的脸上露出跟他一样的严肃表情。作为一个对各样人格与举止早已见怪不怪的人,原本应该不会惊讶于自己能如此轻易地左右他们的情绪,但是他确实感到诧异,没想到他们比自己估计的还易受他人影响,看来如果他按部就班地训练,想在几个月内达到预定成果实在是难上加难。
等到他们坐定并且静下心,他随手将装着笔记的数据夹丢在连桌椅上。他说:“隔离与疏离是人最难面对的两件事。人类有社交的习性,因为我们是群居动物。我们会集体狩猎、集体庆祝。若是禁止一个人与他人接触,他便会行为扭曲。在往后数个月甚至数年的时间里,你们将学到很多这样的事情。”现在他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该是做出致命一击、让他们对真实情况有所认识的时候了。
“我不是在说连续犯罪者,我指的是你们。你们都是具有办案经验的刑事侦缉警官,是成功的警察,也已经适应了整个体系的运作,并且知道怎么运用它对自己有利,这正是你们会聚集在此的原因。你们习惯了团队工作里的同志情谊,也习惯了有后援系统的撑持。当案情明朗的时候,你们总会与一群同事喝酒庆祝;如果一切努力化为乌有,这群人也会同情你们。你们就像一个大家庭,只是少了会找碴的大哥哥,以及总是问你何时会结婚的阿姨。”他幽默地说,并且注意到表示赞同的点头动作和脸部表情。正如他所料,这些动作大多来自男性而非女性。
他顿了顿,俯身向前。“然而,从踏进这间会议室起,你们就已经集体丧失了亲友,你们从前的家人已死,而你们永远再也不能回到那个大家庭。这儿就是你们唯一的家,你们是彼此唯一的家人。”现在他掌控了他们,比任何惊悚剧情更深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那个叫波曼的女人右眼眉毛惊讶地弯弯挑起,但除此之外所有人都震惊得面无表情。
“比起其他人,顶尖的侧写员可能与连续杀人犯有更多的共通性,因为凶手本身也必须是个厉害的侧写者。凶手会为受害者做侧写,他得学会如何在人来人往的徒步区里挑选出一个适合自己的被害人。他若选错了人,他的杀戮事业可能就此终结。所以他跟我们一样承担不起犯下任何错误的后果。就像侧写师,刚开始他会有意识地、刻意地以固定标准做受害者人选的分类,但是渐渐地如果他够厉害,这样的思考会变成他的直觉。而我也希望你们都能变得如此厉害。”
当种种画面一股脑浮现时,东尼微微失神了一会儿,因而对现场完美的操控出现了破绽。他体悟到自己是最顶尖的,但是他付出了极高的代价才发现这件事。东尼只要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就尽量不去想起这份工作对自身造成的各种影响。正是基于这个原因,他已经将近一年滴酒不沾了。
东尼重整思绪后,清清喉咙,坐直身子。“很快地你们的生活将有所改变,你们的生活重心会像洛杉矶大地震一样剧烈动摇。相信我,当你日夜把自己投射在一个只想杀人,而且至死方休或是遭监禁才能阻止杀戮的思维里时,你会顿时发现许多过往觉得重要的事情都全然无足轻重了。当你专注在某个人的一举一动里,而这个人在过去六个月中所剥夺的人命比政府自失业登记中删除的人数还多的时候,国家的失业人口数字将很难再激起你的情绪。”他挖苦的笑容提示他们可以放松紧绷了几分钟的肌肉。
“过去未曾从事过这种工作的人对于工作内容毫无概念。你必须每天重新审视证据,寻找先前四十七次的察看里所错过或难以发觉的线索,但是你会无助地发现,最新的线索到头来比毒虫冷酷的心还无情。你会想摇晃目击证人,唤醒他们的记忆,他们看见了凶手的长相,但是对他毫无印象,因为没有人事前告诉他们,三个月前的某天晚上在他们休息站里加油的其中一个人是多起凶杀案的凶手。有一些瞧不起你工作的警察不认为你的生活有理由跟他一样该死地糟糕,所以他将你的电话号码透露给受害者的丈夫、妻子、爱人、小孩、父母、兄弟姐妹,而这些人都想从你身上得到一丝希望。还不只如此,媒体也会对你指指点点。然后凶手则会继续犯案。”
里昂·杰克森——成功脱离利物浦犹太黑人区,凭借牛津大学奖学金进入伦敦都市警部——点燃香烟,打火机啪嗒的声响使另外两名瘾君子也各自拿出了烟盒。“听起来很酷啊。”杰克森将一只手臂垂挂在椅背后方说。东尼不禁感到一阵同情的痛楚——姿态越高,跌得越重。东尼继续说道:“警务圈外的人觉得你冰雪聪明。那么以前的同事呢?当你面对他们时,相信我,他们会注意到你开始变得有一点奇怪。你不再是团体的一分子,他们也因为觉得你不对劲而避开你。然后办案时你会被派至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而那边也一定会有不希望你插手案件调查的人。这些情况是无可避免的。”他再次俯身向前,因回忆带来的寒意而缩了缩脖子,“而且他们也不避讳让你知道他们的排斥感。”
东尼自里昂的冷笑中读到了一丝自傲。他推想,身为黑人的里昂可能以为自己已经尝过那种被排挤的滋味,因此他一点也不害怕被厌弃。他未曾想过的是,高层其实需要一个黑人成功者的故事,以塑造对外的良好形象。他们早已对身为文化主流的白人警官们表明了这一点,所以很有可能人们对待里昂的严厉程度其实远不及里昂自以为的一半。“而且不要以为当糟糕的事情发生的时候,高层主管会为你撑腰。”东尼说,“他们不会这么做的。他们会喜欢你两天,然后当你无法解决让他们头痛的事情时,他们就会开始恨你。连续犯罪的侦查时间越久,后果越不堪设想。而且其他警官会对你避而远之,因为你带着一种名叫‘失败’的传染病。真相或许就在那儿,但是你尚未找着。你是一个受人排挤的麻风病患,直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喔,还有。”他又补充说道,“多亏你的辛劳才能将浑蛋绳之以法的时候,他们甚至不会邀请你一起庆祝。”
全场一片静默,令他可以听见里昂抽烟时烟草嗞嗞的燃烧声。东尼站起身,拨了拨落在额头前的飘逸黑发。“你们或许觉得我夸大其词。相信我,这份工作究竟会让你感觉多么糟糕,我所说的还只是冰山一角。如果你觉得自己不适任,现在可以选择退出,没有人会责备你的,而你也不必觉得羞愧,只要跟毕许总警司说一声就可以了。”他看看手表,“休息时间到了。我们休息十分钟。”
他拿起数据夹,并且刻意不去看他们推开椅子、三三两两地步出会议室的门,往茶水间走去。一个自身办公空间就已不足的警务部门勉强同意让出三个房间给特别小组,而茶水间就位于当中最宽敞的那间办公室里。当东尼终于抬起头时,他看见夏兹·波曼倚在门边的墙上等着。
“再三考虑要不要退出吗,夏伦?”他问道。
“我讨厌别人叫我夏伦。”她说,“想要我回话就叫我夏兹。我只想说,不是只有侧写师会被那样对待。你所说的事情听起来都没有比在这警界工作的女性长久以来所面对的情况来得糟。”
“曾经也有人这样跟我说过。”东尼说,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卡萝·乔登,“如果真是如此,你们应该在这场赛事里打先锋,好好向其他人证明自己的能力。”
夏兹露齿而笑,满意地离开墙边。“走着瞧吧。”她提起脚跟,踏着安静轻盈得如花豹一般的步伐离开房间。
杰可·文斯皱着眉头,俯身靠在单薄的桌上。他指着翻开的台历说:“看到了吗,比尔?这个星期天我已经同意跑半程马拉松,然后星期一跟星期二要拍片,星期二晚上我还要到林肯市主持一间俱乐部的开幕式——对了,这个你也会去吧?”比尔点点头,杰可继续说道:“接着星期三我有一堆会议要开,而且我还得开车回诺桑伯兰做义工。我真的不知道我们怎么有体力、时间应付这些事。”他叹了一口气,重重地靠坐在演员休息车里不舒适的条纹花呢沙发长椅上。
“这就是重点,杰可。”他的制作人一边静静地说,一边将脱脂牛奶倒入两杯在厨房区煮好的咖啡里。比尔·李奇负责制作《文斯敲敲门》已久,所以他十分清楚,一旦他的大明星心意已决,谁都没办法改变文斯的决定。不过,这一次老板们施加了很大的压力要他尝试说服文斯。“拍摄这支纪录短片就是要让你看起来很忙碌,而且同时向一般大众传达‘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家伙,虽然工作忙碌但还是有时间投身公益,你又何尝不行呢?’”李奇将咖啡端到桌子上。
“抱歉,比尔,我不可能接这支公益广告。”杰可端起他的咖啡,滚烫的温度令他蹙眉,并且急忙放下杯子。“休息车里何时才会有一台像样的咖啡机啊?”
“如果让我来决定这件事的话,你是永远不会有咖啡机的。”比尔假正经地沉着脸说,“在你快要跟我碎碎念的时候,糟糕的咖啡是唯一可以让你分心的东西。”
杰可感叹地摇摇头,知道自己被看穿了。“好吧。不过我还是不要拍这个短片。第一,我已经得忍受走到哪儿都被人跟拍,所以不想再让一组摄影人员如影随形地跟着我。第二,我做公益不是为了能在黄金时段的慈善电视节目上炫耀。第三,晚上我所陪伴的那些可怜浑蛋全是病入膏肓的人,他们不喜欢一台手提摄影机对着自己枯槁的喉咙晃来晃去。我很乐意为慈善节目录一些别的东西,或许跟米琪一块儿,但是我不会利用这些病人来勾起观众强烈的愧疚感,然后让他们捐一点钱。”
比尔挫败地将双手一摊,说:“我无所谓。你是要自己跟他们说,还是我去?”
“你去好吗,比尔?省得我心烦。”杰可笑得灿烂,像个满怀希望赴第一次约会的少年,温暖得如同从乌云中投射出来的阳光。他的笑容如同种族记忆般烙印在观众心里。女人一边热情地与丈夫亲热,一边眼前浮现杰可性感的双眼与美得令人想亲吻的双唇;少女懵懂的爱恋一见到他就顿时聚焦;年长女性不顾美梦无法实现的悲伤,不惜一切为他疯狂。
男人也喜欢他,不过不是因为觉得他很性感。男人喜欢杰可·文斯,因为不管怎么说,他好歹算是个哥儿们。他是英国、澳洲与欧洲标枪比赛金牌得主,也是世界纪录保持人,奥运金牌已经可以预见是这位报纸体育版宠儿的囊中物。然而有一晚,杰可到格茨海德参加运动员聚会,回家的途中意外地开车驶进一团浓雾之中——他并非唯一一个在雾中丧失能见度的驾驶员。
事发第二天的晨间新闻快报估计这场连环车祸造成二十七至三十五辆车追撞。不过最引人注意的不是有六人因此死亡,而是英国运动金童杰可·文斯不幸的英勇事迹。尽管身上有多处撕裂伤以及三根肋骨在初次冲撞中断裂,爬出毁损汽车的杰可还是赶在另一辆车子爆炸起火前从后座救出两名孩童。他将他们安置在路肩后再度回到一团废铁中,试图援救一名卡在方向盘与变形驾驶座车门间的卡车司机。
金属受压的咯吱声变成刺耳的摩擦声,累积的压力落在卡车上,车顶顿时凹陷崩塌。司机当场死亡,而杰可·文斯也丧失了掷标金臂。消防人员花费三个钟头切开变形、沉重的金属才将他救出,而他的手臂早已血肉模糊、骨头碎裂。更令人为之鼻酸的是,这段时间他大多是意识清醒的,因为专业运动员十分能忍受痛苦。
医院为他装上义肢的第二天,媒体就报道他荣获乔治勋章的消息。奥运夺金的梦想一直是杰可十多年来的生活重心,如今却破灭了。授勋所能提供的安慰实在微乎其微,但是悲痛并未蒙蔽他精明的性格。他知道媒体的无常多变,他在欧洲锦标赛中夺冠失利时的新闻标题至今仍令他感到难受。《杰可一败涂地!》对于一个前一天才被称作“红心杰克”的人而言,这样的新闻标题还算是最仁慈的了。
他晓得自己必须尽快利用目前的荣耀,否则很快他就会变成昨日英雄,早早成为《今昔他们在何处?》专栏的素材。所以他讨了几个人情,再度联络上比尔·李奇,最后在那场他原本应该站上颁奖台的奥运会里,杰可当了实况解说员。这是个转折点。同时他开始建立自己孜孜不倦于公益活动的形象——一个不让名气阻碍他帮助比自己更不幸之人的男人。
现在他的影响力比那些曾经准备放弃他的笨蛋都来得强大。他凭借着自身魅力与能言善道,心狠手辣地斩草除根,晋升为一线体育节目主持人,过程中甚至有一些受害者依旧不知道自己是被蓄意拦腰铲除的。当他巩固了自己的地位之后,便推出了一个谈话性节目,并且连续三年蝉联娱乐节目收视率冠军。当第四年的收视率跌至第三名时,他舍弃旧有的节目,开始录制《文斯敲敲门》。
这个节目号称是无脚本的即兴剧。事实上,杰可出现在宣传称为“市井小民的生活”中时,总是会精心安排一场没有做事前相关报道的“王室拜访”。否则他会比任何一位名声败坏的温莎家族成员吸引更多人群围观,尤其当他偕同妻子出现的时候更是如此。
不过这样依旧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