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第一场雪到来的,还有那新年的钟声。
从农历的腊月廿四开始,上海的街头已经开始热闹开了,这一天为“灶神”上天奏事之日,故廿三之夜,家家户户要“送灶”、“祭灶”,庆新年由此拉开序幕。
灶神上天,是指驻扎在人间巡视的灶神要去天上,向玉皇大帝汇报一年中人间的好坏、人之过失,为避免他言之过分,惹怒玉皇大帝给人间降下灾祸,“送灶”时人们还供上用饴糖所做的糖元宝等礼品,据说是为了让他吃了粘上牙齿,说话不清,以至可以少说、不说人间坏话。
是夜,平常早已陷入一片黑暗的大上海,处处闪动着星点烛光,户户香烟缭绕,新年的气氛一下子出来了。
腊月廿五,是诸神下界之日。这天各家各户都要里里外外掸尘扫除,清除一年的积灰,清理平时乱堆的杂物等。在徐富贵看来,这项举动是颇为认真的,就是这些码头工人和帮会中人,也是很虔诚地在进行,绝对称得上是有规有模的大众性卫生运动了。
而上海的街头也更为热闹了。家家户户开始忙着过年各方面的张罗。此时的店家商铺也是生意最红火、销售最旺之季,新年所用的各色食品、糕点、新衣、新帽、新鞋、春联、年画、门神等等货物摆满了大街小巷,往来穿梭的人流也是络绎不绝,所有的人脸上都洋溢着难得的欢笑。
不管怎样,新年这段时间是无数中国人最为欢乐和期待的日子,辛苦了一年的人们难得有了清闲,无论是穷是富,都要尽力让新年过得丰裕和快乐,为来年谋个好兆头。徐富贵以前在城市中过年,年味的气氛早已经变得淡了,许多传统的习俗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闻所未闻,因此,他也以无尽的惊奇和满腔的热情投入到过年的准备活动当中。
刘师爷还特意出门选了春联,贴在码头仓库门上的多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之类,而在徐富贵居住的小楼外,则贴上了“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园”的大红字画联。
码头的工作则比以往更忙了,年货的运送、商贸交流的频繁,使南岸码头的吞吐量急剧增长,徐富贵为让码头工人安心工作,特意为码头工人开出了比平时高出一倍的人工。在徐富贵的悉心关照下,码头工人们也是攒足了劲,以数倍的热情和努力来回报。在他们的心目中,徐富贵可算这是鱼龙混杂的上海滩最好的老板了。
而徐富贵却在心里感叹:这些买苦力的穷苦人,无疑是这个时候的中国最为淳朴、善良的一群人,只要稍微对他们好一点,获得的绝不仅仅是工作效率的提高。可笑的是,这个简单的道理,在上海滩形形**的老板们中间,却没有几个人能明白,因为没有人用平等的眼光看待过这些表面上愚笨、邋遢的苦力工人。
之前张五和刘师爷也完全无法理解这种管理方式,对于他们来说,榨干这些码头买苦力的工人们最后一丝力气,以苛刻的剥夺和暴力压制的方式来对付,一直是他们惯用的手段,当徐富贵提出种种新理念时,他们简直是被惊得目瞪口呆。
虽然这些管理方法最后还是不得已要施行,但在他们心里,可是很是鄙夷和不屑的,他们只是认为,这是出身码头工人的徐富贵顾念旧情的一种表示,是收不到什么实际的效果的,除了让大家赚的钱变得更少。
而到了在盘点的时候,张五和刘师爷就发现了不对劲,每月飞速增长的收入和货流量,不由得让他们大跌眼镜。虽然他们无法理解其中的奥妙,但既然这个方法被证明有效,那就继续执行下去吧。
当两人抱着满腹疑问找到徐富贵解释时,徐富贵淡淡一笑,只说了这么句话:“把人当人看和把人当狗看,这还是有区别的”。
经过了之前的诸多准备,大家盼望中的除夕终于来了。
当冬日的暖阳徐徐落下,夜幕拉下了自己的鬼脸,上海滩的大街小巷,也逐渐变得空荡起来,就算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乞讨者,也能享受到一些上海滩大爷们提供的“拜年宴”,这多是一些商人的慈善举动,而在帮会中人里,就只有青帮的杜月笙和徐富贵、安徽帮的霍南天,也在自己的地盘里开办了此类的活动。
唯一变得更加热闹的,却是由广东帮控制的“花会”和各种赌档,无数怀抱着一夜暴富梦想的人,揣着或多或少的银洋、纸币,兴高采烈地踏入了人头攒动的、档次不一的赌档。当然,最终的结果可以预料,其中的绝大多数,将过不上一个舒心的新年。
除夕之美在日落。在这个美妙而难忘的时刻,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贯穿了整个夜晚,并于凌晨时分达到了**阶段,连成一片的轰鸣和耀眼的烟火照亮了上海的夜空。
各家各户基本上都是闭门不出,安心在自己的家里享受这团圆之夜,这是一年辛苦到头的人们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在上海滩还有个名头,唤做“合家欢”。一家人聚在一起,边吃边喝、有说有笑,就这样持续一整夜的也不稀罕,这个习俗,往往又由家庭中的长者来执行,又叫做“守岁”。
徐富贵在南浦码头的大仓库里,足足摆了五十桌酒席,所有的码头工人都被他请到了这里,让大伙尽情地胡吃海喝,每个人还能有两块银洋的“利是”,就连张五和刘师爷,也放下了自己的身段,与这些他们曾经根本看不上眼的码头工人一起,共同进行了这次大聚餐。
看着徐富贵面带笑容地穿行在各个酒桌之间,看着不断扬起的酒杯,看着一张张满溢兴奋和幸福的笑脸,听着不断响起真心实意的对徐富贵的祝福,张五和刘师爷都忍不住相视苦笑,他们到这时才真正明白到,现在若是有人要想再来南岸码头插上一脚,就算徐富贵答应,只怕也过不了这些码头工人的一关。
这一夜,连一直没把这旧上海看成自己新生之地和栖身之所的徐富贵,迷茫的心头也泛起了一股温情。他突然之间才深刻意识到,这上海滩已不仅仅是自己游戏人生的地点,而是另一种生命的起点,自己的行为不只是影响到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也会影响到这个时空之中无数人的命运。
直到此时,徐富贵才算真正融入了这个时代的上海滩!
从不醉酒的徐富贵,在这一夜也喝得醉眼迷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