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有些好笑, 感觉自己便像一个路人,路过了的故事,只有我一个苍白的背影, 世事全都由不了我。
这种想法让我非常之郁闷。
“大人, 你还好吗?”
善可能是感觉到了我的状态诡异, 犹豫地问出了这一句话。
他顿了一下, 又旧事重提般说起:“过去, 我曾经和您说过,也许我们该离开这里了,现在这里的人完全失去了忠义理信, 大人你也没有继续停留的理由,特别是今天发生的事……让我心里觉得很害怕。”他声音低低的, 带着少年的微微沙哑变声, 饱含着某种一直以来的担忧。
我仅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某种不经意的诱导, 像一条艳丽的蛇冷冷地吐着红芯子,便在我的耳边。
可能是刚才云姬带来的影响让我想得太多了, 我如此安慰着自己。
不过善的提议,却不得不让我陷入了某种思考,或许比起一直困在这斗室之中,去到外面的天地更能解决一些迷局。
“您是如何想?”善再次发出迅猛的击势,朝着我。
而我却差那么一点坚定下来的决心。
红莲的香气像一个扑朔迷离的梦, 徐徐地于心里绽放着, 猛地进入了心扉之间, 是极为沁凉的, 我开口了。“善, 能不能给我一段时间考虑一下。”
但善这次却不像上一次那样好含糊了,他咄咄逼人, 只为寻求我一个答案。“大人需要多长的时间?”
我抬头想了想,“在满月之前,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善这次满意了,他发出轻轻的笑声,说:“好啊,那我便等待那一天的到来,无论大人愿不愿意离开云之村寨,我都会尊重大人的意见。只是我以为我们不必再固守在这里了,我听说……”他似乎有些犹豫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不过最终还是继续了。
“我在一本书上看见,其实像大人忽然失明这种情况是有法可治的。”
我本来只是淡淡地听着,甚至是有些漫不经心的,可是听到他说我的眼睛可能有希望治疗时,有些震撼,也有些期待,没有一个失去了光明的人会喜欢永远沉沦在漫漫的黑夜之中,即便是素娥,那一刻她也心动了。
我保持着冷静,问道:“善,如果我没理解错你的意思,你是说——”
“是的,古书里说到这世间一种叫做障叶的植物,只要把它轻覆在两眼之上,即便是彻底失去光明的人也能重见天日。传说出云国的皇帝在战争中失去了双目,国师费尽苦心地为他寻来障叶,不过一日,空空的眼眶里也长出了双眼。”善说着。
还有这种操作?真是神奇的世界,神奇的植物,我在心里惊叹着,面上仍持半信半疑的神态,“想必这障叶也并非能够轻易取得,当真能让我经受神罚的双眸重见光明?”
“障叶是世间难寻的宝物,存在传说中的仙葩,我相信一定能治好大人的眼睛的。像大人这般善良的人,神明才不会降下神罚,我从来都觉得这是小人的行为。”善似乎意有所指,他指向的那个人,便是素娥的亲妹妹,如今的巫女翠娥罢。
我胸中蕴含着一股沉沉的气,那种沉郁的心情并非是我,而是素娥的心情,或许她心里有些猜测,只是一直不愿去想,她果决地在失去了巫女的身以后,便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任由神明决断。
只是她没有等来她的神明,等来了我。
善再接再厉般道:“大人,等我们离开这里,或许会花上很多年去寻找障叶,但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会为大人寻来。”
他说这话,我的心里不无感动,起码那一刻,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春风十里,花香四溢,我那孤寂苦闷的黑暗之中,无尽的柔情,说不出的心动。
即便,他满心欢喜都只是为了这具身体的主人。
“善,一直以来都是我连累你了。”我很抱歉。
善坐在我身边,“无论如何,我一直都是站在你这边。大人,何谈连累。你对我的恩,善今生也难以报答。”
“我希望大人能够快乐点,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来,因为我的存在,能够使你欢喜,我便什么都满足。”
他发出了忠犬发言。
为何如许卑微的言谈却让我从心底感觉到一股森森的冷意,仿佛像是被盯着的猎物一般无处可逃。
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却无法看见他对我露出的面容和神情,也无法猜测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因为我不是素娥啊。
所以我始终对一切事物、一切的人都抱有一种将信将疑。
因为云姬的打扰,善似乎开始不再外出了,除了必要的采购活动,我们依靠着田畦里的蔬菜和储藏的腊肉,一些晒干了的蘑菇珍稀吃食,善养的小鸡也长大了,可以孵蛋了,善总是很勤劳地,收拾着院子,而他做菜的手艺也越来越好,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否在我深睡的晚上依然练习着。
我依然每天给我种着的花草浇灌着水,偶尔逗一下停在花架上不怕人的鸟儿。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我深思熟虑过后,觉得出去看一下更好,只是善到底可不可以依靠?
或许我这么多天的犹豫便是由于这一个原因。
我决定好那天,是一个晚上,夏天的晚上总是有很多虫子唧唧的声音,善帮我关好窗子,依然关不住那些小小细细的声音,他为我点了薰香以免睡梦经受侵扰,檀香的香气闻起来有一种厚重沉凝的舒服,细细地缭进幔帐里,会让人有一个好梦的夜晚。
我刚沐浴罢,穿着白色的睡裙,踩着藤椅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等他忙完。
善虽然年龄不大,做事却很是利落,常常让我这种大人有一种很内疚抱歉的心情。
“好了,可以睡了。”他大抵心情不错的样子。
我却没有动身,“善。”
“怎么了?”他仍然是笑着的。
“善,我决定和你一起离开。”我开口道。
室内几乎有一瞬间只有轻轻的虫鸣 ,他仿佛是立住了,像檀香死去的灰般沉寂了。“大人,你刚才说答应了?”
他小心翼翼地探问,害怕自己听错了一样,或许是因为我前面两次的犹豫,他一时之间还有些不真实感。
我蹙蹙眉,说:“离满月还有七天,在这七天之内我想……我想和翠娥告别。”我微微移首,似乎面对着窗子所向,心里面能感觉到月亮散发出来的纯白的光芒。
或许素娥那最后的一片心意,我在离开之前就能替她实现了。
善很不喜欢翠娥,现在我说起她时,便能感觉到他的不喜,不过或许是为了我,他选择了压抑住这种不喜的心情。
“你想见她吗?”
我不确定,“我不知道翠娥她现在这么忙碌的情况下,是否能和我见上一面。”
善安慰我道:“大人一定能见上这最后一面的。”
我笑了一下:“善你的话让我有些恐惧,虽然是离开了,但这里是我们的家乡啊,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归来的。”
善的语气有些诡异的平淡:“大人说得没错,但是世事难料。”
我甚至从他最后一句话里,听出了他一些隐秘的想法。
我面前这个少年,即使我和相处三个多月了,我仍然对他一无所知一般的。某时他冒出的一些天真的言语将现实的虚伪全部击破,他总是给我带来一种新奇的体验。
我还想说,他却笑嘻嘻地朝我道:“天晚了,大人该休息了,有什么还要和善说的,明天再和善说如何?”
他扶着我的手走到床边,侍奉我睡下,像一个尽忠职守的侍女一般,虽然是夏天的夜里,屋内却很凉爽,我轻轻地躺在床上,仍然能朦胧地感觉到善站在床边的身影是如何的沉稳壮实地压在我心头。
我忽然意识到少年的善也是一个男人。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他身上传来一种精致的香气,熏染了檀香的味道,仍然没被掩盖的精妙的香,里面包含着蔷薇、沉郁苍劲的松香、一种麝香,还有些我闻不出来的味道,完美地交织在一起,这是最近经常在善的身上能够闻到的香气。
我默默地笑了,善也是个极其爱美的男子呢。
善在走之前,说:“大人,今夜也会有一个美梦。”
我冲他笑了一下,“谢谢。”
他撤下幔帐,走到了灯台边,端走了一只蜡烛,虽然我已经是个瞎子了,但只要是他没有等待我入睡之后便先离开时,总是给我留下一盏灯,这盏灯或许没有必要,却盛开在我的心间。
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入眠。
在满月之前,我还有七天的时间,因为眼睛的不方便,首先单独去找翠娥这个想法不安全也不符合素娥的身份,我直接给否决了。
我必须借助善来完成素娥这个渺渺的心愿。
但善一直和翠娥不对头,自从素娥捡到他后,两人的关系就一直都很恶劣。
善看出我的心情,问我:“大人,如果你先见她,我可以为你去邀约的,不过现在的她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她了,或许会让大人你失望。”
他不一定能见得到翠娥。
我心里能够明白。
“善,我知道,但你能为我走一趟巫女塔吗?”
“无论你有什么样的愿望,善都愿意为你实现。”他毫不迟疑地说着。
我想了一下,拿出这段时间无聊时编织好的缨络子,绕在贴身放的一块美玉上,都放在锦囊里递给善。
善没有接,甚至语气都有些莫名的不高兴,“大人为什么要将这么宝贵的东西……给她?”
因为这玉从未离过素娥的身,经年的祈祷和祝福,可以说是本命玉,福身玉也名副其实,确实是能够延年益寿,使人心情安定的宝物。我当然很想留下,不过如果真的见不了翠娥,能够把这件东西送给她,想必翠娥也能够明白她姐姐的心意,而素娥也终于能放下心来了。
“一别经年,我们姐妹恐怕要相隔两地,能够有个寄托的物件对翠娥来说也是一个慰藉。”
翠娥似乎极其依赖和喜欢姐姐。
善恐怕也想到了这一点,终究是接过了锦囊,他虽然认同了,但是还是有些小孩子脾气。
“如果她实在是无法抽空来见我,那你便将这件礼物送给她。不必说什么。”
闻言,善轻轻笑了一声,洞悉一般地说:“从某一方面来说,大人可真是残酷啊。”
我哪有,明明这么顾忌她的心情了,还怕如果见不了面,就这样不辞而去,会给我这个妹妹带来心理阴影,所以送给她一件怀人的礼物。
我是多么体贴、可爱的姐姐呀!
善出门了。我在家,想到前两次善不在忽然闯入了近卫虎和云姬,我决定还是不在花架下歇息了,坐在卧室里,手指磨琢着棋子,夏日漫过绿纱漏些炽热的光阴在屋子里,打开的窗子吹来有些温热的风。
我一边自己玩着,一边等待着善回来。
几次听到外面有人叫门的声音,全然不理,过了一会儿也便安静了。
晚边,风开始凉润的时候,善回来了。他走进卧室时,我正睡了一个午觉起来,对我来说白天黑夜都是双眼抹黑。
我扶着微乱的头发,坐了起来。“善,坐。”
“大人这会儿才睡醒。”他问。
他这话问得我有些无地自容,不过我真是无聊得睡着了。我转开话题,“是啊,翠娥那边如何?”
“大人的话,我一会儿再回答,我想先喝点水。”他走到桌子边,拿了一个茶杯,准备喝凉白开。
我便听着他浅浅的喝水声音。
看来真是很渴了。
我有些纳闷,“你见翠娥的时候,她没招待香茶吗?”
虽然是两两相厌弃,不过他上门时终究是代表我这边的使者,接待上门的客人,翠娥该不会这么任性吧。
善冷笑一声:“人家现在是巫女了,大忙人了哪还有时间招待我这种小喽啰,再说她的香茶我还不乐意吃。”
我碰了冷鼻子,看善这个样子,应该是在翠娥哪里受了气。我忙安慰道:“翠娥也许是身不由己,你知道的,善,那时候的我几乎也和她一样。”
我淡淡的笑。
善不满:“大人你和她怎么能作为一谈呢。”
他平息了一下心情,终于回复了我的话。“锦囊已经送到了,但是她说最近一段时间都很忙,无法来看您。”
我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善顾及我心情,转谈别的事。
很快,便到了满月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