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在灵台山过了许多次年, 这是邝渊头一次缺席。
虽然邝渊不在少了许多乐趣,但剩下的几个人也不是闷嘴葫芦,还有惠之和王平安一对冤家不遗余力地鸡飞狗跳、插科打诨, 这个年过得并不冷清。
际之作为大师兄, 代替了邝渊的长辈角色, 给隐之、许念、惠之和王平安都包了压岁钱, 每人又添了一套新衣服。际之平时跟他们相处不多, 此时也应景地变得亲近和蔼许多,甚至还被强灌了几杯酒,惹来惠之和王平安的娘齐齐向罪魁祸首王平安飞眼刀子。
小辈的孩子们之后便是王平安的爹娘, 往年邝渊在也就算了,毕竟他年纪最大, 不管孩子们怎么闹腾, 王平安的爹娘对邝渊很是敬重, 邝渊的红包他们也不敢推辞。但今年不同,际之毕竟还算孩子, 他们不能拿孩子的钱。
“这可使不得!”王伯在衣襟上搓着手,死活不接受际之递过来的钱,“平安的都给过了,我们不能再要了。”
际之没说话,脸上泛起微醺的红晕, 执拗地望着王伯, 好像王伯不收, 他就能举着一整晚。王伯更加局促地搓着手, 再看际之, 虽然嘴角挂着一丝笑,但眼底却隐隐透着愁绪, 王伯一愣,两手不由地停了下来。
四周打闹的众人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都满含期待地望着他,尤其是惠之,简直把每人收压岁钱当成一种必不可少的仪式,即便师父不在身边,她也想像往年一样完完整整地进行每一个步骤。因此此刻她以一种“你不收钱这个年就过不好了大家就会很伤心”的眼神控诉着王伯,看得王伯心头一软,接过钱叹道:“唉!我收下了,大公子……”
本来王伯往年的台词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但今年对象不同,这词明显不适用于际之,王伯穷尽毕生所学,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祝大公子称心如意!”
际之点点头,眼里的情绪却没有变化,王伯挠头想道:难道是哪里说错话了?
年夜饭吃得热闹,吃完饭却很是冷清。往年也有守岁的习俗,但谁也没强求谁,往往是吃完团圆饭,大家打算各自补眠到夜里,再起来守岁,实际情况却是睡下了就醒不过来了,往往最后只有际之和邝渊两人守岁,偶尔还有王伯加入,因此最后这一习俗便不了了之了。
灵台山过年也没有烟花爆竹可以欣赏,一是对山中鸟兽和环境有诸多扰乱,二是邝渊讲究“心意”,心意到了,就不必拘泥于形式了。许念和师兄弟们一度觉得很愤怒,认为邝渊只是不想花钱给他们玩儿而已。
现在邝渊不在,他们竟没有一个人提出买爆竹的事儿,仿佛都形成了一股带着怀念的默契。
吃过饭众人各回各院,际之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怎么,一路跟着隐之来到了他房内。隐之以为他有话要说,于是静静地等待着下文,等了半晌,只见际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半天没有说话。
隐之无奈问道:“大师兄有什么话要说?”
际之望着他,虽然已经有了醉态,但失望、悲恸、怀疑、期待,轮番在他眼里走了个遍,让隐之又疑惑又心惊。
际之会问什么?什么事儿能让他产生这样复杂而又矛盾的情感?
际之放下杯子,轻声问道:“隐之,与我说说你爹娘吧……”
隐之笑道:“怎么想起问我爹娘了?”邝渊收他们为徒的时候明里暗里都避开了甚是问题,他们几个的身世互相都不了解,平时也都知趣的避开了这一问题,因此际之这样问已经颇为唐突了。
“随口一问,若你有难处……”
际之的话说道一半便被隐之打断:“没什么不能说的。”他也执起杯子,幽幽说道:“八岁那年家里遭逢巨变,一夜之间父母双亡,我便开始浪迹天涯,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隐之说着又是痛苦又是怀念地笑了一声,际之静静地等待,没有打断。隐之接着道:“自在了没多长时间,就被师父捡回来了,从此昏天黑地,起早贪黑,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
际之倒了杯茶递给隐之,看样子是想安慰他,然而际之醉得厉害,杯子里是大半杯茶,桌上还洒了半壶。
他又问道:“哦?令尊令堂葬在何处?你这些年去祭拜过他们吗?”
隐之不答,反问道:“大师兄莫非想跟我一起去祭拜父母?”
际之醉得不轻,因此听不出话里的调侃以为,只笑望着隐之,好像在说:我等你回答。
隐之沉默良久,声音飘忽的答道:“我不知道我爹娘葬在何处,或许已经被一把火挫骨扬灰了,又或许早就在不知名的土包里烂透了……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只能平添许多怨恨和悲愤。倒不如不闻不问、不听不想来得自由自在。”
际之定定地望着他,脸上的神色忽而怀疑,忽而又坚定,隐之不由地问道:“大师兄……”
际之忽的问道:“真的吗?你爹娘……当真都去了吗?”
隐之心如捶鼓,喃喃道:“大师兄,你是什么意思……”
撑了一晚上,此时际之的酒劲儿才发作,他脸红得厉害,伏趴在桌上,嘴里含糊不清道:“隐之,去找你爹……大师兄带你……去找你爹……”话音未落,脑袋便“咚”的一声磕在桌上不动了。
隐之苦笑一声,把际之扶回房安顿好,又跟王平安的娘讨了一碗醒酒汤给他灌下去,山下零零星星传来几声爆竹声,隐之回房关上门,吹了灯,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小声道:“出来吧。”
他的声音极轻,几乎与唇语,屋里一片静谧,片刻后一人轻飘飘地从梁上落下,跪在隐之脚边:“公子。”
隐之绕过他直接坐下,唤了他一声:“赵同。”
赵同起身坐到隐之旁边,两人似乎十分熟稔,虽然赵同尊称隐之为“公子”,可两人之间却没有过多的礼节。赵同声音有些焦急,凑近问道:“公子,他知道多少?”
隐之同样也很疑惑,大师兄像是知道些什么,但知道多少他却全然不清楚。不过最后际之说“大师兄带你找你爹”,他倒是能猜出几分大概。他能理解际之的想法,他们师兄妹四人,各个都是孤儿,师父跟捡破烂似的把他们一个个捡回来,从此几人相依为命。
虽然跟着师父的日子很快活,但人总是有寻根的渴望,午夜梦回的时候都希望能有一双手拍着他的背,轻道一声“别怕,娘在”。际之的爹娘是他眼睁睁看着去世的,因此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两个人将他捧在手里了,因此他总将希望寄托于几个师弟师妹,仿佛帮他们找到爹娘,他的人生也就圆满了一样。
邝渊曾跟际之透露过一些几人的身份,其中最扑朔迷离的便是隐之。隐之九岁被邝渊收留,彼时他受了重伤,口不能言耳不能听,整个人如行尸走肉一般,伤好之后,隐之全然忘却前尘往事,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想不起来。
邝渊无奈去信琼顶山,回信中只说了“心病”二字,既是心病,神医也无法根治,只得寄希望于隐之自我纾解。
十五岁时,隐之忽的痊愈了,际之顿感有了新希望——隐之的爹娘也许去世了。际之虽然面上不显,但他比谁都希望隐之能找到“归宿”,这么多年来,连隐之都觉得他的爹娘早就入了黄土了,际之却为着那一点儿“也许”的希望不愿放弃。
际之从未明着跟别人说过此事,现在突然跟隐之提起,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隐之回想了一番,最近他的确是掉以轻心了,仔细想来露出破绽的地方并不少。赵同见他不说话,又凑近一步问道:“公子,可要把他处理掉?”
“放肆!”隐之含着怒气的声音吓了赵同一跳,赶忙低头道:“属下逾矩了。”话虽如此,赵同语气却没多少真诚。隐之也并不在意,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神色和缓道:“此事还需试探一番再做决断,否则便是此地无银,对我也不利。”
赵同这才心服口服道:“公子说得对,是属下莽撞了。”静默片刻,赵同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簪,摆在桌上。
隐之摩挲这那只磕掉了一角的白玉簪子,心里泛起一阵柔软和酸涩,连动作也轻了几分。赵同见状忙说道:“这是夫人生前留下的……”
“我知道,”隐之轻叹道,“我知道。”
半晌,隐之才平复情绪,抬头问道。:“这次又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说,”赵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隐之,“一月后属下前去接应您。”
隐之就着月光扫了一遍,只见信最后写着三个字:邢仲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