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众猎者由西狩山回来之时,项少龙已领着纪嫣然、赵致和十八铁卫匆匆上路,赶往秦楚边界与滕翼会合。自赵倩、春盈等遇袭身亡,他从未有一刻比现在更轻松舒畅。莫傲已死,小盘得到军方全面支持,势力大盛。朱姬又因嫪毐的关系,开始与吕不韦生出问题。在种种的形势转变下,自己大概可以有些安乐的日子可过吧!可是心中又隐隐有抹挥之不去的阴影。当日与赵倩等上路出使前,何尝想过会遇到凶险,但噩梦忽然降临,直到这晚狠狠打击了吕不韦,才算喘定口气。对于茫不可测的命运,他已成惊弓之鸟。他依照早先与滕翼定下的路线,日夜兼程赶路,七天后越过东岭,地势转趋平坦,这晚在一条小河旁扎营生火。不知为何项少龙总是心绪不宁,对着乌言著、荆善等一众铁卫打回来的野味提不起劲。
纪嫣然讶道:“项郎有心事吗?”
赵致笑道:“是否挂念芳妹和宝儿他们哩?”
项少龙凝望正噼啪熊烧的火焰,沉声道:“不!我有种很不安宁的感觉,事实上自离开咸阳后,便有此感觉,只不过今晚特别强烈。”
纪嫣然色变道:“项郎乃非常人,若有预感必有不平常事会发生。”转向正围着另一堆篝火烧烤着猎获的乌舒等道:“你们听到吗?”
荆善站起来道:“我们立即去侦查一下。”
众铁卫均奉项少龙有若神明,听他这么说,哪还不提高戒备,分头去了。
铁卫们去后,赵致讶道:“照说理应没有人会跟踪我们图谋不轨的,特别是吕不韦方面的人全在小俊和禁卫的监视下,想动动指头亦相当困难,这事确是非常难解。”
纪嫣然柔声道:“项郎心里那种感觉,会不会是因别的事引起哩?因为表面看来确应没有人会跟踪我们的!”
项少龙苦笑道:“我还没有那么本事,能对别处发生的事生出感应。只不过基于长年处在步步惊心的险境里,对是否有伏兵或被人跟踪特别敏感。还好很快可以知道答案,荆善的鼻子比猎犬还要厉害。”
赵致有点软弱地偎入他怀里,低声道:“我有点害怕!”
项少龙知她想起当日赵倩等遇袭惨死的往事,怜意大起,搂着她香肩道:“有我在,绝不会教人伤害到我的致致半根毫毛。”
纪嫣然望往天上的夜空,轻轻道:“假若有人一直在追踪我们,那项郎今晚的不安感觉特别强烈,就非常有道理,因为这里地势较为平坦,而且……”
“啊!”
一声惨叫,划破荒原星野的宁静,更证实项少龙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赵致色变道:“这不是乌达的声音吗?”
乌达乃十八铁卫之一,人极机伶,身手敏捷,他若如此轻易遇袭,那敌人若非身手极为高强,就是在布置上极为巧妙。项少龙和两女跳了起来,各自去取箭矢兵器和解开系着的马儿。却不敢把篝火弄熄,否则就要和其他铁卫失去联系。那燃烧着的火焰,正似有力地告诉他们即将来临的危险,因为他们已成为敌人进攻的目标。直至这时,他们对敌人仍是一无所知,完全找不着头绪。此时荆善等仓皇回来,人人脸现悲愤之色,乌达被乌言著背着,中了两箭,分在背上和胁下,浑身鲜血,气若游丝。赵致见本是生龙活虎的乌达变了这个模样,激动得掉下眼泪来。
乌舒正想过去把篝火弄熄,给项少龙制止,道:“嫣然先给乌达止血,截断箭杆,却千万不要移动箭簇。”
纪嫣然不待他吩咐,早动手施救起来。乌言著等铁卫均和乌达情同兄弟,个个眼都红了,喷着仇恨的火焰。
项少龙知此乃生死关头,绝不可粗心大意,冷静地问道:“来的是什么人?有何布置?乌达怎会受伤的?”
众人眼光集中到乌言著身上,显然是因他和乌达一伙,而其他人尚未遇上敌人。
乌言著深吸一口气,硬压下悲伤道:“我和乌达往东摸去,想攀上一座丘顶居高下望,冷箭便来了。”
项少龙一听下立时心跳加剧,东向之路正是通往楚境的路途,这么说,眼前神秘的敌人应已完成对他们的包围。不过现在黑漆一片,谅敌人在天明前不敢谬然动手。
可是曙光来临之时,却将是他们的末日。
赵致忽地失声痛哭,众人心知不妙,往躺在地上的乌达望去,果然已断了气。
项少龙心中一动,拦着要扑过去的诸卫,冷喝道:“让我尽点人事!”
他想起的是二十一世纪学来的救急方法。乌达一向身强力壮,利箭亦未伤及要害,这刻忽然噎气,可能是因失血过多,心脏一时疲弱下失去功能,未必救不回来。当下使人把他放平,用手有节奏地敲击和按压他的心脏,只几下工夫,乌达浑身一震,重新开始呼吸,心脏回复跳动,连做人工呼吸都省掉。纪嫣然等看得瞪目以对,不能相信眼前事实。
项少龙取出匕首,向乌达道:“千万不可睡觉,否则你就没命。”
他狠着心,把箭簇剜出来,纪嫣然等立即给他敷上止血药。然后指使众人砍削树干以造担架床,乌舒等见他连死了的人都可弄活过来,哪还不信心大增,士气激振。
纪嫣然和赵致为乌达包扎妥当后,来到项少龙旁,后者崇慕地道:“夫君大人真有本领,竟把死去的人救活过来。”
纪嫣然道:“我对我们夫君层出不穷的本领,是见怪不怪。”秀眸环顾深黑的山林荒野,低声道:“我们一直疏忽了一个人,项郎猜到是谁吗?”
项少龙正苦思脱身之计,闻言脱口道:“杜璧!”
赵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纪嫣然道:“正是此人,这次高陵君的人马能神不知鬼不觉前来举事,必有他在背后大力支持。”
项少龙恍然道:“我明白哩,他一直在旁窥伺,假若高陵君成功,他就出来混水摸鱼。可是现在却以为我真的是奉命出来调查与高陵君勾结的人,遂乘机吊着我们的尾巴,找寻杀死我们的机会,哼!”
纪嫣然轻叹道:“由于我们从没有想及杜璧那方面的人,故而粗心大意,致陷身眼前田地。不过亦可由此看出这次跟踪我们的不应该有太多人,但却无一不是高手。”
赵致脸色煞白,咬着唇皮道:“还有两个多时辰就天亮了,怎办好呢?”
此时乌言著、荆善等弄好担架,把乌达放了上去,正等候项少龙的指令。
项少龙凑过去吻纪嫣然的脸蛋,欣然道:“就凭嫣然的一句话,救了我们所有人。”再向众人道:“今天敌人之所以要射杀乌达,是由于本身人手不多,不能把整个山林彻底封锁,故施下马威,好教我们不敢逃走。”
众人听得精神一振,不过旋又感到颓然,现在四周一片黑暗,既不利敌人进攻,也不利他们逃走,因为谁都看不清楚路途方向。
项少龙沉声道:“敌人若想以有限的兵力阻截我们,必须占据高地以控下,我们就沿溪涉水从低地溜走,既不怕迷路,更可利用溪涧两边高起的泥阜躲避敌人箭矢。”再微微一笑道:“若没有灯火,盲目发箭何来准绳可言?”
众人牵着马儿,涉着深可及腰的溪水,缓缓前行。在这种恶劣的情况下,尽显众铁卫几年来军事上的严格训练,没有半点白费。为掩人耳目,乌家精兵团八成的集训均是在晚间摸黑进行,这么的涉水而行,只是非常小儿科的事。更难得是二十多匹战马一声不响,乖乖地随着众主人逃生。在前方的是高举木盾的乌舒和荆善两人,后者最擅长山野夜行,由他探路最是妥当。另有两人负责运送身受重伤的乌达,一人牵引马儿,其他人包括纪嫣然和赵致在内,无不手持弩箭,只要任何地方稍有异动,立即拨动机括,毫不留情。
无惊无险、不动声色地潜行十多丈后,众人知道关键的时刻来了,把警觉提高至极限。犹幸地势微往下斜去,溪流更有高低,流水淙淙,把他们涉水之声掩盖。四周林木高密,树顶虽隐见星辉,可是溪内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溪旁泥土腐叶的味道,充盈空气间。
荆善凭像野兽般灵锐的感觉,领着众人缓缓前行。再走十多步,溪床低陷下去,两岸在尔消我长下,土崖高出水面足有丈许之多。这处的林木更趋浓密,不见半点星光,令人睁目如盲,使人只能藉听觉和感觉去移动。就在此时,强烈的咳嗽声在左岸近处响起来。众人吓得停下来,提高戒心。他们虽一直有心理准备会碰上敌人,但却没想到会如此突如其来,事前没有半点征兆。在凹陷下去的地势里,若敌人居高发动乱箭攻击,他们肯定无人能活着离去。此时只要其中一匹马儿轻嘶一声,大伙儿都要完蛋。幸好现在他们固是看不到敌人,敌人也见不到他们。
右处另一起声音响起,先骂两句,才道:“想吓死人吗?把游魂野鬼都要咳出来。”
左岸另一人低笑道:“你们都给项少龙吓怕了,整晚在提心吊胆,照我看被我们射倒他的人后,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他都不敢再乱撞乱闯,更何况我们在主要的地方布下拌马索,连水道都没有放过。”
河里一动都不敢动的诸人听得汗流浃背,大叫好险。荆善趁岸上敌人低声说话,心神分散的最佳时刻,把木盾交给乌舒,自己拔出匕首往前摸去,一连割断三条拌马索,清除所有障碍。正要继续潜行,足音由左方山林传至。
不一会敌人的传信兵抵达道:“白爷有命,天亮时立即照早先定下路线进攻。谁能割下项少龙人头,赏五百金,生擒纪才女者,赏一千金,清楚了吗?”
溪里诸人听得呆了起来,想不到纪嫣然的身体比项少龙的人头价值竟高出一倍。但这时哪还有心情和敌人计较身价,在荆善带路下,各人愈去愈远。
天明时,各人离开险境足有两里之遥。他们爬上一座山丘之顶,遥遥窥视敌人。乌达的情况稳定下来,使各人心情转佳。众铁卫分散四方,荆善等更爬上树顶,扩阔视野。山下草原无垠,林海莽莽,草浪中隐见河道,一群群的飞鸟,际此春光明媚的时刻,横空而过,构成一幅生气盎然、有声有色的大自然图画。
项少龙和两位娇妻伏在一块大石后,暗叹虽是美景当前,却无观赏之闲,纪嫣然在他耳旁细语道:“昨晚敌人不是提过他们的头领是姓白的吗?杜璧的家将里有个叫白飞的人,在秦国相当有名,本是纵横北方的马贼,但因开罪匈奴王,后来投靠杜璧。这人最擅追踪暗袭之术,若真是此人,我们将非常危险。”
项少龙讶道:“嫣然为何对杜璧的人这么熟悉呢?”
纪嫣然柔声道:“人家关心你嘛!你没时间做的事,只好由为妻代劳。别看清姊深居简出,事实上她很留心国内国外的所有事情,杜璧的事是由她那里探问回来的。”
项少龙凝神看着昨夜扎营的地方,沉声道:“若是如此,我们将有暗算白飞的机会,只要看是谁领路往这边追来,那人定是此君,觑准机会给他来记冷箭,将会去掉我们所有烦恼。”
太阳在东方地平露出玉容之时,远方人声马嘶中,约五百多敌人分成五组,穿林越野往他们追来。领头的一组人数最少,只约五十多人,行动迅速。更令人惊异的是他们只在项少龙等人舍溪登岸处逗留半盏热茶的工夫,便准确无误地循着他们走过的路线追蹑而来,看得他们心生寒意。不过白飞既是马贼里的佼佼者,这点本领不足为奇。
纪嫣然持着的是特制的强弩,须以脚蹬上箭,射程可及千步,现在居高临下,射程自然大幅增加。由于白飞理该带头领路,所以只要看到谁走在最前头,便知这一箭该送给谁。看着敌人由远而近,各人的心都提到咽喉处,呼吸困难。若不能射杀白飞,由于对方乃追踪的大行家,人数多逾廿倍,个个身手高强,他们又因有乌达的累赘,情势的凶险,纵使是最没有想像力的人,也可想到面临的险恶情况。两里多的路程,白飞只略停三次,迳直进入射程之内,但因林木的掩阻,始终没有发箭的机会。白飞亦是非常人物,总在有林木遮掩的地方穿行,教人无法找到下手的良机。白飞这类杀戮无数的凶人,活到今天自有他的一套本领。
就在此时,白飞刚到达一座疏林里,纪嫣然哪还犹豫,忙扳机括。岂知机括声响的同时,白飞竟翻身避开,弩箭在马背上掠过,投进草丛里。机括连响,乌言著等众铁卫的弩箭飞蝗般投去,白飞的座骑立时中箭倒地,却再看不到白飞的踪影。这时才知白飞的耳朵和他的眼睛、鼻子同样厉害。敌人一阵混乱,纷纷跃下马背,四散躲藏。
项少龙心中一叹。未来的日子将会在猫捉老鼠式的艰辛中度过,一个不好,就要栽在杳无人迹的荒野里。
战马一声长嘶,前蹄先往下跪,才往地上倾山倒柱般仆下去,把赵致抛在草原上。项少龙等纷纷下马,把早疲乏不堪的赵致扶起来。项少龙吩咐把给绑在马背担架上的乌达放下来,心中不由一阵茫然。他们日夜不停地逃了三天三夜,仍没法撇下时近时远、紧追不舍的敌人,现在最令人担心的事发生了,终有战马支持不住。在地平线远处是横亘前方的秦岭,布满摺皱纹的山岭,使人更感心疲力累。但只要能逃到那里去,生存的机会势将大增,不似在平原上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恨要到那里去,即使战马处在最佳的状态里,没多来个三天三夜绝办不到。看着秦岭一个连一个积雪的峰顶和把他们分隔开的草原,众人禁不住生出望洋兴叹的颓丧感觉。
侦察敌情的荆善返回来报告道:“看尘头敌人仍在五里之外,速度减缓下来。真气死人了,我们已经以种种手法布置蛊惑他们,但均被白飞那浑蛋识破,没有上当。”
项少龙心烦神困,过去看望正由纪赵二女负责换药的乌达。
纪嫣然起来把项少龙拉到一旁道:“乌达全身发热,神智迷糊,若再颠簸赶路,我怕他会捱不到秦岭。”
项少龙烦上加烦,朝秦岭望去。连绵数百里的大山脉,像由大自然之手般画下秦楚间的国界,只要能到那里去,大有机会凭地势且战且走,往与滕翼等会合去。但由于要躲避敌人,故未可依照原定路线行军,现在究竟身在何处?谁都弄不清楚。
纪嫣然见他呆望秦岭,明白他的心意,指着其中一个明显高出的积雪峰顶道:“若我没有猜错,那该是秦岭第一高峰太白山,照这么看,我们往东偏离原本路线近百多里,难怪没有追上滕二哥。”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这绝世美女仍不失她慵懒优雅的楚楚娇姿。听着她令人舒服至直入心脾的悦耳声音,项少龙松弛下来,同时豪情涌起,吩咐各人暂作休息,拉着纪嫣然走上附近一处小丘之上,纵目四顾。太阳没在秦岭之后,扇射出千万道夕照的余晖。东北方来的敌人显然并不比他们好多少,停了下来,隐隐传来马嘶之音。一道河流由西北而来,朝东而去,在左后方蜿蜒而过。
纪嫣然道:“听说太白山上有神泉,温度可用来煮食,又可疗伤生肌,若能到那里去,乌达或有希望。”
项少龙道:“那是温泉水,泉水吸收死火山岩浆的热力,又含有大量的矿物质,故功效神奇。”
纪嫣然一呆道:“什么是死火山和矿物质?”
项少龙知又说漏嘴,搂着她香肩道:“迟些给你解说,当今首务,是要设法逃到秦岭去。”指着往秦岭流去的大河说:“假若嫣然是白飞,看到这么交通方便的一条河,会有什么主意?”
纪嫣然的俏目亮起来道:“当然怕你伐木造筏,顺河溜掉。”
项少龙道:“你会怎办呢?”
纪嫣然道:“我会双管齐下,一方面派人趁夜色摸黑过来,另一方面亦伐木造筏,好能以最快方法赶过来,假如先一步赶抵前方,我们将陷于前虎后狼、插翼难飞之局。”
此时远方一处疏林宿鸟惊起,在天上旋飞乱舞,项少龙微微一笑道:“嫣然伐木为筏一句话,可使我今晚稳操胜券。”
纪嫣然愕然道:“你真要造筏逃生吗?只是这里林木稀疏,要造几条可载这么多人马的筏子,没有整晚工夫休想完成,那时敌人早来哩。”
项少龙的手移到她柔软的腰肢处,贪婪地揉捏着,故作漫不经意的道:“我们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怎么纪才女这次竟猜不中为夫的心意呢?”
纪嫣然娇吟一声,投入他怀里,用尽力气抱紧他,心迷神醉道:“心有灵犀一点通,还有什么情话可更令人着迷呢。”
芳心同时知道,爱郎在经过三日三夜有若丧家之犬的逃亡后,终于回复信心。事情起得太突然了,因失于戒备以致一时措手不及。但在这生死存亡的绝境里,项少龙终于被激起斗志。
今晚的月亮比三天前逃出险境之时,大上了一个码,但由于厚云积压,夜色浓重,林野间更是杀机四伏。项少龙等伏在大河离敌较远的对岸,劲箭上弩,蓄势以待。战马被带往远处,尽量予它们休息的机会。当弯月抵达中天,宿鸟在敌人方向激飞天上,显示敌人的地面部队正潜往他们的方向来。此时双方的战马均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欲行不得,靠的惟有是人的脚力。水声响起,只见上游处出现十多条木筏的影子,顺水飘来。果然是水陆两路同时攻至。
项少龙等因有大河之险,完全不把对方陆路的攻势放在心上,更因他们早前故意在另一边离岸半里许处的疏林弄出声响,营造出伐木造筏的假象,敌人不知就里下,定以该处为进攻目标,待知道中计,他们已有足够时间收拾沿河攻来的敌人。若他们与敌比赛造筏的速度,由于人数上太吃亏,可说必输无疑。现在看对方在短短几个时辰内造了十多条筏子,当知其况。不过对方虽多达五百人之众,但要有此效率,则必须把全部人手投进去,而且筏子造好立即发动攻势,中间全无休息的时间,更兼急赶三日三夜路,可肯定对方定是人人疲不能兴。而他们至少多休息几个时辰,只是在这方面的比较,对他们已非常有利。
不用项少龙吩咐,所有箭锋都朝向敌筏,居高临下,占尽优势。他们虽只有二十人,却广布在近百丈的崖岸上,以石头树丛隐起身体,先立于不败之地。
木筏上隐见幢幢人影,他们俯伏筏上,外围者以盾牌护着身体,内围者则弯弓搭箭,严阵以待。项少龙等闷声不哼,任由敌人自远而近。五丈、四丈、三丈……第一条筏子进入近距离射程,其中两人左右撑出长竿,以免筏子撞到岸旁的大石去,尤其是这段河水石头特多、水流湍急。项少龙拣这河段埋伏,自有一定的道理。
对岸那故弄玄虚的疏林处,忽地响起漫天喊杀声,火把熊熊地燃点起来,照红半边天。项少龙知道是时候了,一拉机括,弩箭破空而下,第一条筏子上那站着撑竿的敌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被劲箭带得倒跌入河水里,揭开这边的战争序幕。敌人惊而不乱,纷纷高举盾牌,劲箭盲目的往两岸射去,当然射不中任何人。项少龙正是要他们如此,再没有发射弩箭,只是吆喝作态。
蓦地惨叫纷起,只见第一条筏子上的人纷纷翻腾横飞,掉往水里去。原来项少龙在河流弯道处以十多条巨藤拦河而系,筏子上的人撞上巨藤,加上筏子有若奔马的速度,哪还留得在筏上。弩箭这才发射。
第二条筏子的人遇上同样的命运,纷纷给撞进水里,盾牌弓箭都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一排排的弩箭射进河中,鲜血随惨叫声不断涌出来,和那两艘空筏子同时往下游流去。第三条筏子见势色不对,忙往一旁靠去,岂知后来之筏留不住势子,猛撞在前一筏上,登时又有人掉进水里去,筏上的人东翻西倒。箭如雨发下,加上对方人人身疲力尽,纷纷中箭倒下。
河道宽不过两丈,给两条筏子横拦在前,尾随的十多条筏子立即撞成一团,加上惨叫连连,人心惶惶下,纷纷跳水逃命。再有两条空筏飘往下游去。项少龙知是时候,打个招呼,领着众人凯旋而去。狂奔近半里路,遇上在下游的乌光和乌德两人,后者喜报道:“钩到四条筏子,可以走哩。”
筏子顺流而去,赵致兴奋得狂吻项少龙。
纪嫣然叹道:“这一着克敌借筏之计,只有项郎才可以想出来,这回除非白飞真的会飞,否则休想再追上我们。”
项少龙仰首观看天上壮丽的星空,微笑道:“别忘了他们仍有近十条木筏,不过若以每筏十五人计,他们最多只有百多人继续追来,幸好我们无一人不是能以一挡十之辈,尽管来的全是高手,我们打个折扣以一挡五,又欺他们身疲力怠,就在秦岭处再教训他们一顿,便可乘机好好休养,留点精神欣赏秦岭的冰川,亦是一乐。”
旁边的乌言著等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项少龙大胜后仍不肯罢手。旋又摩拳擦掌,因为这几天实在受够了气。忽然间,他们反希望敌人追上来。愈往秦岭去,林木愈趋茂密。本要三日完成的路程,只一晚就走完。清晨时分他们弃筏登岸,故意走了一段路,安置妥当乌达和马儿后,留下赵致和乌光两人看守,其他人折回登岸处,以装妥的弩箭恭候敌人大驾。
项少龙和纪嫣然两人舒适地靠坐在一推乱石后,肩头相触,不由涌起同甘共苦的甜蜜感觉。
项少龙见娇妻眼睛亮闪闪的,问道:“我的才女想着些什么呢?”
纪嫣然把头枕到他肩上去,娇痴地道:“我在想假若当年人家不放下矜持,厚颜以身相许,现在仍是闷在大梁,且还要苦念着你,那就惨透。”
项少龙一阵感动道:“我定会被没有纪才女为娇妻这大缺陷折磨终生。”
纪嫣然哂道:“你才不会呢?男人不但以事业为重,又天生见一个爱一个的性情,不要哄人家哩。”
项少龙失笑道:“这么想于你没有半点好处,而且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别忘记你比我的头颅还要多值一倍的黄金呢。”
纪嫣然愤然道:“杜璧竟是这么一个人,要了人的命还不够,还想辱人之妻,迟些我定要找他算账。”
鸟鸣暗号传至,敌人终于来了。
不知是否昨晚在碰撞下坏掉几条筏子,来的只有七条木筏,每筏上挤了足有二十人,压得筏子全浸在水里去,速度缓慢。筏子刚拐弯,立即撞上项少龙等弃下故意横搁河心三条绑在一起的筏子去,登时乱成一团,七条筏子全搅到一块儿。其中三条筏子更倾侧翻沉,狼狈不堪。一翻扰攘下,敌人纷纷跳下水里,往岸边爬上来。
项少龙一声令下,伏在四周的诸铁卫立即发箭。正如项少龙所料,敌人三日三夜未阖过眼睛,再劳累整晚,士气大降,骤然遇上伏击,人人四散逃命,失去顽抗之心。鲜血染红了河水,登岸的人固避不开弩箭,水里的人更逃不过大难,转眼间近二十人中箭,百多人溃不成军,纷往上游逃去。混乱之中,亦弄不清楚谁是白飞。
项少龙拔出血浪,领头扑出,向侥幸爬上岸来的十多人杀去。敌人不知是否慑于项少龙威名,一见他出现,更是无心恋战,一个不留的跳回水里,拚命往上游泅逃,情况混乱之极,预期的激战并没有发生。项少龙阻止手下追杀敌人,施拖然离开。四日来的追杀,终于告一段落。
秦岭上高涧流泉,草木繁茂,最奇特是高山上的湖,使人驰想着不知在若干年前,当冰川消退后在冰斗槽谷内集水而成的奇妙过程。愈往上走,气候愈冷,风疾云涌,青松宛如飘浮在云海之内。由于偏离原本路线不知多少里,这时其实早迷了路。不过在重创敌人之后,心情兴奋,更怕敌人后援追来,不得不仓卒入山,抱着只要越过秦岭,便可抵达楚境的心情,到时再作打算。黄昏前左攀右转,在一个雾气浓重的低谷扎营。人人换上御寒皮裘,努力工作,众铁卫有些劈树生火,一些取出草料喂饲马儿。纪嫣然两女负责为乌达换药。乌达醒转过来,知已脱离险境,高兴和感动得掉下泪来,心情大有好转。
荆善和乌舒两人打了一头山鹿回来,兴奋地报告在谷外发现温泉,更添欢腾热烈的气氛。纪嫣然和赵致一刻的耐性都没有,命令荆善、乌光两人抬起乌达,扯着项少龙往最大的温泉出发。出了谷口,眼前豁然开朗。无数山峰耸峙对立,植物依地势垂直分带,一道泉水由谷口流过,热气腾升,他们逆流而上,不到二百步在老松环抱间发现一个阔约半丈的大温池,深十余尺,有如山中仙界,瑰丽迷人。温泉由紫黑色的花岗岩孔中涓涓流出,看得众人心怀大畅。
“嗳哟!”赵致猛地缩回探入泉水里的手,娇嗔道:“这么热!怎能洗澡啊!”
乌舒恭敬地道:“让小人回去拿桶子来,只要取水上来,待一会水冷了,便可应用。”
纪嫣然一脸惋惜道:“若不把整个人浸在池内,会大失情趣哩!”
项少龙笑道:“才女和致致请放心,我们只是走错方向,若往下走,泉水必另有结聚之处,由于暴露在空气中久了,所以温度该会适合。”
两女心情登时好起来,带头往下流寻去,往低处走近五百多步,攀过几堆分布有致的大石,一个翠绿色的大潭仿似一面天然宝镜地嵌在一个石台上,四周林木深深,潭水清澈,热气大减。两女一声欢呼,探手湖水,发觉项少龙所料不差,果然是人类能忍受的温度,差点便要跃进潭水去。乌光两人放下乌达,两女为他脱掉上衣,取温潭之水为他洗濯伤口。
项少龙见他伤口痊愈了七、八成,心怀大开道:“只要小达退了烧,该很快复原。”
乌达被热水冲洗伤口,舒服得呻吟道:“两位夫人,小人想整个浸到潭内去行吗?”
纪嫣然俏脸微红地站起来,向荆善两人道:“听到你们兄弟的要求吗?还不来侍候他。”
两个小子应命而至,为他脱衣服时,项少龙和两女移到潭子另一边的高崖处,悠然坐下,欣赏广阔壮丽的山景。泉水下流处,是个深达百丈的峡谷,悬崖峭壁对峙两旁,松柏则矗立于峭壁之巅,在昏暗的夕照余晖中,阵阵雾气在峰峦间飘摇,景色之美,令人心迷神醉。两女在左右紧挽项少龙臂膀,一时说不出话来。
看了一会,项少龙道:“嫣然曾到过楚国,对她的历史熟悉吗?”
纪嫣然横他既嗔且媚的一眼,没有说话,项少龙正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说错什么之时,赵致解围道:“夫君大人竟敢怀疑嫣然姐胸中所学,该被痛打一顿。”
背后传来乌达舒服得直沁心脾的呻吟声,项少龙扭头看去,赫然发觉包括荆善和乌光两人在内,都赤条条浸浴潭内,还向他挥手表示个中快慰的情况,哑然失笑道:“好娘子纪才女请原谅为夫口不择言,请问楚国有何辉煌的历史呢?现今的国势又是如何?”
纪嫣然回嗔作喜,以她清甜的声音道:“楚国确曾强极一时,几乎霸占了南方所有富饶的土地。”接着眼中射出惘然之色,不知是否想起自己亡故了的国家,因为越国最后正是给强楚吞并的。
项少龙俯头过去吻她脸蛋,爱怜地道:“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往者已矣!嫣然不要多想。”
纪嫣然和赵致同时动容。项少龙又知自己盗用“后人”的创作,苦笑长叹。
纪嫣然赞叹道:“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寓意深远,使人低徊感慨,谁可比夫君大人说得更深切呢?”
赵致意乱情迷道:“夫君坐对夕阳,出口成章,真是了得。”
项少龙心叫惭愧,岔开话题道:“嫣然还未说出目下楚国的形势哩!”
纪嫣然美目凄迷,遥观夕照,像梦游般呓语道:“楚怀王末年,秦用商鞅变法致强,其连横兼并政策节节胜利,楚的合纵抗秦却是着着失败。丹阳、蓝田二役,均为秦大败,最沉重的打击是失掉汉中和商于六百里之地,而魏则乘机攻打楚邻的郑国,至此楚国把整个国策改变过来,此后有得有失,夫君大人须知道其中细节吗?”
她的描述精简扼要,项少龙虽不知丹阳、蓝田,又或汉中和商于在什么地方,亦可猜出个大概。点头道:“横竖那三个小子怎也不肯这么快爬上来,我们便当是闲聊。”
赵致不知道乌光和荆善都进了潭水,忍不住扭头望去,一看下俏脸飞红别回头来。项少龙暗忖若窥看的是赵雅或善柔,定不会像她般害羞,说不定还会调笑两句,不由念起她们,心中火热。
纪嫣然道:“楚怀王受骗来秦,困苦而死,楚国自此一蹶不振。顷襄王登位,再无力往东北扩张,像以前般不断蚕食土地,转而开拓西南,派大将庄蹻循沅江入滇、出且兰,克夜郎,建立起一群受楚统治的诸侯国。就是靠滇地的支援,楚人续向西南扩展,占领巴、蜀两国大片土地,势力直达大江两岸。”
项少龙开始明白为何楚人屡次在诸国抗秦一事上临阵退缩,皆因无暇北顾。
赵致奇道:“对楚人该是好事,为何嫣然姐姐却说他们有得有失呢?”
纪嫣然道:“国土大增,固是好事,却须有强大的军力作支持,楚人为秦人所迫,先后三次迁都。像秦人占领巫、黔两郡后,庄蹻等楚贵族各自称王,滇、夜郎、岷山,且兰、笮等侯国互不统属,顷襄王虽曾向秦反攻,夺回江旁十五邑以为郡,仍然处于挨打的局面。所以现今孝烈王被迫纳州于秦以求和,失去一半国土,还须向东南迁都于巨阳。此后虽再灭鲁国,但对着秦兵时仍是频频失利,地方势力又大盛,只得再往东南移都于寿春。青阳以西之地尽入大秦之手,现在只能苟延残喘,所以每当李园向我说及他振兴楚国的计划,我半句都听不入耳。”
赵致道:“李园真糊涂,茫不知嫣然姐最不喜欢楚人。”
纪嫣然道:“也不可以这么说,虽说有亡国之恨,但这数百年来一直是强国吞并小国的历史,若以灭国多少论,楚人大可称冠,统一东南半壁江山,在中原文化上影响最为广阔深远,亡我越国后,影响力更沿大江扩展到下游以至淮、泗、南海等地。”稍顿续道:“中原没有任何一国的文化比楚人更多姿多采,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楚人吞并几十个国家和部族,透过通婚把各种文化融合在一起。但在政治上却成为负担,现今各国之中,以楚国的地方势力最是强大,很多时孝烈王也不能说做就做,楚国在抗秦一事上反覆摇摆,背后实有说不出来的苦衷。”
与娇一夕话,胜读十年书。项少龙的思域立时扩大至整个在当时代仍不存在的“中国”去。想到将来小盘的秦始皇把这么多不同的国家、文化、民族和人才统一在他旗帜之下,顿感天遥地阔,颇有因自己一手造就秦始皇出来那睥睨天下波澜壮阔的感觉。
猎猎声中,乌达等三人浴罢为他们点起火把,以红光代替昏黑的天色。两女欢叫着跳起来,乌达像脱胎换骨般容光焕发,已能在掺扶下离去,看得项少龙啧啧称奇。现在这温潭成为他们私有的天地,看着两女宽衣解带,项少龙立时燃起爱火,随她们投进火热的潭水内去。
攀高折低,上坡下坡。
在秦岭赶近五天路后,众人才真的知道迷了路。秦岭虽仍是峰峰成景,景景称奇,但他们已失去欣赏的心情,尤其晚上野狼嗥叫声忽近忽远,就像无时无刻不在旁窥伺,更使他们睡不安宁。唯一的好事是乌达逐渐康复过来,可以自己走路,大大减轻实质和心理上的负担。项少龙本身有丰富的行军经验,晓得认准了日月星辰,朝着东南方而去,才心头稍定。知道横越秦岭之日,应是抵达楚境某处之时。
再两日行程,跌死两匹战马后,地势始往下延伸,气候温暖起来,再见不到使人心寒体冷的原始冰川。松树再不积雪,使他们心情转佳。这晚他们找了个靠山的台地扎营,吃过晚膳,除值夜的人外,其他人躲进营里去。山中无事,项少龙放开心情,和两女更是如鱼得水,毫不寂寞。纪嫣然与项少龙独处时虽是浪漫多情,但在项少龙与其他妻婢前却非常矜持,更不要说同室欢好。但在眼前这种特殊的情况下,更由于与赵致再无隔阂,亦把自己开放了来接受帐幕里的现实,教项少龙享尽艳福。
当他们相拥而眠,赵致道:“今晚的狼群为何叫得特别厉害呢?”
项少龙侧耳细听,发觉狼嗥的声音集中在东南方的低坡处,虽感奇怪,但若要他离开温暖的被窝、动人的娇妻和帐幕,却是绝不会干的事。遂笑道:“或许是因知道有长着最嫩滑娇肉的两位可口佳人,快要离开它们,所以特别举行一个欢送会吧!”
两女乘机撒娇,在被窝里扭作一团,个中情景,实不可与外人道。不可开交之时,狼嗥声中,忽传来有人喝叫的声音,混乱之极。项少龙跳将起来,嘱两女留在营中,匆匆赶出去。两女不是不想跟去,只恨仍是疲软无力,惟有乖乖留下。
项少龙扑出帐外,全体人均到了帐外候命,项少龙吩咐其他人留下看守营地,点着火把,与荆善、荆奇、乌光、乌言著和乌舒五名最得力的手下,朝人声来处赶去。
攀过一座山头,众人手持弩箭,走下长坡,狼嗥狈号的声音清楚起来,使他们知道狼群正在对某一目标物展开围攻。尚未抵达长达三十丈的坡底,十多条狼嗅到他们的气味,掉头往他们扑来。它们全速飞扑,像十多道电火般朝他们冲至,白森森的牙齿,反映着火光的莹绿色眼睛,看得他们毛骨悚然。六枝弩箭射出,六头野狼于惨嘶声中倒跌回坡底的幽谷去,仍有近十头狼蛮不畏死往他们冲来。时间再不容许他们装上弩箭,人人抽出配剑,向狼群照头照面劈去。鲜血激溅,野狼惨号。
那些野狼灵动之极,幸好六人个个身手高强,重要部位更有护甲保护,但仍感穷于应付。项少龙刚斩杀一头野狼,另一头狼已由侧离地窜起,往他咽喉噬去。项少龙大喝一声,右脚撑出,正中恶狼胸口,岂知恶狼竟低头咬在他靴子上,幸好回剑画中恶狼双目,恶狼惨嘶跌退,靴上已多了两个齿印,可知狼牙如何锋利。荆善和荆奇两人狩猎惯了,最是了得,不但丝毫不惧,还大喝冲前,剑挥脚踢,借着斜坡居高压下之势,加上霍霍挥舞的火把,把其他新加入抢上来的恶狼硬赶回去。乌光一声闷哼,给一头由侧扑来的恶狼冲倒地上,这小子一向自恃力大,使出狠性,硬把整只恶狼抛飞往斜坡旁,撞在一堆乱石处,但手臂衣衫尽裂,鲜血流下。
项少龙一脚踢翻另一头想扑噬乌光的恶狼之时,十多头狼已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了。环目一看,除荆善外,无一人不或多或少被咬伤抓伤,禁不住心中骇然,想不到这些野狼如此悍狠厉害。狼嗥声明显减少,坡底隐隐传来呼叫声。
众人想不到会在深山穷谷遇到别的人,好奇心和同情心大起下,不顾恶狼的凶悍,结成阵势,搭上弩箭,赶下坡去。坡下地势平坦,四面环山,近百条饿狼聚在东端,不断要往石坡上冲去。坡顶隐见火光,但却接近柴尽火灭的地步。由于藏在暗影里,只听到人声,却不见人影。
饿狼见有人赶至,戒备地散开去,几头冲来的都给弩箭射倒。这次众人学乖了,一边以火把驱赶狼群,一边装上新弩箭,连珠发射。恶狼一只接一只倒下,当荆善和荆奇两人带头来到矮石坡底,狼群散往远处,不敢靠近。荆善等却杀出瘾头,不住追逐射杀,大大出了先前那口恶气。
项少龙知狼群怯了,放下心来,往上大叫道:“上面是何方朋友,有人受伤吗?”
一个人影现身坡顶,抱拳道:“多谢各位壮士援手之恩,我们有三人被狼咬伤,幸均没有生命之险,只要再取枯枝,生起火头,当可捱至天明。”
项少龙听他措词得体,但却似是有难言之隐,又或对他们生出提防之心,所以没有邀他们上去见面,亦不见怪,大声道:“既是如此,我们负责把狼群赶走,让兄台可以下来取树生火。”
向众人打个招呼,继续赶杀狼群去也。
次晨醒来,两女早起身离帐。项少龙因昨晚杀狼驱狼,辛劳半晚,到太阳升上半天方爬起身来。仍在梳洗当儿,有人客来了。那人生得方面大耳,形相威武,一身武士服,显是身手高明之辈,包扎着左臂,该是昨晚抗狼的战绩。
知道项少龙是头领,那人趋前道:“鄙人庄孔,不知壮士高姓大名,昨晚未曾请教恩公大名,后受夫人重责,今早特来请罪。”
项少龙见他依然没有表露身份,更悉对方有女眷随行,大讶道:“兄台既不肯表露身份行踪,为何又要上来探听我们的来历,不如大家各若萍水相逢,就此分道如何。”
庄孔想不到项少龙如此直接了当,又点出自己故意隐瞒来历,大感尴尬,不过他也是非常之人,汗颜道:“恩公责怪得好,只恨奉了夫人严命,不得随意表露身份。不过我一见恩公,便心中欢喜,可否让鄙人先向夫人请示,回头再见恩公。”
纪嫣然和赵致拉着手由林木处回到营地来,看得庄孔两眼发呆,显是想不到能在此等地方,见到如此绝代佳人。
项少龙笑道:“此事大可免了,我们有急事在身,须立即起程,就这么算了吧!祝庄兄和贵夫人一路顺风。”
庄孔吓得收回目光,恳切地道:“恩公是否要进入楚境呢?”
纪嫣然两女见项少龙和人说话,已知事情大概,站在一旁静心聆听。
项少龙一呆道:“这处下去不是汉中郡吗?应仍属秦国的土地才对。”
庄孔愕然道:“恩公怕是迷路了,此处乃秦岭支脉,横过汉中、南阳两郡,直抵楚境,若方向正确,还有五天路程,鄙人曾走过两趟,定不会错。”
项少龙不禁心中大骂杜璧,若非给他的人迫离路线,早在十天前该赶上滕翼,现在却到了这鬼地方来。想起来时的艰辛,再没有回头的勇气。现在惟有先进楚境,再设法去与滕翼会合。叹道:“你们也是要到楚国去吗?”
庄孔道:“正是如此,若壮士不嫌弃的话,可结伴同行,路上大家好有个照应。”
项少龙暗忖对方给昨夜的狼群吓怕,沉吟片晌后道:“你们共有多少人?”
庄孔道:“除夫人外,还有五名女眷,一个小孩和包括鄙人在内的十五名侍从。”
项少龙心想若没有庄孔带路,尚不知要走上多少冤枉路。只要一出秦岭,立道再见珍重,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遂点头答应。庄孔大喜,连项少龙姓甚名谁都略过不问,约定一会后在坡底会合,匆匆去了。
纪嫣然含笑而来道:“看他衣着款式,说话口音,此人乃楚国贵族,夫君大人小心点。”
项少龙笑道:“暂时我叫项然,你是大夫人,致致是二夫人,这次到楚国是做生意,他们不相信也没有法子。”
项少龙等拔营牵马下坡,庄孔等十五男五女和一个小孩早在恭候。十五男中有小半人负伤,其中两人颈面均见狼抓之痕,令人看得触目惊心。若只凭观察,称得上好手的,除庄孔外,只有两个人可勉强入围。众女大半戴上斗篷,以纱遮脸,虽隐约见到轮廊,却不真切。没遮脸纱的两妇粗壮如牛,容貌不算丑,却毫不起眼。另三女姿态娉婷,一眼望去便知是出身高贵的仕女,在半遮半掩的脸纱里,有种朦朦胧胧的神秘美艳。其中一妇身材特高,年纪亦以她最大,该已三十出头,看来应是庄孔口中的夫人。小孩生得眉清目秀,双目精灵,约在十一至十二岁之间,见到项少龙等人,张大好奇的眼睛打量他们。五女见他们到来,躬身施礼,眼睛却落在纪嫣然二女身上。
夫人先发言道:“妾身夫君姓庄,壮士昨夜援手之恩,妾身没齿不忘,未知先生高姓大名,好教妾身铭记心头。”
项少龙来到她身前,依足礼数还礼,笑道:“在下项然,这两位是我的妻子,这回是要到楚国去碰碰运气,看看可否购得高质的黄金,想不到竟迷了路途,不过若非迷路,亦遇不上夫人和贵属,这位小哥儿是否令郎呢?”
庄夫人在轻纱后的眼睛盯着项少龙道:“是小儿庄保义,她两人是妾身的三妹和四妹尤翠之和尤凝之,其他是来自我府的仆从。”
两女害羞地微一福身。
庄夫人目光落在纪嫣然脸上,似是若有所思,却没说出来,只道:“想不到山里的野狼如此悍不畏人,我们已有防备,仍差点遭狼吻,幸有壮士解困。现在有壮士们同行,心里踏实多了。”
项少龙看看天色,微笑道:“今天起身迟了,不若立即起程吧!”
庄夫人点头答应,庄孔忙命人牵马来,让庄夫人三姊妹和小孩登上马背,庄保义年纪虽小,却在马上坐得稳若泰山,毫无惧意。众人于是开始下山,庄孔确没有吹牛,果是识途老马,省却项少龙等不少工夫力气。但因三女一孩均要人牵马而行,故速度甚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一路上两队人间再没有交谈,只那庄孔不时指点路途上的风光,使项少龙有参加旅行团的优悠感觉。到晚上宿营之时,庄夫人等均躲在帐里进食,更没有说话的机会。这样地走了五天路,楚境终于在望。
这晚如常扎营休息,项少龙则和纪嫣然二女和一众铁卫,围着篝火,一边烧烤打来的野味,随口谈笑。庄孔等则在营地另一端吃他们的干粮,婉拒项少龙礼貌上的邀请。满月高挂中天,照得附近山野一片金黄,远方的雪峰,更是闪烁着神秘诡奇的异芒。间有狼嗥传来,又使人感到宁静平和的山野仍是危机四伏。
赵致如释重负地道:“再过两个山头,我们可以踏足平地,真恨不得现在立即天明。”
纪嫣然挨近项少龙轻轻道:“他们很紧张呢。”
项少龙望向庄孔等,果然发觉他们沉默得可以,又有点坐立不安,点头表示同意,却找不到可说的话。人家既不肯告诉你,问来也没有用。况且到达楚境,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本领去理别人的闲事。
附近传来一阵狼嗥,乌光向荆善笑道:“你的老朋友来哩,还叫你动手时不要留情,否则会用牙齿来和你亲热。”
荆奇神色凝重道:“我看狼群是来报仇。”
荆善亦皱眉不语。
乌言著奇道:“你当狼是人吗,竟懂得记仇。”
荆奇道:“此事一点不假,马有马性,所以认得谁是主人;狼有狼性,故知道谁是仇人有啥稀奇。”
赵致胆子最小,心寒起来道:“那你们还不快想些应付的办法出来。”
项少龙亦是心惊肉跳,因为所处虽是靠崖台地,但三面斜坡,树木繁茂,若窜几十头或几百头狼出来,确非是闹着玩的一回事,有一挺重机枪会较保险些儿。
乌舒在众铁卫中最是冷静多智,微笑道:“二夫人吩咐,敢不从命,不过可否待我们填饱肚子,有了力气才去工作。”
赵致娇嗔地向项少龙投诉道:“乌舒这小子在耍人家,致致又没说不让他吃东西。”
项少龙哈哈笑道:“羊腿快给烤焦,还不取下来上盘,我的二夫人有东西吃,什么都可忘掉。”
纪嫣然娇嗔道:“致致是馋嘴鬼吗?说得她这么不堪,我要为她讨回公道。”
时间如此过去。膳后荆善等兴高采烈去布置陷阱,一副惟恐恶狼不来的样子,教人又好气又好笑。纪嫣然两女亦去凑热闹,反是项少龙偷得空间,一个人坐在篝火前发呆,思前想后,喜怒哀乐一一掠过心头。就在此时,庄夫人揭帐而出,向项少龙盈盈而来,身穿素白的长襦衣,加上件白色的长披风,戴着一顶缀上明珠的帽子,垂下面纱,活像由幽冥来的美丽精灵。
项少龙有点愕然地望着她,直至她来到身旁施礼坐下,道:“庄夫人何故尚未安寝?”
在气息可闻的近距离下,借着火光,薄纱再无遮蔽的作用,只见她面上线条轮廓有种古典的优雅美态,虽及不上琴清的惊心动魄,已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她水汪汪的眼睛反映篝火的光芒,烁动变化,专注地凝视项少龙,忽地幽幽一叹道:“心中有事,怎睡得好呢?”
这么多天来,项少龙尚是首趟和她如此接近地对话,不由涌起异样的感觉。点头道:“夫人的事不必告诉在下。”
庄夫人见他盯着自己的脸庞,低声道:“壮士是否可以看到妾身的模样。”
项少龙有点尴尬道:“在这角度和火光的映照下,确多少看到一点。”心巾却在嘀咕,这些话颇带有点男女挑情的味道,难道她要色诱自己,好使他去为她办某一件事?庄夫人使他联想到平原夫人和晶王后,像她们这种成熟和年纪较大的美丽女性,再不像少女时代的纯洁,想法实际,最懂利用本身的条件,以美色去达到某一目的。
庄夫人垂下螓首,幽幽道:“壮士这次往楚,真的是去收购黄金吗?”
项少龙想不到她这么直接了当,不敢迟疑答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是为了黄金,谁愿长途跋涉,仆仆风尘呢?”
庄夫人默然不语,似在咀嚼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两句精警句子,好一会抬起头来道:“项壮士出口成章,言之有物,当是非常之人,况且两位夫人均为人间绝色,气质高雅,贵属更无一不是高手,若说会为区区财货四处奔波,妾身应该相信吗?”
项少龙矢口不认道:“黄金岂是区区财货,夫人说笑。”
庄夫人轻纱后的美目一眨不眨盯着他,缓缓道:“既是如此,只要项壮士把我们护送往滇国,我便以千面黄金酬谢壮士,妾身可立下毒誓,绝不食言。”
项少龙心中一震,想起纪嫣然说过由于楚人东侵受挫,故转向西南开发,而主事者的大将庄蹻,正与庄夫人的夫君同姓。后来楚势转弱,庄蹻与其他诸侯坐地称王,庄蹻不正是滇王吗?愕然半晌后,淡淡道:“不知夫人和滇王庄蹻是何关系?”
庄夫人低声道:“先王乃妾身家翁。”
项少龙暗忖看来又是一宗争夺王位的王室悲剧,哪还有心情去听,叹道:“夫人的提议,确令人心动,不过千两黄金并不易赚。我更不愿两位本是随在下来游山玩水的娇妻冒上生命之险,恕在下有心无力。”
庄夫人也叹一口气,柔声道:“我只是试试你吧!项少龙有乌家作后盾,哪会把千两黄金放在眼内?”
项少龙苦笑道:“原来你早知我是谁,却故意来耍我。”
庄夫人“噗哧”笑道:“像你那种相貌体型的人,固是万中无一,纪才女更是瞒不过人,你们又都那么名遍遐迩,妾身真奇怪项先生竟以为可以骗过我们。”又微笑道:“若换过是一般男人,妾身或会以身体来换取你的帮助,但却知这一着对你毫不管用。故而不若明卖明买,大家作个对双方均有利的交易好吗?”
项少龙忽然涌起古怪的感觉,庄夫人不但有平原夫人和晶王后的特质,还包含了赵雅在内的混合体,一副不怕你不合作的俏样儿,使人既感刺激又充满挑逗性。深吸一口气,收摄心神道:“坦白说,我倒看不出你可以用什么东西来和我交易。”
庄夫人胸有成竹道:“项先生这次来楚,目标究竟是李园还是田单呢?若是后者的话,妾身不愁你不答应交易。”
项少龙立时瞪目结舌,须知自己对付田单一事,虽是很多人知道的秘密,亦只限于咸阳军方与王族的一撮小圈子里,庄夫人怎会知悉秘密?
庄夫人轻轻道:“项先生若知华阳夫人乃我的亲婶母,当不会如此吃惊。”
项少龙深吸一口气道:“夫人是否由咸阳来的呢?”
庄夫人避而不答道:“先生请先告诉我这次是否为田单而来,若答案是‘否’的话,妾身再无可与先生交易的条件,此事就此作罢。”
项少龙心念电传,听她语气,似乎在田单一事的背后上大有文章,不由有点心动,叹道:“夫人厉害,不如说来听听。”
庄夫人欣然道:“妾身信任先生是正直君子,纵使知道妾身的秘密,尽管不作交易,亦不会泄漏出去,是这样吗?”
项少龙苦笑道:“难道我项少龙会害你这些妇人和孺子吗?”
庄夫人精神一振道:“我之所以知道这么多秘密,皆因李园的心腹里,有我的人在,先生现在明白吧!”
项少龙恍然大悟,庄夫人本身是楚人,又是庄蹻的媳妇,更是华阳夫人的近亲,李园的心腹里有来自她那系统的人,绝非不合理的事,难怪她会知道自己是要对付田单。
庄夫人微微笑道:“项先生可否拉起妾身的遮面纱,妾身要面对面告诉你一个梦想不到的秘密。”
项少龙皱眉道:“夫人乃身有所属的人,我这么做,恐怕于礼不合吧?”
庄夫人黯然道:“先夫已于五年前被叛军在闹市中斩首,妾身现在不属于任何人,否则何须离乡背井,避难秦国?若不是得华阳夫人维护,妾身早给楚人擒回去。”
项少龙叹一口气,揭起她的面纱,一张宜喜宜嗔,充满成熟美女风韵的俏脸,呈现眼前。她的玉脸稍嫌长了点,可是由于粉颈像天鹅般优美修长,却配合得恰到好处,形成一种特具魅力的吸引力。再加上下颔一颗有如点漆的小小美人痣,把一切平衡得完美无缺。她的眼睛果然是水汪汪的,可令任何男人见而心跳。古典的美态虽逊于琴清,却多了琴清所没有的大胆和野性,使人生出一见便想和她上床的冲动。难怪她要以面纱遮脸。
庄夫人见他目不转睛打量自己,大感满意,含羞道:“先生觉得妾身的容色尚可入眼吧!”
项少龙暗自警惕,她虽开宗明义表示不会色诱自己,其实一直都在这样做着,不过也难怪她,以她如此一个弱质女流,为了复国和让儿子重登王位,除去天赋的本钱外,还可倚靠什么呢?可想像由亡国到现今的一刻,她必然曾多次利用美丽的身体,来换取男人的帮助。不由苦笑道:“夫人何须妄自菲薄,你还未说出那天大的秘密哩!”
庄夫人眼中掠过惊异之色,轻轻道:“到这时我才明白为何寡妇清会对先生情难自禁,说话正代表一个人的胸怀修养,只听先生谈吐别出心裁,当知先生非常人也。”
项少龙暗叫惭愧,苦笑道:“复国为重,夫人千万别看上在下,致自招烦恼。”
庄夫人掩嘴媚笑道:“你对自己很有信心,但人家欣赏你也要心惊胆跳吗?且还出言警告,唉!世间竟有你这类怕令女子倾心的男人,说出去绝不会有人相信。”
项少龙愈接触庄夫人,愈感觉到她的诱惑力,此时忽然觉察到庄孔等都到斜坡处帮忙,营外的空地只暇下了他们这对孤男寡女,暗暗心惊,正容道:“在下洗耳恭听。”
庄夫人敛起笑容,轻轻道:“田单现在应已抵达楚都寿春。”
项少龙剧震道:“什么?”
庄夫人好整以暇地道:“田单由于国内国外均仇家遍地,所以身边常带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替身,知道你不肯放过他后,当日混在李园的队伍里一起上路,后来你见到的只是他的替身吧!”
项少龙登时出了一身冷汗,难怪田猎时田单这么低调,又尽量不出席公开场合,原来其中竟是这般的原因。自己终是棋差一着,斗不过这头老狐狸。还须立即通知滕翼和徐夷乱,免得被楚人反扑下全军覆没。想到这里,什么心情都没有了。以后自己的名字还要倒转来写,这回确是一败涂地。忽地感到庄夫人的脸庞在眼前扩大,他仍是神智迷糊之际,庄夫人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道:“你助我复国,我帮你刺杀田单。”
项少龙一呆道:“你自身难保,如何助我?”
庄夫人肃容道:“李令这奸人之所以能弑主卖国,皆因有孝烈王在后支持,现在孝烈已死,寿春和滇国支持我们的大有人在,整个形势截然不同,否则我怎敢回楚去。”
项少龙愕然道:“孝烈王过世的消息,你不是由李园处听回来的吧?”
庄夫人道:“当然不是,我们庄家在楚蒂固根深,庄孔特地由楚远道来通知我们,并接我们回去的。”
项少龙失声道:“什么?孝烈王真的死了?”
庄夫人不解地看着他。
项少龙的震荡仍未过去,想不到误打误撞下,竟真的造就李园及时赶回去夺权,否则李园恐怕仍在咸阳。
世事之奇,确是出人意表。
深吸一口气后,断然道:“好吧,若我能杀死田单,就全力助你的儿子重掌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