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少龙一震道:“何有此言?”
肖月潭微笑道:“若论玩权谋手段,没有多少个可及得上你老哥我。早在你告诉我如何坐上执事之位,我便知不对劲。所以暗下留心,发觉不但张泉对你嫉恨极深,以董淑贞为首的一派歌姬也恨不得去你而后快。在这种情况下,祝秀真竟送上门来,不是陷阱才怪。”
项少龙清醒过来,暗骂自己疏忽,点头道:“便宜莫贪,幸好我根本不打算去。”
肖月潭一呆道:“项少龙何时变得这么好对付。所谓安内才可定外,若不趁此机会狠狠挫折对方气焰,女子小人联合想出来的毒计,会教你防不胜防。更何况你曾答应凤菲助她应付对她有野心的男人,不在这种时刻显点手段,如何建立她对你的信心。”
项少龙尴尬道:“我不太习惯对付女人,总是狠不下心来。而且更不知怎样利用这脂粉陷阱反过来对付她们。”
肖月潭胸有成竹道:“首先让我分析形势,昨晚我由云娘处早探清楚各人关系,原来董淑贞暗里和张泉有一手,沙立则是祝秀真的面首。不要以为他们间真的郎情妾意,其实只是一种利益和色欲的结合。现在沙立给你赶走,张泉又因而降职失势。你可说同时开罪董祝两女,面对的恶劣情况可想而知。”
项少龙拥被苦笑道:“原来凤菲利用我来重整舞伎团的形势,否则怎会忽然信任起我这么一个陌生人来呢?”
肖月潭同意道:“凤菲是个很有手段的美人儿,比狐狸还要狡猾,你确变成她一着棋子。不过她仍不想太过开罪董淑贞,否则会把张泉扫了出去。哈!究竟祝秀真摆下的是什么陷阱呢?量她没有杀人的胆量。看来只会诬你偷入她房里图谋不轨,使凤菲不得不逐你出团。”
项少龙喜道:“那倒非常划算,若我可以离团,可改为由你聘我做御者诸如此类等下役,那时将不用担心会给人识破。”
肖月潭失笑道:“到我那里反更危险。我船上的人大多看过你的画像,相处久了,难保不会有人起疑。此是我遣走仲孙何忌等人的原因,待我改好你的容貌,你方可以和他们接触。”
项少龙叹道:“现在该怎办?”
肖月潭摇头笑道:“祝秀真来来去去不过是喊贼捉贼的招数,少龙有没有兴趣真的去玩这个女人,保证滋味极佳,不会令你失望。”
项少龙涌起刺激的冲动,旋又压下冲动,拒绝道:“我不习惯与没有感情的女人欢好,更不想用手段征服她。而且若让凤菲知道我和她有关系,更不知她会怎么看我,所以此计万万不行。”
肖月潭点头道:“我忘了你是正人君子,既是如此,就采取威吓手段,给这个荡妇来个下马威如何?”
接着低声说出计划。
河风呼呼中,项少龙由舱窗钻出去,利用索钩攀往上层,踏着船身突出的横木,壁虎般往祝秀真的房间游过去。幸好船壁结的冰因近两天气候回暖溶掉,否则纵有钩索之助,仍是非常危险。船上岸上均静悄悄的,在这种天气下,谁都要躲进被窝内去。每逢经过代表一间房子的舱窗,他须俯身而过。这边十多间舱房只有两、三个窗子仍透出昏暗的灯火,祝秀真的闺房当然不在其中。最接近船头的三间舱房,分别住了凤菲、董淑贞和祝秀真三位团内最有地位的女性,而云娘则在另一边的舱房。由于项少龙的房间靠近舱尾,所以要攀爬好一截船身,才可到达祝秀真那扇窗子。房内和船舱外壁绝对是两个不同世界,那不单是冷暖的分别,而是感觉的两样。
项少龙心中好笑,自己像成了武侠小说中描写能飞檐走壁的高手,只不过不是去行侠仗义,而是为自己的命运挣扎求存。肖月潭对凤菲的评语,使他对这美女生出戒心。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自己实在太容易相信别人说的话,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心中早定了她们内在与外表同样美丽。最难测是妇人心,祝秀真正是眼前活生生的例子。
他收回索钩,再次射出,挂到上方舱顶更远处,借力横移,如是者重复几趟,移到祝秀真的舱房外。房内悄无声息,正要拔出匕首,挑开窗门钻进去,前方董淑贞房间处隐隐传来女子的娇呼声。项少龙一阵心跳,大感好奇,不由移了过去,来到那扇窗外,贴耳细听。究竟谁会在董淑贞房内呢?一听之下,立时呆在当场。原来房中翻云覆雨者都是女人,可能正在最要命的时刻,两女叫得声嘶力竭,极尽挑逗之能事。原来董淑贞不但爱男人,也爱女人。
正要离开,董淑贞沙哑的声音响起道:“秀真你真好。”
项少龙大吃一惊,怎么祝秀真竟会到了董淑贞的房间去,那在祝秀真房中的是谁?云娘不是告诉肖月潭董淑贞和祝秀真分别与张泉和沙立搭上吗?那董淑贞该与祝秀真处于对立的位置,为何两女竟成为同性恋人呢?
茫然不解之时,祝秀真的声音喘息着道:“这时刻还要逗人家,那家伙该快来了,这样搞法连门响都听不到。”
董淑贞娇笑道:“只要听到幸月的尖叫就行。”
祝秀真道:“今天我和幸月调房子,立即出事,大小姐会不会生疑?”
董淑贞笑道:“精采处正在这里,就算凤菲怀疑我们在弄鬼,仍清楚沈良只是个好色的奴材。当执事没两天已搞三搞四,哪能委以重任。而对我们更是无可奈何,没有我们她怎能和兰宫媛她们争一日之短长。”
祝秀真默然片晌,低声道:“我不明白以谈先生那种身份地位和有真材实学的人,对沈良这奴材竟会另眼相看。”
项少龙本想离开,闻言留下续听。
董淑贞道:“这个家伙确有点特别,身手又厉害得教人吃惊,若非觉得他难以收买,给他占点便宜应是值得的。”
项少龙仍弄不清楚董淑贞要弄出这么多事来究竟为了什么?很想她自己说出来。但两人沉默下去,不片刻再传出祝秀真轻轻的呻吟声。项少龙没兴趣听下去,返回自己的舱房。
肖月潭听毕,也觉好笑,沉吟片晌后拍腿道:“我有一将计就计之法,不但可反过来害祝秀真,还可增添你的光采。”
项少龙连忙问计。
肖月潭压低声音道:“你可挥笔写下一信,内容当然是表示你多谢祝秀真垂青于你,可是你却不能接受,请她见谅诸如此类,再放入那换了是幸月的房间内。如此不但可拆穿她们的诡计,还可以表现出你并非易受引诱的人。”
项少龙苦笑道:“此计绝对行不通,舞刀弄棒是我本行,卖文弄墨却是另一回事。”
肖月潭呆了一呆,失笑道:“我倒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不过只要你画个押就成,其它由我代劳,但千万不要错手写了项少龙上去。”
项少龙如释重负,陪他笑起来。
次日清晨,船队继续航程。两人在房内用过早膳,肖月潭往船头与众姬凑兴欣赏两岸景色,项少龙则忙个不休,学习处理团内的事务。小屏儿照例从旁指点。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小屏儿态度友善了点,陪他到底舱清点沿途买来的东西,忽然道:“你为何要给人背罪?”
项少龙摸不着头脑:“背什么罪?”
小屏儿俏脸微红道:“昨天我听人说原来云娘找的是谈先生,然后知道误会了你,但为何你不辩白呢?”
项少龙故意气她道:“你不是说谈先生是不欺暗室的正人君子吗?而且小屏姐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幸好清者自清,小屏姐不会再鄙视我吧?”
小屏儿大窘,岔开话题道:“为何近两天你像是忽然老了点,须发都有些花白了。”
项少龙暗吃一惊,表面装作若无其事的笑道:“有人一夜白发,我只是白了少许,已算幸运。”
小屏儿还以为他意指因自己误会他,为此而苦恼得白了发鬓须髭,嗔喜交集的横他一眼,又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儿,指点他做该打理的事。项少龙暗喜过关,又觉得这样逗逗俏妞儿,是人生乐事。午膳时,凤菲破例召他去陪席,幸月也有参与。项少龙心知肚明是什么一回事,当然扮作毫不知情。
凤菲随口问他接手张泉工作后的情况,开门见山道:“沈执事是否知道差点给人陷害?”
项少龙故作愕然道:“小人不明白大小姐的话。”
对面的幸月笑道:“我昨天因秀真的请求与她对调房间,所以沈执事那封情词并茂的信来到我手上,这样说沈执事明白了吗?”
项少龙装出吃惊的样子,愤然道:“原来她是布局来害我。”
凤菲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道:“幸好你没有令我失望。以往无论我聘用任何人,最终都被她们勾引过去,沈执事是唯一的例外。”
幸月赞道:“想不到沈执事还写得一手好字。”
项少龙坦然道:“那是我央谈先生代笔的。我除了可勉强画押外,其它的都见不得人。”
凤菲点头道:“你肯坦白说出来,更是难能可贵。可是听沈执事出口成文,妙句横生,怎会是不通文墨的人?”
项少龙暗想哪能告诉你真相。只好道:“书我倒看过几本,却疏于练字。”
幸月奇道:“沈执事必是出身于官宦之家,一般人哪有机会碰到书哩?”
项少龙面对前所未有的“身份挑战”,要知这时印刷术尚未发明,流行的只有人手写的帛书和竹书,罕有珍贵。若非以前有专为权贵效力的儒者流落到民间,设馆授徒,识字只属权贵的专利。所以假若两女问起他看过哪本书,只要追问两句,立时可拆穿自己的西洋镜。惟有胡诌道:“以前我跟随廉大将军,曾接触过几本书而已!”
凤菲倒没有生疑,含笑道:“祝秀真此回做的只是小事一件,以后就算有人在我面前说你是非,我也不会相信。”
幸月似乎对他颇有好感,道:“我们排演歌舞的时候,沈执事最好在场,好清楚人手的编排以及我们须准备的东西,好吗?”
项少龙连声应是。凤菲忽然叹气,蹙起灵秀的黛眉。项少龙虽见惯美女,仍不得不承认她的一对秀眉非常好看。就像老天爷妙手偶得的画上去般,形如弯月,绝无半点瑕疵。
幸月也陪她叹一口气,低声道:“又勾起大小姐的心事,这次临淄之行,怎都不能给三绝女和柔骨娘比下去的。”
项少龙无话可说。要他和人比剑还可以,但这方面他却完全帮不上忙来。看凤菲的表情,便知她在歌舞编排上遇上难题。像凤菲这种搞创作的人,自然希望能有突破。那代表着向过去的自己挑战,自然非常困难。凤菲有点意兴萧条,再没有说话。反是幸月谈兴甚浓,还特别嘱他今晚记得看她们排演。
告退后,正想返房去找肖月潭夹口供,后面有人叫道:“沈良!”
项少龙转过身来,原来是“穿针引线”害他的骚婢小宁。
她由长廊另一端赶过来,大嗔道:“昨晚为何不见你来,害得小姐白等一晚。”
项少龙笑道:“昨晚我累得睡着了,请小宁姐见谅。”
小宁忍着怒火道:“你这人真是,现在小姐恼了你呢!”
项少龙潇洒地耸耸肩,装出个无奈的表情,看得小宁呆了一呆,他转身往下层的木梯走去。
小宁追上来一把扯着他衣袖道:“你怎可以这样开溜,还不想想有什么方法可将功赎罪?”
项少龙为免她纠缠,索性道:“其实我欢喜的是小宁姐你,不若你来陪我吧!”
小宁显早谙男女之事,白他一眼道:“想我给小姐赶走吗?唉!见你这人还不错,让我替你想个办法补救吧!”
项少龙不耐烦起来,低声道:“男女间的事哪能勉强,小宁姐不用为此烦恼,不若你今晚来我处吧!”
小宁见计不得授,急道:“怎行嘛?你房内还有谈先生。”
项少龙伸手往她脸蛋捏了一把,笑道:“谈先生是明白人,不会介意的。”
言罢心中好笑的扬长而去。
回到房中,告诉肖月潭先前情况,两人均感好笑。肖月潭又为他染须染发,忙个不停,有人来唤肖月潭去见凤菲,吓得他们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收好。项少龙正要睡午觉,出奇地张泉竟来找他,还和颜悦色,与以前判若两人。
坐好后,张泉正容道:“沈兄以前跟过无忌公子,不外求利求财。所以希望与沈兄作个商量,看看有没有法子谈得拢。”
项少龙早知他此来另有目的,淡淡道:“张兄请说!”
张泉道:“当初我聘沈兄当御者,确是另有居心。事实上很难以此怪我,这个职位你以为容易担当吗?到了临淄沈兄会知道其中滋味。那些公卿大臣根本只把我们这种人视作奴材,一不小心立要惹祸。他们在大小姐处受了气,往往迁怒于我们。但假若沈兄肯合作,我会像兄弟般的在旁照拂,说到底我总当过近两年的正执事。”
项少龙心中暗笑,道:“张兄有话直说。”
张泉眼睛转了几转,凑近道:“沈兄与我合作还有一大好处,是可享尽艳福,除了几个碰不得外,我可为你穿针引线的包括二小姐在内。”
项少龙故作惊奇道:“张兄莫要逗我。”
张泉忙誓神劈愿保证没有吹牛皮,然后道:“只要沈兄肯依我之言,我可以先给你五锭金子,事成后再给你十锭。”
项少龙心中一震,十五锭金子可不是少数目,足够挥霍数年,张泉何来这等财力?想到这里,已猜到他是被对凤菲有野心又财雄势大的人收买了。
项少龙见他说话兜兜转转,却仍未入正题。知他是想自己先表态,始肯把来意说出来,道:“我的确很想赚这笔钱,更不想与张兄成为仇敌,可是大小姐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怎可反过来害她?”
这番话说得很婉转,却摆明车马不会与张泉同流合污。
张泉奸笑道:“沈兄误会!我怎会害大小姐?虽然因给她降职烦恼了一阵子,但想想终是自己行差踏错在先,没有可抱怨的。”
项少龙大讶道:“那张兄究竟要我干什么呢?照计若我做得来的,张兄你不亦可办到吗?哪用将黄澄澄的金子硬塞进我的私囊里?”
张泉凑近低声道:“你可知小屏曾暗中对人说欢喜上你。”
项少龙皱眉道:“那有什么关系?不过我才不相信她会这么对人说。”
张泉笑道:“她当然不会直接说出来,却爱和人谈论你,以她的性格,已表明她对你很有意思。”
项少龙大感头痛,在现今的情况下,他绝不能沾惹感情上的事。而自己对女孩子又特别容易心软,纠缠不清只是自招烦恼。心中暗自警惕,口上应道:“张兄不用说下去,若是要利用小屏姐来达到目的,我更不会干。这样好吗?我设法求大小姐把你升回原职,而我则退居副手之位。大家和和气气,岂非胜过终日争争斗斗。”
张泉见他神情决绝,露出不悦神色道:“沈兄太天真了,你以为大小姐给你坐上我的位子是因为看得起你吗?她只是拿你作替死鬼吧!其实她暗里已有意中人,临淄之行后会与他退隐于密,双宿双栖。若我估计不错,她会装作看上你,好转移其它人的注意。那时你死了都要做只胡涂鬼。”
项少龙愕然道:“那人是谁?”
张泉叹道:“若我知那人是谁,就不用来求你,除小屏儿外,没有人知道凤菲的事。”
项少龙对凤菲的好感又再打了个折扣,因为张泉这番话合情合理。凤菲乃绝顶聪明的人,怎会认为自己有能力将她安然带离临淄,却偏要这么说,分明是要激起自己男性保护女性的英雄气。而事实上,她暗中已定下退隐的计划。而张泉却是被某人收买,要来破坏她的大计,让那人得暗下把她收进私房。就算得不到她的心,也要得到她的人。像凤菲这种绝色尤物,乃人人争夺的对象,虽谁都不敢明刀明枪来强占,暗里却施尽法宝。形势确是非常微妙,而不幸地自己却给卷进漩涡里去。
张泉还以为他意动,从怀里掏出钱袋,倾出五锭黄金,伸手搭上他肩头亲切地道:“我背后的人在齐国无论身份地位,均非同小可。沈兄只要为他好好办事,说不定可获一官半职。而且他对大小姐一片痴心,只会令她享尽荣华富贵,说起来我们还是为大小姐做好事呢。”
项少龙怎会信他。不过换过他自己是张泉,亦会谎称后面的靠山是齐国的权贵,因为那才有威慑之力。
项少龙淡淡道:“让我弄清楚情况,才作决定。这些金子张兄先收起来。唉!你怎都该给我一点考虑的时间嘛。”
张泉见他神情坚决,点头道:“好吧!到达临淄,你必须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张泉离开后,项少龙仍在发怔。凤菲真的只是拿自己来作替死鬼吗?看她高贵闲雅的美丽外表,很难使人相信暗里她是那么卑鄙。
起始时他还以为张泉只是董淑贞的走狗,但刚才听他的语气却又不似是如此。否则没有理由一边千方百计的要赶走他,而另一方面却收买他。想得胡涂,肖月潭回来了。
听项少龙说毕张泉的事,肖月潭皱眉道:“我倒没想到凤菲的退隐会生出这么大的问题。还好像有人不惜巧取豪夺,也要独得美人归。不过张泉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凤菲备受各国王侯公卿尊重,只要她肯开口,保证肯作护花者大不乏其人。但偏要这么神秘兮兮的,可见她该是另有见不得光的意中人,而此人更是身份低微。若给人知道他得到凤菲,立生横祸。”
项少龙知他比自己更清楚权贵的心态,问道:“凤菲是否真的那么卑鄙利用我作替死鬼?”
肖月潭笑道:“静观其变什么都可以弄个一清二楚。少龙你不是好欺付的人,谁要玩手段,我们便陪他们玩一次如何。”
项少龙哑然失笑。事前岂想得到一个小小的歌舞伎团中,竟牵涉到如此般复杂的斗争?
见到歌舞伎团的排演,项少龙明白到诗、歌、乐、舞是浑成一体的。以往他看歌舞,不是漫不经心,就是注意力只集中到最美丽的台柱身上,少有像这刻般身历其境的全神欣赏。只是云娘率领那队近三十人的乐师队便够好看。云娘负责的编钟由大至小共八件,代表原始的八音,挂起来占去舱厅五分之一的空间,而她敲钟的姿势更充满令人眩迷的曼妙姿态和舞蹈的感觉,难怪如此令凤菲器重。不由想到凤菲会不会私下告诉她舞伎团解散的事,因为看她对肖月潭投怀送抱的情况,可能正是她在替自己找寻好归宿。人的年纪大了,总会变得更实际。换了自己是她,也会挑“有成就”的肖月潭而不会拣“落泊”的自己。
大厅充盈着由石磬、编钟、陶填、锈、铙、铃、铜鼓等组成的和谐乐声,温柔敦厚,绝不会使人生出嘈吵的感觉。幸月、祝秀真等十个歌姬随乐起舞。凤菲和董淑贞则立在一旁,观看众伎舞姿,不时交头接耳的研究,在外表看绝不知两者正勾心斗角。其它婢子负责为各女换衣递茶,各有各忙,平添不少热闹。这次凤菲并没有邀肖月潭来给意见,所以项少龙只好独自作个旁观者,幸好只是众姬已足可使他饱餐秀色,目不暇给。尤其幸月常常不忘向他抛来两记媚眼,使他并不觉得被冷落一边。祝秀真却摆出仍在恼他的样子,只狠狠瞪他一眼,没有再看他。
忽地一阵冷冰冰的声音在旁响起道:“你在看谁?”
项少龙愕然望去,只见仍是一身男装的小屏儿绷紧粉脸瞪着自己,神色不善。呆了一呆,才懂得答道:“当然是在看排舞!”
小屏儿哂道:“我看你只是在瞪着幸月小姐吧!”
项少龙暗忖关你的鸟事,表面只好忍气吞声道:“小屏姐不觉她的舞姿特别好看吗?”
小屏儿跺足道:“你分明对她别有居心,所以看得那么入神。”
项少龙听她口气妒意十足,而自己却仍是与她没有半点感情关系,不禁心生反感,故意气她道:“见色起心,人之常情。若幸月小姐在大庭广众前表演,小屏姐岂非把数百人逐个去骂吗?”
小屏儿俏脸倏地胀红,负气走了。项少龙颇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此女天性善妒,横蛮无理,还是不惹她为妙。
此时凤菲招手唤他过去,问道:“沈管事觉得这首新编的舞乐还可以吗?”
董淑贞的目光落到他脸上,灼灼注视。虽明知此女非善女,但既知她是可采摘的花朵,又听过她放浪时的呼声,现在可于触手可及的距离细看她,不由泛起非常刺激的感觉。
项少龙干咳一声道:“我对音律毫不在行,不过仍觉非常悦耳。云娘的编钟更是清脆嘹亮,像统帅般驾御全军。”
董淑贞媚笑道:“沈执事还说不懂音律,两句便点出乐队的重心,编钟的金石之声是固定的清音,负起音准和校音的重要任务。无论引序收曲,均少不了它们。而在琴、瑟、管、箫等丝竹之乐演奏主旋律为歌者伴奏时,钟音更有点睛之效,渲染出整个气氛来。”
项少龙见她对自己眉目传情,虽明知她弄虚作假,仍有点受宠若惊,只好唯唯诺诺的作洗耳恭听状。嗅着两女迷人的幽香,置身于莺燕满堂的脂粉国,于这艘古代的大船上,漫航于冬夜的长河中,谁能不感动心。
凤菲出奇温柔地道:“诗言其志,舞动其容,歌咏其声,三者浑为一体,组成此特为齐王贺寿的‘仙凤来朝’,可惜我的主曲遇上点困难,只希望可赶在寿宴前完成,否则将大为逊色。”
董淑贞的美眸掠过奇怪的神色,项少龙虽心中讶异,却无从把握她心中所想。
项少龙目光回到正在歌舞中幸月等诸女身上,随口道:“是否每节舞蹈配以不同的曲词,表达不同的情节,最后以主曲带起**,合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凤菲和董淑贞不能控制地娇躯剧颤,两对美眸异采涟涟,不能相信地杏目圆瞪的看他。
项少龙感到有异,回头看到她们的表情,大感尴尬道:“小人只是随口乱说,两位小姐万勿放在心上。”
两人仍未能作声。这次轮到项少龙心中一震,恍然而悟。对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说,以歌舞表达某一情节或故事,是所有歌剧的惯常手法,没啥半点稀奇。但在古战国的时代里,从韶乐脱胎出来的乐舞,仍保留在原始祭舞的形式,并不着重“剧情”,那要到宋元时渐趋成熟。所以这番话对凤菲自然可说是石破天惊之语。
凤菲动人的酥胸急剧地起伏几下,吁出一口气道:“你的想法非常特别,唉!沈良你本身是个很特别的人。”
董淑贞道:“他的想法不但特别,还非常新鲜,大小姐可用作考虑。”
凤菲那对能勾人魂魄的美眸闪烁动人的光采,目光在项少龙脸上留连片刻,香唇轻吐道:“淑贞你也想想看,我要回房休息一会。”
言罢径自去了。
项少龙不知所措中,董淑贞靠近的酥胸差点碰上他的手臂,低声道:“从没有人能令凤菲如此动容的,沈良你是第一人。”
项少龙不好意思道:“二小姐不要损我。”
董淑贞笑睑如花,以脚尖轻松地撑高娇体,凑到他耳旁道:“人家也为你动心呢!”说完还吹了一口气到他耳内去。
项少龙明知她在色诱自己,以遂其某一不可告人的目标。但仍泛起想碰碰她的冲动,忙压下诱人的想法,苦笑道:“二小姐勿要如此,给人看到不太好的!”
董淑贞嫣然一笑,挪开少许,白他一眼道:“有空可到人家房中来,那时只有我们两个人,不是可放心交谈吗?”
项少龙心想那岂非是“送羊入虎口”,堕进你的色欲陷阱。口上答道:“小人不敢,更恐大小姐怪责。”
董淑贞甜笑道:“你的拳头这么硬,想不到胆子这么小,大小姐怎会管我的事?唔!你不是对大小姐生出妄想吧!”
项少龙一怔道:“二小姐说笑,小人是下人身份,怎敢生出赖蛤蟆吃天鹅肉这种非份之想。”
董淑贞娇躯一颤道:“蛤蟆吃天鹅,这种形容的语句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项少龙又知此两俚句仍未被发明,尴尬道:“只是随口说吧!”
董淑贞像首次认识他般用神打量他,好一会道:“你每有惊人之语,又是发人深省,这般人材,埋没了实在可惜,沈良你究竟有没有为自己将来的前途着想过?”
此时乐声倏止,众姬停下来嬉笑,等候董淑贞的指示。只有幸月立在一旁,带点妒意的在瞧两人亲密地交谈。小屏儿则不知到哪里去了。
项少龙只好道:“小人当上执事之职,已心满意足,啊!她们在等候二小姐的指示呢!”
董淑贞低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歌伎团很快便要遣散,知情者无不在为自己找寻后路归宿,像我这种不想沦为贵族姬妾的更是烦恼。沈良你若有志向,来找人家谈谈吧!”又伸手捏他的手臂,轻笑道:“你真壮健。”含笑到了众姬处。
项少龙不敢看幸月的反应,匆匆走了。回房途中,他首次对董淑贞生出同情之心。她或者只是忠于艺术的人,不希望这么年轻就失去了这时代女性唯一可享有的事业。在某一程度上,凤菲是相当自私,她只为自己打算。若她如张泉所说是找自己作替死鬼好转移其它人的注意,就更不可原谅。假若有个方法可使董淑贞成为凤菲的接班人,而凤菲则可安然作她的归家娘,那岂非皆大欢喜。这是很难办到,却非没有可能办到。问题仍在凤菲处。回到房中,肖月潭配合新的染料,为他动手易容。
项少龙告诉他小屏儿差点看破他改装的事,后者笑道:“保证没人可看出破绽,最妙是你瘦了至少十斤,连眼形都改变了,所以你最好不要吃那么多东西,若养胖了反为不好。”
项少龙苦笑道:“我已很有节制,现在头痛的是小屏儿和幸月都似看上我,董淑贞更对我挤眉弄眼,你说该怎办?”
肖月潭笑道:“项少龙毕竟是项少笼,你既能使纪才女为你倾心,其它莺莺燕燕不为你颠倒才怪。嘿!给你看一样东西。”
项少龙朝他撑开的手掌看去,见到一颗似是某种果物坚硬的核心,大小如指头,奇道:“是什么?”
肖月潭道:“这是什么不打紧,只要你放到舌底下说话,可把语气声调改变过来,完全不似项少龙。”
项少龙皱眉道:“若让凤菲她们听到,岂不非常古怪?”
肖月潭道:“你还以为自己是以前的身份吗?当凤菲和外人交谈,你在场的机会是绝无仅有,纵然在场亦没有插口的资格。当遇上熟人,先把果核往口一塞,保证可瞒过任何人。”
对肖月潭的周身法宝项少龙早见怪不怪,接过果核依指示放在舌底,在肖月潭指点下“牙牙学语”起来,果然音质都改变少许。肖月潭听得连连失笑,敲门声响,忙去开门。
项少龙见肖月潭似给人扯出门外,正大惑不解,肖月潭回到他身旁低声道:“今晚我到云娘房里风流他一晚,你若要解寂寞,可把幸月等其中一人弄来。幸月的功夫如何我不晓得,却可保证董淑贞在榻上精采绝伦。好自为之吧。”
房门关上,项少龙只有苦笑。旅途寂寞,有美陪寝自是人生乐事,不过他却过不了自己的一关。呆坐一会,他收拾心情,钻入被窝睡觉。现在他最大的乐趣,是到梦里去会娇妻爱儿。快要睡着,蓦地惊醒过来。耳内响起关门的轻响。项少龙探手到枕旁握上血浪的把手。香风随来,一个火辣辣的动人胴体钻进他被内,八爪鱼般将他缠个结实。
由于项少龙休息了颇一会,神经松弛过来,感官特别敏锐,更加上连对方是董淑贞、幸月、祝秀真,甚至较小可能的小屏儿都弄不清楚,那种刺激确是难以抗拒。费了很大的定力,闪脱对方的香唇,凑到她耳旁道:“你是谁?”女子娇喘细细道:“有很多女儿家这样来找你吗?”
项少龙仍认不出她蓄意改变了的声音,笑道:“恰恰相反,假若以前有女孩子这么来过,我会误把你当作是她,何用问你是谁?”
女子用力搂紧他的腰,把俏脸埋到他胸膛上,以蚊蚋般声音道:“也可以是因你有很多女人,所以一时弄不清楚是谁来相就。”
项少龙已可肯定此女绝非小屏儿或幸月,因为前者正生自己的气,而后者则该知自己“守身如玉”,不受引诱。顺手在她身上摸几把,低笑道:“若是如此,我应在你钻入被内时立即以手认人,何用问你?”
女子咿唔作声,颇为情动。项少龙按捺不住,一个翻身,半抱半压地把她搂个结实,同时探手到一旁的小几上拿火种点灯。
女子娇吟一声,把他的手扯回来,嗔道:“你难道不怕人难堪吗?现在哪是点灯的时候?来吧!”
只要有点星光,项少龙也可勉强看到她的脸貌轮廊,偏在这寒冬之夜,又在船舱被窝之内,使他睁目如盲。而偏是这种情况,特别使他容易燃起情欲之火。尤其想到她是董淑贞、祝秀真又或小宁儿三女之一,无不是烟视媚行的惹火尤物,一颦一笑,皆使人欲醉,这种至为刺激的感觉,更使他难抵肉欲的诱惑。幸而隔着几重衣物,否则可能已把持不住。项少龙隐隐觉得假若这样占有对方,只代表自己与其它好色的男人毫无分别,是某一种形式的投降。
所以对方在怀内的扭动厮磨虽带来强烈的诱惑,而自己亦起了生理上的反应,仍强压下狂升的欲火,上身仰起一点,故意骗她道:“我知道你是谁。”
体下的女人娇躯微颤,道:“我是谁呢?”
凭她震惊的微妙反应,便知她以为自己没法猜中她是谁的。这么她便不该是董淑贞又或祝秀真,因为两女对他早有撩逗,一再暗示以身相就,不该有此信心。
一个令他大吃一惊的想法涌上心头,骇然道:“大小姐?”
女子顿时静下来,嘘气如兰地柔声道:“正是凤菲,你不欢喜吗?”
项少龙一阵伤心,欲火消退,暗忖张泉说得不错,她只是找自己作替死鬼,所以纡尊降贵的来献身给他这个下人。若非如此,怎样骗得他自以为是她的情郎呢?一向以来,他心目中的凤菲高不可攀,这么一来,自然在他心中大为贬值。
项少龙冷然道:“大小姐为何要这样做?”
女子以带点哀求的语气轻轻道:“不要问这问那好吗?好好的疼人家吧!”
项少龙忽然松一口气,如释重负道:“原来你并非大小姐,而是小屏姐。”
若非她仍不敢以平常的声音说话,他可能会继续猜错下去。小屏儿回复正常的声音语调,娇吟一声,香唇再凑上来,热烈地吻他。项少龙以一半的心神驾轻就熟的应付,另一半的心神却在盘算思量。照理小屏儿应该与主子凤菲共进退,换句话说她无需要像幸月等有急寻归宿的要求。那她现在把自尊抛到一旁,向自己投怀送抱,一是她真的对自己情不自禁,而更有可能是奉凤菲之命而来牺牲色相,好控制和驾驭他项少龙。他的想法不是没有根据,虽然他仍把握不到凤菲的退隐大计,更弄不清楚为什么定要使自己变成替死鬼,肯定一点是凤菲一直以谎言骗他,凤菲没有理由将她的前途幸福摆到他这陌生人手上去。
油灯燃亮起来。小屏儿抗议地“嗯”了两声,星眸半闭,不堪灯火的刺激,好一会才睁开美目。项少龙仰起上身,仔细打量换回女装,秀发披散枕上的美女,惊觉她的艳色实不逊于董淑贞诸女,只是平时被她的男装和不假辞色的模样瞒过。两人目光相触,小屏儿泛起既羞且喜的表情,灼热的眼神里隐含某种令人难解的迷怅。项少龙心中暗叹,更坚定自己的怀疑。低头吻了她两片朱唇,柔声道:“你是否第一次和男人亲嘴?”
小屏儿赧然点头。
项少龙咬牙苦忍肉体紧贴厮磨所带来的高度刺激,冷冷地道:“大小姐要你这么做吗?”
小屏儿立时杏目圆睁,吃了一惊,好一会方寸大乱的答道:“你怎会这么想的?”
只从她的反应,项少龙立知自己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若她因自己情不自禁来向他投怀送抱,听他这么说,自然大受伤害,不是大怒而去,就是一副含冤受屈的可怜样儿。像现在般的反应,只表示她确心中有鬼,故出言反驳,希望能瞒过他。项少龙近年来差不多每天在斗争中度过,一个年轻的女孩自远不是他的对手。项少龙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的瞧她。一滴清泪由眼角泻下,沿娇白粉嫩的脸蛋,滑到枕上去。
小屏儿别过俏脸,避开他无情的目光,神志崩溃似的默默洒泪抽泣,悲切道:“你不欢喜我?”
项少龙睡到她侧旁,举袖为她拭泪,淡淡道:“其实我该早猜到是小屏姐,换过是其它人,在钻入我的被窝前,该懂得先脱掉衣服。”
小屏儿停止抽泣,无助地道:“你这人很精明,人家投降了,好吗?”
项少龙心中一软。自己是否太残忍呢?竟以这样的手段对付如此娇痴可爱的一个少女,而她只不过是尽忠于主子。为缓和她的情绪,项少龙遂道:“你这样很好看啊!为何整天要以男装示人呢?”
小屏儿凄然道:“若我常以色相示人,现在你怀内的不会是完璧之躯。”
项少龙感到两句话内所包含的无限辛酸,心中暗叹,道:“你恶兮兮的样子也是装出来唬人的哩。”
小屏儿露出一丝笑意,秀目闪亮道:“开头是装的,但慢慢就习惯了。唉!你有点像另一个人。”
项少龙生出轻微妒意,道:“是你的情郎吗?”
小屏儿有点不满地嗔道:“你想到哪里去!那人我只见过一面,不过也像你般最懂咄咄迫人,眼睛像是可看进人心内去那样。小姐对那人印象也很深呢!”
这回轮到项少龙吃惊,知她说的正是自己,哪敢再问下去。
小屏儿赧然道:“刚才你抱得人家很舒服,原来男女间的滋味是这样的,难怪云娘要找谈先生到她房内去。”
项少龙失笑道:“小屏姐今年贵庚?”
小屏儿含羞道:“足十七哩!十三岁时鬻身给大小姐。”
项少龙硬着心肠紧迫道:“大小姐为何要你这么做?”
小屏儿凄然道:“不要迫人家好吗?小屏儿现在矛盾死了。唉!我该怎么办呢?”
项少龙半扶半抱的让她坐起来,咬着她耳珠柔声道:“可以怎么样呢?老实的回去告诉大小姐,她的计谋已给我识破,这个他奶奶的什么正执事我不想干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像放下心头大石。那确是他难以胜任的工作,而且风险太大。
小屏儿骇然道:“怎么行?”
项少龙温柔的爱抚她动人的玉背粉颈,微笑道:“你把这番话回去向小姐直说就可以,其它的不用你烦心。”
小屏儿显是非常沉醉于他的抚摸,梦呓般颤声道:“你如何猜到是小姐差使我来的呢?”
项少龙坦然道:“因为根本不像你一向的作风。”
小屏儿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不依道:“人家的确有些儿喜欢上你嘛。”
项少龙失笑道:“你也懂说只是有些儿欢喜。来!乖乖的回去,我不想在你奉命的情况下得到你。”
小屏儿“嘤咛”一声,投入他怀里,心颤神迷的道:“小姐说得不错,你是个很特别的人,与其它男人不同。”
项少龙满怀软玉温香,不禁又激起欲焰,吃了一惊,暗知绝不可神迷失守,否则不能辞去执事之职,半强迫地把她抱起来,送到门口。小屏儿忽然大胆地伸展双臂,搂着他脖子,献上热吻。缠绵一番,小屏儿带着幽怨得可把他的心绞碎的眼神,依依不舍的离开。项少龙下了门闩,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倒头大睡。
天明时,肖月潭神态舒畅的回来,听到他昨晚的艳遇,大讶小屏儿的行为,点头道:“给凤菲辞退不失为明智之举。这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我始终不明白她为何这样做。咦!”
项少龙见他一脸惊容,吓了一跳道:“什么事?”
肖月潭变色道:“你说云娘昨夜来找我,是否也是出于凤菲的指示,否则小屏儿怎知我到了云娘处。”
项少龙舒了一口气道:“不要吓小弟好吗?现在我是惊弓之鸟,即使如此,并不值大惊小怪。”
肖月潭哑然失笑道:“因为倘若如此,云娘的话就不很可靠,我从她处得到的大有可能是假消息。”
项少龙凭窗外望,道:“管得他是真是假,总之我是不干的了。”
“咯咯!”
肖月潭道:“谁?”
小屏儿的声音在门外应道:“谈先生早安,大小姐召见沈执事。”
项少龙与肖月潭交换个眼色,推门出去。小屏儿避开他的目光,领路朝长廊一端走去。她不但回复男装,且紧绷俏脸,似乎昨晚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项少龙很想逗她两句,却知只是自寻烦恼,遂压下冲动。
项少龙尚是首次踏足凤菲在船上的闺房,那比项少龙的房子大上一倍,分前后两进,被一道垂帘分隔,外面是个小厅的摆设。凤菲当然不会在秀榻上等他,她侧卧在一张铺着兽皮的卧几,上身斜倚软垫,头发有点刚醒来的凌乱,玉脸朱唇,透出一股诱人的娇慵美态,看得项少龙怔了半晌,始懂施礼。暗忖难怪美女可倾国倾城,像她这种绝色,以女人为私产的权贵谁不想据为已有,不你争我夺方为怪事。小屏儿关门退出房外。
凤菲容色平静,指指身旁一张小席道:“请坐!”
项少龙见她毫无愠色,摸不着头脑的坐下来,鼻内立时充盈由她身体传来的雅淡幽香。
凤菲微微一笑道:“小屏儿绝非你的对手,否则怎会被你几句诈语立即露出破绽?”
项少龙想不到她如此坦白直接,立感不易招架,干咳两声道:“我可否说句真心话呢?”
凤菲淡淡道:“若是要辞职不干,最好不要说!”
项少龙有点手足无措,又大惑不解道:“小姐留我还有什么意思?”
凤菲眸子一转,道:“昨天张泉找你说话,是否想收买你?”
项少龙苦笑道:“不用我说,你也该知他想的是什么。我不明白为何要把他留下,将他和沙立一起逐走,不是更干净利落吗?”
凤菲嫣然一笑,凤目生辉的柔声道:“让我们慢慢的来说,现在我只有两个愿望,你想听吗?”
项少龙收摄心神,沉声道:“若是小姐的秘密,最好不要说出来。”
凤菲不以为忤,笑意盈盈道:“你不但是个特别的人,还是个非常古怪的人。我所认识的人中,尽管是所谓淡薄名利的高士,他所以能自鸣清高,皆有本身的条件,例如不愁衣食,生活丰足等;可是你这人连御者的微薄酬劳都不肯放过,但偏又摆出毫不在乎,不怕饿死的样子。沈良你来告诉我是什么一回事好吗?”
项少龙暗暗心惊,知道自己因心切离开,露出破绽,惹起狡猾美女的疑心,忙补救道:“唉!正是我的性格使然,既不肯低声下气求人,更不愿被人像呆子般牵着鼻于走。哈!大不了饿死街头,我并不在乎呢。”
凤菲细看他好半晌,似乎要从他的神色观察他说话的真假,片刻后道:“看你现在的坐姿神态,便知你不是惯于屈居人下的人,不如你坦白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好了?”
项少龙心中狂颤,知她可能疑心自己是“项少龙”,但又未敢肯定,最主要原因是张泉确是通过魏人的官办马厩聘他回来的,这可是铁般的“事实”。
他知道此刻绝不可露出丝毫犹豫之态,皱眉道:“小人不是早告诉大小姐吗?坦白说!我之所以生出去意,是怕小命不保。以前我还以为大小姐会在背后撑我的腰,到昨晚才知大小姐是同一个模样像其它人般对我暗使手段。小人岂能不心寒?”
凤菲不悦道:“谁对你使手段?人家只因你达成凤菲第一个愿望,可编出压倒两个大对头的歌舞,差使小屏儿去陪你一晚,解你寂寞,同时更怕你受不住董淑贞引诱,对我倒戈相向。但你却不识好人心。”
项少龙怕愈说愈露出自己是项少龙的破绽,不敢辩驳,苦笑道:“那我是误会了!”
凤菲柔声道:“当然是误会。何况我不会强迫小屏儿去做不甘愿的事,我也希望替她寻个好的归宿。”
项少龙记起自己的下人身份,还有什么好说的。
凤菲淡淡道:“只要你助我安离临淄,我不但可予你一世无忧的丰厚报酬,还可把小屏儿许你。”
项少龙不解道:“你以后不用她侍候吗?”
凤菲美目掠过凄迷之色,轻轻道:“谁想一世当婢仆奴材呢?唉!你好像对小屏儿看不上眼,我不明白你。”
项少龙道:“像小屏姐这般标致的女孩子,没有男人会不动心。不过我追求的是男儿的功业,暂不愿有家室的牵累,望大小姐体谅。”
凤菲白他一眼道:“又是个不知战争可怕的人。这样吧!事成后我就给你一封荐书,你要在哪里得到个晋身的机会都没有问题。至于将来能否立得功业,须看你的本领和造化。”
项少龙还有什么好说的,只好装出千恩万谢的样子走了。离去时灵机一触,想起当年肖月潭的诈死脱身,心想说不定肖月潭可调配出像《殉情记》里朱丽叶所吞服能令人假死之药,自己便可以脱身。想到这里,登时燃起希望,脚步轻松起来。
走不了两步,前方一扇门“咿丫”声中张开,祝秀真以舞蹈的曼妙姿态,莲步轻摇的走出来,拦住项少龙的去路,眼神幽怨,乞怜的道:“沈执事有空吗?”
项少龙当然不会蠢得相信这些歌姬的任何表情,盖因她们无不是演戏的第一流专家。不过纵使董淑贞和祝秀真曾布局害他,现在比较弄清楚是什么一回事后,他对她们不但没有怨怼,还大感怜惜。说到底,她们都是在男权当道的社会中追求自己理想挣扎求存的女子,虽然手段过份,仍是因迫不得已。只恨自己身为东方各国的头号公敌,自顾不暇,纵想帮她们亦是有心无力。此刻他想到的只是如何脱身,不用卷入牵涉到多方面的漩涡里。他尚未来得及回答,祝秀真已扯着他衣袖,硬把他拉进房内去。
忽然间,项少龙清楚感到自己成为舞伎团内分别以凤菲和董淑贞为首的两大派系间斗争的关键。无论凤菲想脱身退隐,又或董淑贞要继承凤菲的位置,均须通过他这掌管一切的“下人”去部署安排。而他更是对外接触的桥梁,他现时的角色有点像二十一世纪超级巨星的经理人,又或剧团的经理。若没有他的合作,凤菲和董淑贞都变得无牙无爪,变不出来花样。以前张泉和沙立得以一亲董淑贞和祝秀真的香泽,原因正在于此。岂知给凤菲利用张泉和沙立间的斗争,连消带打地一下子粉碎了董淑贞和祝秀真的优势,把最重要的职位交到他项少龙的手上去。
这时他更有点明白为何凤菲容许张泉留下来,此乃非常厉害的一着棋。因为张泉与董淑贞既有暧昧关系,使董淑贞很难当着张泉的眼前明目张胆的来勾引项少龙。唯一方法只有联合张泉来迫害他,那自然会迫得项少龙更靠拢凤菲。假设董淑贞真的撇掉张泉,后者走投无路下,说不定反会向凤菲投降,出卖董淑贞的计划和秘密。至于祝秀真本是倚仗沙立,沙立一去,遂变得孤立无援,只好投向董淑贞,任她摆布。可是只要她再有凭恃,可能又会与董淑贞争夺继承者的位置。不过可能凤菲、董淑贞和祝秀真皆不知道的是张泉早被人收买,正密谋不轨。目下的形势是凤菲笼络不了他,董淑贞试图陷害他又告失败,张泉当然更不能打动他,一时成胶着之局。最可笑是他一心只想脱身。
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电光般掠过他脑际,祝秀真关上房门,转身把他搂个结实,俏脸埋入他胸膛里,情深款款的道:“你怎可对秀真如此无情?”
项少龙清楚感觉到她动人肉体高度的诱惑力,心中泛起怜意。虽明知她是虚情假意,不由生出同情之心。
他没有反拥她,没有把她推开,昂然站立,淡淡道:“秀真小姐不须如此,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好了。”
祝秀真仰起俏脸,竟已梨花带雨,凄然道:“我很害怕!”
项少龙想不到她有此一招,心中一软道:“秀真小姐!”
祝秀真把俏脸埋在他比一般人宽阔得多的胸膛上,悲切地哭起来,把他襟头全染湿了。项少龙慌了手脚的连哄带劝,扶到她在软席坐下,任她搂紧脖子坐入怀中,又为她拭掉热泪,她才止泣收声,只偶而香肩抽搐。他几可肯定她是戏假情真。情当然不是爱他之情,而是对己身命运茫然不知的惊忧之情。
祝秀真凄然道:“你该清楚大小姐已准备解散舞伎团,且准备把我们送人套交情,好使自己可以安然脱身。”
项少龙愕然道:“竟有此事?”
祝秀真道:“此事绝对不假,以前团内有好几位姊妹,离团嫁入豪门后,遭遇很凄惨,有人活生生给大娘打死,有人因主子丢官抄家成为官伎,遭受冷落已是天大幸运。秀真情愿死去好了,这样的活罪太难受。”
项少龙皱眉道:“你们是大小姐买回来的吗?”
祝秀真凄然点头,悲切道:“不要看她表面待我们这么好,只因我们尚有利用的价值,可助她博得天下第一名妓的美名。事实上她只会为自己打算,而我们则是她的工具。”
项少龙知她六神无主,遂如此倾诉心内的恐惧。心中暗叹当时代女性的悲惨地位,又大感有心无力,道:“你这么坦白,不怕我向大小姐出卖你吗?”
祝秀真苦笑道:“什么男人我没见过,你是那种天生正义的人,开始时人家看错你,现在再不会犯同一错误,所以来厚颜求你。”又叹道:“我们小女子对团外的事一无所知,离团后寸步难行,只能任人摆布。”
项少龙道:“可是你终要嫁人啊!”
祝秀真在他怀里仰起犹带泪渍的俏脸,轻轻道:“最好当然是不用嫁人,我们人人有丰厚积蓄,足可一世衣食无忧,但却须人为我们做妥善安排,现在沙立给大小姐赶走,只好求你。”旋即垂头赧然道:“就算要嫁人,谁希望被对方知道自己当过歌舞姬?秀真宁作穷家子的正室,死不作豪门的藤妾贱婢。”
项少龙心中恍然大悟,此正是关键所在。歌伎团内有野心者如董淑贞,目的是要取凤菲而代之,没野心的如祝秀真,则希望凭这些年来的床头金,过点自己选择的理想生活。无论何种目的,都是想独立自主,把命运尽量掌握在自己手中。他首次认真考虑纵使可轻易脱身,是否狠得下心肠离开,置她们于不顾?最佳选择是安排她们到秦国安身立命,一来那处不会直接受到战争的蹂躏,更重要是他只要说一句话便没人敢欺负她们。这群姿色出众的美女,若愿意的话,他还可为她们安排好归宿。问题是他眼前自身难保,团内又明争暗斗,加上张泉的内鬼,在困难重重的情况下,他是否仍有相助之力?
他决意先试探祝秀真的真诚,轻轻道:“沙立是因我而被逐走,你没有想过为他向我报复吗?”
祝秀真娇躯微颤道:“原来给你看穿,难怪不肯来哩!秀真此赔罪,任凭处罚。”
项少龙当然不会“处罚”她。还下了决心不可与团中任何女子发生肉体关系,以免惹上情孽。就在此刻,他下决心尽力令歌舞伎团的可怜女子,各自达到心头的愿望,当是为这时代的男人补赎少许罪过。他好言婉拒祝秀真的献身,回房把事情向肖月潭说出来。
肖月潭点头道:“虽要冒点风险,但大丈夫立身处世,自该有不畏艰难的胆色胸怀。事实上我很同情她们,可是自问又力不足以保护她们。假若能安排她们安全地到咸阳去,不但你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她们亦可获得安身之所,确是两全其美的事。”
项少龙皱眉苦思道:“凤菲显然有她的打算,她是不肯告诉我们的。”
肖月潭笑道:“她这么倚仗你,自然在她的计划里你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只须看她吩咐你做什么事,该可寻出蛛丝马迹。现在首要之务,是要与团中所有人混熟,像你指挥军队般如臂使指,做起事更方便。”
项少龙叹道:“现在沙立的人投向张泉,大部份人视我如仇敌,表面尊敬,暗里恨不得我塌台。此为眼前最大的烦恼,没有一段时间,怎赢得他们的信任。”
肖月潭哂道:“张泉的小脚色,拿什么来和我们斗。只要我一句话,可教他永远消失。不过最好先找出他为谁办事,知己知彼,才能取胜。”
项少龙道:“除非用刑,否则他怎肯招供?”
肖月潭尖笑道:“若说阴谋手段,还是老哥我比你在行。用刑乃下下之策,况且他胡乱拿个人出来搪塞,我们难辨真伪。哈!我有个精采的方法,不但可去掉张泉,还可收买人心。”接着附耳对项少龙说出一番话。
项少龙听毕叹道:“幸好打一开始你是我的好朋友,否则我可能已输给吕不韦。”
午后大雪从天而降。船队此时离临淄只有十个时辰的水程,明早便可抵达齐国文化营萃的大都会。项少龙改变主意,设法掌握舞伎团的运作,过往的账簿也不放过,始知原来歌舞伎团不但收入丰厚,只是各国权贵的礼物竟装满四十多个箱子。谁娶得凤菲,等若平添一笔几达天文数字的财富,名副其实的财色兼收。张泉虽说凤菲有秘密情郎,可是他却不太相信,或许是张泉的想当然吧。晚饭后趁凤菲排舞的时刻,项少龙主动去找张泉说话。
张泉见他来,喜出望外道:“我正要去找你。”
项少龙接过他递来的茶盅,低声道:“今早大小姐找我去,许以百锭黄金的报酬,又说可推荐我到齐国做事。坦白说!人不外求名求利,加上大小姐又对小弟有提拔之恩,换了张兄是我,肯拒绝吗?”
张泉脸色微变,好一会道:“我背后的人是出得起资财的人,其身家更非凤菲能比,不过我要向他先作请示,才可以肯定报酬的数目是多少,保证不会少于一百五十锭黄金。”
项少龙暗忖此人若非齐人,必是来临淄贺寿的某国使臣,否则张泉怎能向他报告此事。
他当然不会满足于是项情报,摇头道:“张兄不用多此一举!钱财虽重要,但功名更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大小姐交游广阔,谁都要卖点面子给她……”
张泉打断他道:“沈兄是明白人,当知现时若论强大,莫过于秦,我的主子正是秦国举足轻重的人物,沈兄若要谋得一官半职,只有随我去投靠他,否则恐怕位子未坐稳已成亡国之奴。”
项少龙心儿剧跳,几可肯定此人是吕不韦。以吕不韦的好色和占有欲,凤菲又曾到过咸阳,这家伙不见色起心才怪。凭他的财势,要收买张泉这种小人物还不是手到擒来。而吕不韦刚好要到临淄去,各方面情况吻合下,故可断定此人必是吕不韦无疑。巧取豪夺,不择手段,正是他的本色。不过他有田单照顾,应付起来确不容易。装作大讶道:“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张泉道:“若可以说出来,我早说出来。但若我张泉有半字虚言,教我不得好死,如此沈兄可放心吧!”
项少龙道:“狡兔死,走狗烹。若他得到大小姐后反口食言,我和张兄岂非不但一无所有,还要赔上小命两条。”
张泉叹道:“你的形容非常生动传神,不过却大可放心。此人出名满门食客,比你的旧主无忌公子还爱招罗各方名士豪杰,怎会没有容人之量,沈兄不用担心。”
项少龙道:“此事张兄只能以空言保证,这样吧!先教他下一半订金,收妥后,我才放心和张兄合作。”
张泉如释重负道:“该不会有问题。不过莫说我没有警告在先,若沈兄收了金子却没有为他办事,保证不能生离临淄。”
项少龙笑道:“大丈夫一诺千金,幸好我仍未答应大小姐,只是在敷衍着。”
张泉欣然道:“这样最好。现在沈兄不妨与大小姐虚与委蛇,弄清楚谁会帮她,又或谁是她的姘头,那我见到那人,好有点交待,向他索财会容易一些。”
项少龙笑道:“收到钱,我自然把得来的消息奉上,张兄是明白人,当知交易的规矩是一手收钱,一手交货。”
张泉拿他没法,只好答应。项少龙心中好笑,想不到来到齐国,还要暗里和吕不韦斗上一场,此事保证可令肖月潭非常兴奋。他们是深悉吕不韦性格和手段的人,已有了孙子兵法所说“知己知彼”的有利条件。反是吕不韦对他们这对敌手却一无所知,故虽有田单帮手,仍未必可占上风。更精采是田单本身正陷于本国的斗争中,加上凤菲乃人人争夺的目标,若他和肖月潭好好利用形势,说不定可大玩一场,胜他漂亮的一仗。想到这里,哪还有兴趣和张泉纠缠下去,告辞离开。踏出房门,走不了两步,给人在背后唤他,原来是绷着冷脸的俏屏儿。
项少龙停下步来,小屏儿来到他身前,冷冷道:“你是否由张泉处出来?”
项少龙只好点头。
小屏儿不悦道:“你究竟在弄什么鬼,是否想出卖大小姐?”
项少龙看她神情,知凤菲已把今早自己的表态告诉了她,使她大受伤害。不过长痛不如短痛,只好任她如此好了。低声下气道:“我怎会是这种人?这处不宜说话,小屏姐是否有事找我?”
小屏儿双目一红,跺足道:“谁要找你这狠心的人?是小姐找你。”
项少龙心中一软,柔声道:“听我解说好吗?我……”
小屏儿掩耳道:“我不要听。”
话尚未完,情泪夺眶而出,哭着去了。项少龙只好摇头苦笑,狠心亦要来一次,他实在不想再有感情上的牵缠负担。凤菲不是在排舞吗?为何要见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