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都一年的长安,随着那西方商贾的涌入,开始出现了一点繁华大都市的景象。市集上车水马龙,一片喧嚣。
那商山四皓皆是道士,需要做道袍道冠,成衣店里没有。韩淮楚便先去绸缎庄扯了几匹颜色鲜艳的绸布,然后再去裁缝店交纳定金,给商山四皓一人做一件道袍,一顶道冠。
那裁缝店在城东,正好连着马市。韩淮楚想着给自己买一匹坐骑,就去闲逛那马市。
相比其他地方,马市就显得冷清得多。只因马匹奇缺,好一点的马都送入了军营,拿来叫卖的马也喊出了天价,就是一般的官吏也舍不得买一匹马,乘的车还是牛拉的车。
马市的老板是个色目人,来自西域。马厩中栓着十几匹马,韩淮楚看来看去,只是摇头。
“你这里就没一匹超过五尺的上好马匹么?”韩淮楚问那色目人。
“怎会没有。只是一有好马送来,就被达官贵人哄抢而走,那价钱高得惊人。客官一个平头百姓,还是将就一点,随便挑一匹吧。”那色目人看韩淮楚一副风尘模样,估计他也不是有钱人,掂量着说道。
“只要是好马,价钱高点也没关系。这几日来了好马,老板为我留着。过三天我再来。”韩淮楚说道。
“客官说笑话了,我这里又不愁卖,哪有好马为人留着的事。要为你留着,也要先交钱才是。”那色目人还是一脸看低韩淮楚的模样。
韩淮楚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口皮囊,拿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子,问道:“够是不够?”
一匹好马的价钱时下是三十万大钱,相当于三十两黄金。韩淮楚那锭金子足有两斤多重,足够买一匹好马。
“够了!够了!”色目人立马堆上一副笑脸,眼睛盯着韩淮楚那皮囊发直。
这皮囊里是韩淮楚现在的全部家当,一百二十两金子。随随便便将一百多两金子带在身边的主顾,就是在这长安城里也找不到几位。那色目人顿时意识到,刚才看走了眼。
“有匹好马,是匹千里良驹,价钱要比一般的好马贵上几倍,不知客官想要么?”色目人憋出这么一句来。
千里马可遇不可求,都是王公贵戚专有,这里居然有遇到有千里马出售。韩淮楚喜道:“当然想要。既有好马,为何不栓在厩里?”
“那马不在我这里。我一个生意人如何能有千里马。那是别人要卖,我只做中间人,帮那人物色买家拿点好处费而已。”色目人解释道。
能得一匹千里马者必将马视若珍宝,将千里马出手就像剜去心头肉一样,除非穷困潦倒或是手头紧张,绝不会有人肯卖自己的千里马。居然会有人将宝马托这色目人出售!
“要卖马者是谁?”韩淮楚问道。
“就是淮阴侯。那匹马名为战神宝驹,曾随淮阴侯东征西讨立下无数战功,丝毫不下于西楚霸王的那匹踢云乌骓。也不知怎地,突然发了脾气不让他主人骑,竟将淮阴侯摔下马来。淮阴侯便差人来找我说是欲将那马卖了。”
韩淮楚闻言大怒。
战神宝驹只认韩淮楚一个主人,那韩信虽然长得与他一模一样,想必也瞒不过那匹跟随他多年的宝驹。
那韩信虽然被贬不怎么得意,可也是有“彻侯”的爵位,一年的俸禄有五千石,换成银子就是五百万大钱。韩淮楚在下邳走时,叮嘱那韩信好好善待自己的爱驹。岂料那韩信竟要将那战神宝驹出售。
“王侯之家,岂会缺那点银子。你就算将那马当一匹宠物白养着,也不该将它卖了啊!”韩淮楚咒骂一句,问道:“那马售价多少?”
“一开始标的是两百金,却因那马性劣无人能骑,故无人敢买,现在降到了一百金。客官要是能骑走他,就是拣了个大便宜。”色目人眉飞色舞答道。
“若是生意做成,你能拿多少好处?”韩淮楚又问。
“不多不多,只十金。”色目人嘻嘻笑道:“难就难在无人能骑那匹马。前后欲买马者也有二十几位,可是每一个人去试骑那马,都被摔了下来,也不知你能不能将那马驯服。”
十两黄澄澄的金子,难怪这色目人对卖马如此上心。韩淮楚笑道:“宝马良驹皆是性劣。说不定我有那份运气。”
※※※
淮阴侯府,说起来亲切,那家中的奴仆大半都是曾经服侍过韩淮楚的人。却又十分陌生,只因那府中换了一个主人。
由那色目人带路,韩淮楚向那淮阴侯府所在的霸城门大街行来。他一路都在想,家中究竟变得怎样了。
韩信被刘邦软禁,软禁的意思就是限制你出入的自由。未到侯府,就望见有十几个军士把住路口。
“以韩信的身手,真要干将起来,这十几个军士哪能拦他得住?这些人的作用,就是监视他一下而已。”韩淮楚心想。
除了监视,还要盘查。凡是进出这淮阴侯府的人,都要问个原因。
“萨尔刺,这次又带人来买马么?”一头目喝问道。
萨尔刺鞠了个躬,满脸堆笑道:“正是。请军爷让个路让小人过去。若是这笔生意做成小人拿到那赏金,就请各位到醉湘楼喝个痛快。”
那头目将身一侧,让出道路来,笑道:“就知道说好听话哄大爷开心。听你说这话也说过二十几遍了,可哪次那马能卖出去?”
※※※
过了那群人,就见朱漆大门打开,门口提刀站着两个家将。
“盛万!”韩淮楚看着其中一人耸然一惊。
他在即墨城外买下万亩良田,为的就是安置黄河帮这些弟兄。哪知道盛万居然不在齐国,到底还是跟着那韩信到了长安。
韩信是要造反掉脑袋的。跟着那韩信岂不是也要掉脑袋?不仅自己掉脑袋,全家老小也要跟着掉脑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黄河帮的弟兄究竟还有多少在这府中?”一股热血顿时冲向韩淮楚的脑门。
就见那萨尔刺向盛万鞠了一个躬,说道:“盛爷,这位壮士欲买侯爷那匹马,请进内通传。”
盛万打量了韩淮楚两眼,说道:“不必通传。侯爷说了,来者多半骑不得那马。凡买马者,之后直接到马厩去试骑。能驯服那马,再去见王爷。”
萨尔刺“哦”了一声:“那就请盛爷前面带路。”
※※※
被软禁的韩信依然得到了刘邦的优待。那淮阴侯府虽然比不得在临淄城的那座齐王府,却也是占地极大,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亭有阁,是一处修心养命的极佳之处。想那刘邦的用意,是让韩信就老老实实就在这府中待着,不要生什么异心。
韩淮楚眼里看到的,是那假山上杂草丛生,湖里水已干涸,树上的枝杈挡住了道路,连那亭阁的牌匾油漆掉了都没有重描。
“这府里的奴仆怎这般懒惰?把好好一座府邸弄得这般脏乱?”韩淮楚跟在盛万后面,小声地对萨尔刺嘀咕道。
盛万扭过头,两眼一瞪,喝道:“你说什么?”
“我说这里是侯府钟鼎之家,怎会无人整理这庭院。你看这湖水已干,为何不把它填满。树木长得太盛,为何无人修剪。”韩淮楚堆笑着问道。
“这偌大一洼湖,要多少车水填满?整理庭院,要费多少钱?侯爷手头正紧,哪有心管这档子事。”盛万说道。
“韩信会缺钱?怪不得要卖我那匹宝马。”一个讯号传入韩淮楚脑中。
整理这宅子是烧钱,可皇帝给你淮阴侯俸禄,足够你花销。而那韩信居然窘迫到拿不出钱来整理庭院,把一座侯府搞得乱七八糟。
“他那一年五千石的俸禄,花到了哪里?”韩淮楚甚是费猜。
片刻间来到马厩。就见一昆仑奴在给槽中添食。韩淮楚一眼便望见自己那匹爱马。
一身赤炭,依然神骏,这就是曾随韩淮楚东征西讨,打下大汉万里江山的战神宝驹。韩淮楚瞬时眼眶湿润,向前趋了一步。
战神宝驹一抬首,望见韩淮楚,长嘶一声,前蹄踏空向着韩淮楚挣来,那套着它嚼口的缰绳几乎栓它不住。
“真是怪事了,今天这马儿怎这般不安静?”那马奴嘟囔一声,伸手欲按住战神宝驹的头。这是他练好的驯马动作,哪知战神宝驹伸足就是一踹,那马奴一屁股跌倒在地。
“这马发疯了,快去叫侯爷来。”盛万惊呼一声。
“它不是发疯,而是找到了它的主人。”韩淮楚微笑地近到马前,将手在马鬃上一抚。那马顿时安静下来,两只眼睛噙满了泪水。
在三人诧异的眼光下,韩淮楚从容地解开缰绳,将马从厩中牵到院中,一踩马镫,稳稳当当坐到了马上。
“呀!前后二十几人都试过这马,却无人能将它驯服。今日壮士一来,它居然如此老实,奇事啊奇事。”萨尔刺望着韩淮楚在院子里骑马兜圈,心想十两黄金到手,脸上笑得格外灿烂。
“王爷!”院子的小径上只听到一声惊呼。韩淮楚从马上扭过头,一双惊诧的眸子出现在韩淮楚视线之中。
淮阴侯夫人安若素,倾国倾城的美人,绮貌年华的佳人。一年不见,依然是那般光彩照人。
“这位夫人,你刚才喊谁?”韩淮楚镇定地微笑着问道。
安若素目光接触到韩淮楚那笑容,震呆了一下。
韩淮楚虽然带着那面具,但那背影,那眼神却瞒不过这位昔日的枕边人。
“对不起,若素认错人了。”一抹红晕泛起脸上,安若素抛下一句,急切地从那小径离去。
※※※
“侯爷,买马者到!”跨进一间大厅内,盛万朝着静候在椅上的韩信一声禀告。
“我当何人能驯服那马,原来是你!”一望见韩淮楚,韩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句话脱口而出。
“王爷与这位壮士原来认识?”跟着进来的萨尔刺奇问。
“我与这位壮士有话要说,你们都退下吧。”韩信朝左右挥了挥手。
“我那好处——”韩府人都知趣地退走,那萨尔刺还不退,还在担心他那十两黄金黄了。
“这里没你的事了。”一锭金子递到萨尔刺手中,韩淮楚微笑着说道。
※※※
“老兄啊,一年不见,终于记起小弟来了。上次你来到长安,我请你过府一叙,为何不来?”韩信笑嘻嘻问道。
“你我形同陌路。我一个江湖中人,侯门深似海,哪敢与侯爷来攀交情。”韩淮楚冷笑道。
“这话你就说得不对了。你冒小弟之名冒了恁多年,小弟如今是你的替死鬼,你我一直活在彼此的影子中,怎能说形同陌路。”那替死鬼三字,韩信故意加重了语气。
“我将藩王之位让与你,若你不思造反,安安心心做你的楚王,怎会有性命之忧。替死鬼之说,为兄恕不敢苟同。”韩淮楚朗声说道。
“算了算了,就算你安的是好心,咱们不在这个问题上争辩。上次我请你来,是有一件事与你商议。”韩信打着哈哈说道。
“什么事侯爷还要同草民相商,总不会拉我一起造反吧。”韩淮楚讥诮着说道。
“老兄你对那刘邦忠诚不贰,拉谁造反也不会拉你。我请你来,是为了若素。”韩信道。
“为你的夫人?”韩淮楚奇道。
“是你我共同的夫人。”韩信摇摇头,说道:“自老兄你一拍屁股走后,将若素留给了小弟。原指望与她做一对恩爱夫妻,哪知她成日担心受怕哭哭啼啼,求着我不要生反念,哭得人腻也心烦。”
“你若不思悔改,夷族之祸不远也,怎不叫你夫人成日活在恐惧之中?”韩淮楚冷笑着插上一句。
“也是小弟多嘴,怪只怪我那日酒醉,说我将丧在吕雉那毒婆娘手中,被若素听到,大为恐慌,成日价求我不要造反。”韩信轻松地说道。
“这厮明知将丧在吕雉之手,怎这般轻松?”韩淮楚疑惑地望了韩信一眼,说道:“所以你当时又纳了一位妃子。”
韩信叹道:“是啊,若素虽美,可是一位泪美人在你身边哭哭啼啼,就像套了一只紧箍咒一般。玲儿就不像她这般,对我百般柔顺。小弟我宁肯陪着玲儿睡,也不愿陪一个泪美人。”
“侯爷你家有娇妻美妾,左拥右抱,为何这一年多来与为兄一样,不见任何收获?”韩淮楚讥道。
韩信眼神瞬时黯然下来:“钟室之祸,老兄你应该清楚。我一家皆要惨遭屠杀,何必生下子女,受那一刀之苦。”
他话语一顿,又道:“另外小弟曾听宫中有个无稽之谈,也不知那话是从何而出,说我韩信曾受过箭伤,故而不能生儿育女。刘邦故而对我不疑。若是小弟有个子嗣,说不定在云梦泽就已人头落地。”
那话从何而出?就是从韩淮楚口中说出。
那一次攻破魏都平阳,从井中救起魏豹的妃子薄姬。薄姬就想伴韩淮楚这颗大树。韩淮楚不欲与她有所牵扯,就胡编了一个谎言脱身。
哪里知道这谎言竟在汉宫传开,韩信在刘邦眼中成了绝育之人。
韩信有子,儿子藏在南越。就算造反不成身败名裂,这韩氏一脉总算传了下来。所以故意不再生子,让那刘邦不疑。韩信这么做,也算是处心积虑了。
“这么说来,这厮还是要造反。一个被软禁的侯爷,无兵无权,如何造反?”韩淮楚暗想。
历史上吕雉杀韩信的理由是勾结陈豨,可是那陈豨远在北方边塞,对长安鞭长莫及,如何能对韩信造反成功与否产生影响?
韩淮楚正在思索,只听那韩信很痛苦地说道:“若素若跟着我,终不免颈上一刀。为了能留得她一条性命,请老兄将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