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森的突然出现救了他:“斯佳丽,原来你在这儿。”
保罗目送斯佳丽和迪森进了休息室,这才暗暗长舒了一口气。明知道斯佳丽待会儿就会回来,他还是忍不住开溜了。大厅里的人很多,但保罗一个都不认识,对他们在各自围成的圈子里讨论的话题也没兴趣,他想回自己的房间,但这看来很难办到,因为他看出自己是这一群人当中最年轻的,而与年龄不相称的身高又让他显得相当惹眼。估计这些客人们大都在下午骤雨初至的时候见过他,司令身边的那个小伙子,不过没什么人知道他的底细。按照上流社会的规矩,原本应该是斯佳丽负责把他介绍给众人认识,但她现在不在这里,而随便和一个陌生人打招呼被认为是不礼貌的,所以即使他们对保罗的身份十分好奇,也只对他行了一下注目礼。
在一群人的注视下行走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虽然只被注视了一秒钟,保罗还是觉得所有的眼睛一直都在盯着自己看。他努力地回想斯佳丽教过自己的行为礼仪,让步态更优雅,动作更有力,但僵硬的姿势大大减慢了他的速度。
保罗自然是没有成功脱逃的,阻止他的不是某个人,而是神谕般降临的乐声。原本如被激起而又凝固的层层涟漪般优雅肃立的人群,渐渐随着舒缓的旋律汇成一条宁静的溪流。慢慢的,旋律转为欢快,溪水悄然流淌。此时,窗外雨声渐止。
无人邀保罗共舞,这正好给了他欣赏各式各样舞姿的机会。瞧那个秃顶的胖子,衣服本来就撑得要爆炸了一样,还要搂着舞伴一起做伸展的动作,他倒是真不担心自己纽扣的安危;还有这个小个子的红胡子,舞伴的身材足有他两个壮,如果是背面的话除了一只搭在腰上的手都看不到他人在哪;再加上那个总是踩不到拍子上的笨蛋,当他的舞伴可真够倒霉的。他开始同情起在场的女士们了,没有骑士也就算了,难道连骑士们的坐骑都找不到,只好用马夫滥竽充数了吗?
一曲终了,保罗都没看见斯佳丽回来,他觉得惊奇。更让他惊奇的事还在后头,眼前辉煌灿烂的灯光纷纷被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只剩下头顶上那座巨大的水晶吊顶依然闪耀,如同被雨水催开的花朵一般盛大地绽放开来。音乐在这时再度响起,不复之前的轻柔,充满了动感和激情,顺着因为人群的热情而变得热烈的空气升腾,盘旋在水晶吊顶的光芒照射下,轻而易举地点亮了每一个人的脸,或者说面具。
保罗一开始被眼前平凡的人类五官所扭曲成的万圣节妖魔鬼怪吓了一跳,心情平静下来之后才发现他们都带上了面具。当原本熟悉的事物披上伪装,人们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原始欲望释放地是如此顺理成章。世界在保罗面前变了一个模样,它开始欢呼,开始狂跃,开始呐喊,开始展现所有在光天化日下没有可能也不敢有可能展现的表情和动作。保罗被几近疯狂的人群冲撞了好几下,他尽力想要维
持住身体的平衡,自己却险些被这个旋转物一并裹挟了进去。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抓住了一只手,或者说被一只手抓住了,无论如何,借着这股力量,他脱离了被转晕的危险。那位施以援手的好心人并不打算停下来接受他的道谢,而是飞快地闪身进了那个危险的大圆圈之中。保罗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依然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这让他十多少有些沮丧。
窗外初升的月亮恰到好处地在人们脸上洒下柔和温婉的光,虽然亏了一刻,但足以让保罗认出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睛,这让他心里猛地一沉。它们正闪烁着他很熟悉的机警,但那里面却看不出一丝热度,就像是终年封冻的荒凉冰原。
夜很深了,客人们大都已经尽兴离开,大厅里的灯光却重新亮了起来。
保罗勉强振作起精神,克制住想要打呵欠的冲动,小心翼翼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却还不时扭头去偷瞄背后房间的动静:巴特勒先生和巴特勒太太两个人都进去多久了。怎么还不出来?
直到现在,保罗都不清楚巴特勒先生是怎么从监狱——或者他暂时想不到的其他地方——全身而退,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也只有这个词符合他的感觉,否则他没法说服自己巴特勒先生是怎么来的)刚才跳舞的人群当中——他没把自己和斯佳丽算在内。要说城防司令住在哪儿随便找个人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了,也不是难事,但保罗心里还是有其他的疑惑,这点雕虫小技的推理并不足以让他释怀。
他之前就问过巴特勒太太,巴特勒先生会不会来,当时她的表情很为难,犹豫了半天才告诉自己说不会。那个时候保罗就看出巴特勒先生有可能凶多吉少,因为不想给她增添心理负担,所以他也没有继续追问。
现在巴特勒先生的突然出现让他感到很意外,也很担心自己的忧虑成真,反倒没有多少喜悦可言。他只能祈祷斯佳丽可以把事情解释清楚,不过就他耳闻目睹过的这两个人说不到三句话就要吵起来的光荣传统,事情恐怕不会乐观。
不过话说回来,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他还没听到吵架和摔东西的声音,难道是在别人家里不好意思?可是说实在的闷雷却比晴空霹雳更让人心里没底。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华尔蒙特先生看上去平静多了,坐姿也比他放松,保罗想起了舞会开始之前巴特勒太太对自己训话时突然被他叫走的事,这么说他应该早就知道了;倒是华尔蒙特太太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也许是在担心巴特勒太太吧。
“保罗,都这么晚了,要不然你先上去休息吧?”华尔蒙特太太大概是不忍心看他熬夜,对他说。
保罗摇了摇头,没说话。直到舞会结束以后安吉拉和安德鲁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必现在睡得很安稳;是他主动要求留下的(虽然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巴特勒太太立刻同
意了,兴许是觉得有小孩子在场不会太尴尬;可奇怪的是巴特勒先生也没提反对意见,只是用那种不见声息的眼神望了望他,就招呼也不打地走近了隔壁房间。保罗冥思苦想了半天,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得罪过他,这种眼神抛给他太太甚至安吉拉的父母应该都更有准头一点吧。
巴特勒太太的表现他也不知道算不算正常。虽然他能看出来她走进房间的时候拼命让自己显得镇定,但他同样能看出来她怎么拼命也掩盖不了的慌乱,她还真是个生来就把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要说乍一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有点意外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她没什么准备,或者说准备的方向错了,可一点久别重逢的喜悦都没有就不得不让人心里犯嘀咕了。
保罗没听到脚步声,但他看到了华尔蒙特夫妇从沙发上起身,所以他也随着他们的动作站了起来。转身的时候他故意慢了半拍,趁巴特勒先生正在对他们行脱帽礼的时候(他哪来的帽子,自己刚才怎么没看见),把自己的位置悄悄从前面小步挪到了两人的后面——其实这完全没必要,他们几个都那么熟了,大人就是麻烦——他也只能跟着,结果身子弯到一半又发现巴特勒太太还直直戳在那儿,压根不理会这三个自找麻烦的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回她真的做到了表情平静,给他的感觉却不好,就像一潭死水突然被冻住了一样)。他只好姿势僵硬地把身子扳回来,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以前他一直觉得这个词装神弄鬼,但现在也只能这么说。
“非常感谢两位在鄙人不在的这段日子对我妻子无微不至的照顾。”果真第一句就中了,虽然巴特勒太太的表情看不出明显变化,但华尔蒙特夫妇脸色当即就变了。他一直想弄明白,巴特勒先生这种别人都不具备的天赋是哪儿来的,能把一句普普通通的客套话说得像是在扇人耳光。
不过华尔蒙特先生也不是没经历过这种口舌之争的人,立即调整表情微笑着说了一句:“荣幸之至。”简简单单两个单词,也没有故意附加上很怪异的语调,不显山不漏水就绕过了对方的讽刺。保罗这才发现,原来影响听话人感受的不全是说话内容,而在于说话人的语气。
“如今在下既蒙上帝所佑幸得无事,自然不好再对二位多加叨扰。关于归期我已和太太商量妥当,打算明日启程上路。”这道别也太快了点了吧,就算要走,起码也要准备好行李什么的吧,而且对别人说一句“欢迎日后到寒舍做客”有那么难吗?
“悉随阁下尊便。”华尔蒙特先生悄悄制止了想要说话的妻子,语气里听不出起伏。
巴特勒先生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巴特勒太太抢先了:“抱歉,各位。我今晚觉得很累,想先上楼休息一下。”说完,她既没有道晚安,也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跑向了楼梯,巨大的裙摆下是掩饰不住的错乱脚步——也许她根本不想再掩饰也说不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