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后面那些关于他残缺记忆逐渐复原的描写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暴乱,大火,尸体,一个个扎人的字眼像钉子一样直戳进他的眼睛里,后面他对于同胞的反感更是让他难以理解和接受,但是为了能真正了解到杰克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还是坚持着继续往下看。只是如今变得敏感的神经实在很脆弱,好在变化的时间不算太久,所以他努力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慢慢找回了以前大大咧咧的感觉和习惯,暂且搁置下所有的评价,让自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的杰克形象的出现。前面那些篇章他原本觉得幼稚无聊——杰克自己也这么觉得——现在却多少明白了他这么做的原因,其实没有什么原因可言,因为那才是他本来的样子,他只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还有一个自己。那才是真实的杰克,不对,林克杰。
保罗觉得自己有点浪费时间,所以他立刻翻到了杰克写的最后一页,虽然他没写日期,不过任谁应该都会按照日期从前到后地去写才对,他才刚离开没多久,说不定他会在里面写清楚自己离开的原因。杰克虽然把房间收拾得太干净了,想让这里完全没有自己来过的痕迹,像是要自绝与世人——只是保罗很快就想到,如果他想彻底切断自己和外界的联系,那么就不会如此马虎地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留在这个房间里了,除非他是故意的。不过,他为什么这么做?
保罗想了一下觉得没有头绪,所以还是先看了最后一张的内容寻找线索,它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只有这一张上面罕见地写了日期,是6月21号,就是昨天。只看了一行字,强烈的既视感就让他迫不及待地掏出了那封信,的确,一个字都没改。他抑制住自己的惊讶,迅速把目光移到最后一行字上,一个汉字一个单词地对比着,终于弄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他看着这句话,想要透过这一句个人色彩极重的呓语探知到杰克的想法,这对于他有点难。因为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心境才能让在他眼里一向乐观豁达的杰克说出这样的话。其实这句话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他把笔记轻轻地放下,心里默念着那一句刚刚才知道的话,也可能是杰克最后的一句话,当然,他只懂英文:“Tomorrowisanotherday.Buttome,inadditiontodate,nothingwillbechanged.”
第四十一章
一团被揉搓得面目全非的东西被保罗小心翼翼地从衣服的内袋里取了出来,接着又更加小心地慢慢展开,是三张被揉得面目全非的纸。保罗虽然想让它平整如新,但是不管他怎么用力压平,上满的褶皱痕迹还是清晰可见,就像老人们无药可救的脸。有些东西就是这样无法逆转,就像烧成灰烬的火堆永远不可能复燃一样。
保罗刚想到这里就开始纳闷,自己以前可没有过这么,这么“那个”的想法
——他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于是就当它是“那个”了。虽然两个多礼拜近似禁闭的生活把他的神经磨得比之前尖锐不少,但是它的影响也仅限于此了,他那由于更长期的单独生活而养成的万事不挂心的性格早已定型固化,而也正是这万事不挂心的没心没肺让他不能够适应集体生活,也许这就是他对于能游刃有余地过集体生活的杰克——很显然他也是真心愿意去和别人生活在一起的——第一印象不好的原因。
保罗只停顿了一下,这种事本就不适合他去想,所以他很快放弃了对自己脑子的折磨,接着又继续进行下面的修补了。撕得并不是很整齐的纸张的接缝就像一颗莫名其妙长出来的虎牙,没办法拔又经常会咬伤舌头那样只能留在原处碍事。好在他多花了一点时间,总算是差强人意地把它们和被撕下来又揉成山核桃皮的那几张纸对拼得差不多了,然后他又是凭借前所未有的耐心涂上胶水,等一张干了再去涂下一张,还要提防那黏性不一般的优质胶水不会渗透以致殃及其他的笔记,实在让他这种生性就属于屁股永远不愿意挨着凳子坐的人备受煎熬。他等待的时候很奇怪为什么一向好动的自己会想到干这种磨人的事,更奇怪的是既然自己一直埋怨杰克神秘失踪还给自己留下了这么个烂摊子,那完全可以撒手不管嘛,反正也没人知道。可自己虽然心不甘情不愿的,但还是帮他收拾了,这可一点都不像自己——以前的自己。
好在这事终于完了,他松了一口气,又回头检查了一下,觉得效果还不错,就把它合上了,又放回了抽屉里。他没有去越俎代庖地想“杰克什么时候回来”这种只有本人和上帝才能知道的事,也没有去想他为什么会离开,那句话在他看来完全是不知所云,除了一股他永远看不上的酸气以外什么都没有了。他只是不明白到底什么事情会让杰克说出这种毫无希望的话来,都没有顾得上去思考这话和他离开之间有什么关系。
也许自己应该把这事告诉巴特勒太太,保罗想了半天没有想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斯佳丽。他的思维一直是直线式的,从来都只适合想一件事,如果多想几件就会犯迷糊:刚才他只是在想如何保护好杰克留下来的东西,没有想杰克留下日记本的原因是什么;现在他也只想到了斯佳丽可以帮自己解决疑惑,至于刚才在楼下看到的几个人眉头深锁无言相对的画面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记得杰克以前和自己开玩笑的时候说过,好的生活需要坏的记性,他以前就一直是这么做的,所以对这句话很有共鸣。反倒是杰克,总是想着找回记忆,实在让他不能理解。
不理解归不理解,保罗把刚放进去的日记本又取了出来,打算把它交给斯佳丽。可是等把它拿在手里,他只是把它放在了桌子上,没有塞回抽屉里。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不知道楼下的情况怎么样了,再说这毕竟是杰克的私人物品,让太多人看
到的话也不好,还是等巴特勒夫人一个人在的时候再说吧。
那两个多星期的“囚禁”让保罗本就缺乏的安全感更是所剩无几,他在这间其实并不算小的屋子里只呆了一会儿就觉得心神不宁,格外渴望能出去走走,看看除了四面密不透风的墙之外的东西。被困旅馆的第三周没几天的时候他就有了这个想法,其实他本来就打算今天付诸实践的,但是因为斯佳丽的意外出现而被打断了,没想到只过了不到一个钟点这想法就重新占据了他的脑子,而且他一点也不奇怪自己的不安分,就这么直接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大人们已经散了,不在客厅里,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也没多想,大人的事不是他的事,他懒得管。还好,他也没遇到爱管闲事的仆人,虽然不清楚他们的作息时间,不过估计这个时候他们都在睡午觉,这对于他的行动再有利不过。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行动”到哪儿去,不过他现在至少知道自己不想呆在哪儿。
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大门口,让他好笑又不敢笑的是明明看到没有人在楼下自己却依然走得蹑手蹑脚,好像光天化日之下在闹市区偷了东西没被发现的小偷一样不自在,明明没有人看着自己,却以为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看。这也就算了,这个笨蛋还非要戴上一个连半张脸都遮不住的面具自欺欺人,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蠢。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改不掉,连开门的时候都不敢大声,好像这房子是烤过头的曲奇饼,稍微多使点劲儿就震碎了。
来到外面保罗才知道自己的决定有多么不明智。太阳像不懂献媚的癞皮狗一样伸出了无数条黏黏的舌头,死命舔着人的脸,结果把人舔出了一身汗。刚离开门前的阴影没几步路,连漂浮的灰尘都蒸腾的迷离起来的热度就把保罗撞了个晕头转向。他头上仿佛悬挂着一个火炉,或者说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变成了火炉,烧得他难受。恍惚间他直接用手抹了一把,结果只感到手一下子变得潮湿,还粘粘的,不知道是头发上的汗还是手心里的汗或者它们的混合,总之他只觉得自己像是直接把手伸进了一片难以自拔的沼泽里,千辛万苦拔出来以后还带上了一层永远洗不干净的脏东西。还是赶紧进屋去吧,里面起码没这么热。保罗想走回那栋刚刚才逃离的房子,却一时没有分清方向,不知道自己这摇摇晃晃的几步反而让自己远离了阴凉,走到太阳更毒的地方去了。高温和热风带起来的灰尘和沙土结成了联盟,如同带刃的渔网网住一条大鱼一样把他整个包围了,刮擦的感觉还很疼。他没有顾上转向,继续脚步发飘地向前走,结果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疼痛加身让他多少清醒了一点,但他并没有时间去想自己撞的是什么,直到耳边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喂,干什么呢你,会不会走路啊,撞到人了都不知道,大热天的干这个活本来就不容易,还——哎,你没事吧,小伙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