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家在江南杨柳纷纷的南巷,那个美丽的如诗如画的地方,她是李员外的小女儿,名叫李絮。
只因南巷有一条很长的河,河边垂柳依依,她出生时,正值春季,柳絮纷纷扬扬,如飘浮的瑞雪般美丽,柔美,纤丽,便取了那样一个名字。却不想在文人墨客中,以折柳代表难舍难分的情意与哀愁,欧阳修笔下的诗,更是把纤美的柳写成了凄凉与伤感的化身,漂浮在空中的柳絮,如同无依无靠的浮萍,充满了唯有泪千行的悲怆。
或许,她的名字便早已为她谱写了一段凄凉的结局,谁会想得到,十九年后,她会成为花逛柳巷一个名为弄月的一枝花,一支泣血的花。
她出身虽然并不高贵,却也学过几年的琴棋书画,不说精能,至少略懂。
十四岁时,便艳名远播,上门提亲的人,从南巷到北巷,几乎络绎不绝,可都被父亲拒绝了。原因无它,想纳她为妾的富贵人家入不了父亲的眼,家境不好的,又嫌弃人家衣单食薄,终是不能两全其美。
因为她的婚事,母亲常常责怪父亲眼界太高,偏又高不成低不就的,白白耽搁了女儿的年华,这样子拖着到何时才能为女儿找一个如意的夫家。
每到这时,父亲便会怒斥母亲:“你一个女人家懂什么!”。
她是不懂,可她李絮懂,父亲继承了祖父的产业,一门心思钻在经商上,可他偏偏又不是经商的命
料,家境日渐衰败。到如今,祖父留下的产业能平稳的维持一家子的生计,且能多出些银钱供三个哥哥读书娶亲就已不错了。
所以父亲的打算便是经商不成,所幸从政,用她这个貌美的小女儿,攀上一个高官贵族子弟,让几个哥哥能在考取功名时,一路扶摇直上,可是想法总是好的,现实却未必尽如人意,来提亲的没有一个符合是他要求的女婿,高官贵族都已娶妻,顶多只会纳她为妾,即便不娶妻也轮不到她李絮。
如此这般寻寻觅觅,挑挑拣拣过了五年,她已经从一个十四岁的豆蔻少女变成了只差一岁便踏入双十年华的女子,在那个年代,十九岁的女子,早已为人妇,说不定儿女都有好几个了,可她仍然待字闺中, 她虽没有怨过父亲,却也看着年年花开花落而伤感过。
或许是活的太过闲暇,每日重复着琴棋书画太索然无味,亦或许是仍然待字闺中的她终于有了窒息的感觉,那一天,她决意要去红莲寺去求香拜佛。
可是恶梦却闯了进来,那么突然,那么不知所措,那么防不胜防,那个恶梦搌碎了她的生活,粉碎了她的整个人生。
她被绑架了。
后来她才知道红莲寺是吟风堂用来猎艳的地方,寺中的和尚都是吟风堂的弟子,人前道貌岸然,人后酒肉无忌的假和尚。
前往寺中烧香拜佛的女子中,若是姿色美丽的,在往返的途中便会被吟风堂的弟子掳去。
双手双脚被绑着的李絮,眼睛蒙上了黑布,嘴巴也被堵住了,惊恐万状的她不知将被送往哪里。
她在马车中颠簸了许久,马车停下了,有石头摩擦的声音传入耳中,之后她被人丢三堆干枯的杂草上,身边似有和她一样被绑架的女子,发出害怕且不成调的音节。
石头摩擦的声音再次响起,脚步声渐渐远去,许久之后,石头摩擦的声音再次响起了。
有人走了进来,比之前多了许多,嘴上的布被拿掉了,眼睛看不见的她,只能低泣着求饶,希望对方大发慈悲放她走,或许可以让她父亲拿钱来换她,可是不管她说了多少,如何求饶,对面都没有一丝声音,只有一人轻轻的笑,阔散开来。她警戒的觉得似有不祥的事情发生,恐惧升华至顶点,全身颤抖个不停。
蒙在她眼睛上的黑布被掀开了,四周昏暗如地窖,只有几个火把燃烧着,火光把整个石室照的幽暗如迷,石壁上晃动迷离的人影和火光如同来自地狱的鬼怪般,张牙舞爪。
她惊恐的发现,四周的女子没有一个人穿着衣服,全部光秃秃的挤在一起瑟瑟发抖,惊恐万状的盯着那群进来的男人,口中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蓝衫男子托起了她的下巴,“长的还不错。”
“这是南巷李员外家的小姐,年芳十九。”
“果然如传闻般,长得貌若惊雪,肤如凝胭”说着手往下移,狠狠的一扯,衣衫应声而破,露出了前胸大片春光。
她不由自主的惊呼!泪水如决堤的江河。
“声音也很好听,不过可惜了。”
撕裂般的痛将她从女子变成了女人,在这个窄小的石室里,她叫天不灵,叫地不应,没有人会来救她,跟随进来的男子亦在玩弄其他的女人,她的声音都喊得嘶哑了,却只能让对方的更兴奋。
蓝衫男子起身后,穿上衣服,命人送来了一碗汤药,用青瓷白底盛着的墨黑汤药,苦得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绝子汤,只惯用于青楼女子的绝子汤,喝下去之后,一辈子不可能再生儿育女,绝子汤中还参了料,喝了之后会变成哑巴,只能发出破碎不堪的音节,她终于知道他的那句可惜是什么意思了。
她和一同被绑架的女子一起在黑暗的石室中度过了三天,三天漫长得如同三年,每天都会有男人进来**她们,有不堪**的女子欲咬舌自尽的,也有撞墙寻死的,若是死掉的便会被拖出去,可若是没死,那么等待她的将是比死更残暴的酷刑,被做成人俑放在石室中杀鸡敬猴,连自尽的勇气都被残忍的摧毁。
第五天的时候,她们终于见到了阳光,然而却是另一重地狱的开始。她们被送往一家名为云浮楼的青楼,那家青楼似乎也是吟风堂的地盘,她们被迫在云浮楼中接客,成为最低贱卑微的妓女,也曾怨过自己为何去红莲寺,也曾怨过为何无人来寻找她,可她并不恨,因为心中还有家乡,还有亲人,她要回家。
她在云浮楼苟且偷生的过了三年,三年间泪已流干,心已冷却,逃了不知多少回,每一次被抓回来后,便是一场残酷的暴虐,可她仍然不放弃。她想家,她想江南南巷那个如诗如画的家。
那一年的寒冬腊月,她终于逃掉了,穿着青楼女子惯用的轻薄衣衫,游走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家,她敲响了家中的黑漆大门,开门的是父亲。
父亲明显老了,两鬓斑白,眼睛深陷,眼角的皱纹像枯干的荷叶般纹理凌乱。看见父亲的第一眼,仿佛三年来的泪水终于有了出处,泪水决堤,心疼父亲的老去,心酸自己的遭殃,汇聚在一起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泪河。
她的声音哑了,无法说话,只能激动的用手乱指乱画,希望父亲能明白。
看见李絮的那一瞬间,李员外惊愕了一下,瞳孔微缩,而后毫不留情的关上了门,“哪里来的要饭的,快滚”声音中透着厌恶与些微的慌张。
她愣了一下,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认不出她,她不过才离家三年,相貌上并没有大多变化,她在自己生活了十九年的家门口守了三天,三天来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开门,哥哥们走出来亦当她是摆设,慌慌张张的出去,再慌慌张张的进门,不与她说话,连神眼的交集都没有,眼中只有厌恶,仿佛她是温神与污垢一般。
她明白了,三年的青楼生活,可能早已传入了父亲的耳中,可是他们却并未救她出火坑,她给李家蒙羞了,或许她的回来只会让他们徒增烦恼,或许在他们的眼里她早就死了,也应该死了,如今活的她不过是一个长得和李絮很像的行尸走肉,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寒冬腊月的季节,她行走在茫茫人海中,呼吸着凉入肺腑的冷空气,仿佛被世界隔绝,触摸不到任何温暖,连泪都已经无力再流出。于是她开始恨了,怨恨那个粉碎了她所有生活的罪魁祸首,怨恨父亲的绝情,怨恨天道不公。
一个女子,身无所依,根本无法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中生存,她重新步入了一家名为花月楼的青楼,改名为弄月,只是因为吟风弄月这个词能让她记住当初的痛苦与仇恨。那家青楼的老鸨怜她生世可怜,对她倒也极好,当然其中还包括她的长相可以为她带来不少的利益。
失去声音的她,只能嘶哑的发出破碎不堪的音节,在床第之间却更为撩人,加上她本就长得极美,且琴棋书画样样都会,在花月楼中仅次于花魁。
如此在花月楼过了两年,身上倒也有了些积蓄,其间她找几许多自称是江湖侠客的人打听关于江南吟风堂的事,吟风堂经过多次腥风血雨不但没有倒下,反而声势越来越浩大,只是堂中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到如今除了堂主风启外,就只剩下两个副堂主算是元老极人物。
两年来,那份怨恨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她的心房,到最后却可悲的成了她在这迎来送往的花月楼中生存的唯一理由。
她找过几次江湖杀手,但都无功而返,甚至有些恩客信誓旦旦的说会帮她报仇,可最后失了身,舍了财,得到的不过是一场欺骗。
假欢场中鱼龙混杂,但得到的消息也多,曾无意间听见客人们谈论到一个许愿槐的杀手组织,那个组织很奇特。他们所接受的任务,就像青楼花魁般挑剔,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不杀,好人不杀,亦正亦邪的人不杀,雇主所付的金钱亦有所差别,不会像其他的杀手组织那样漫天叫价。
那一天,她拿上了所有的钱财,走到了那棵传说中的许愿槐下,那棵槐树已经苍老近枯死,星星点点的树叶挂在上面,泛着不健康的微黄,树干亦枯瘦如鬼爪。槐树上零零散散的挂着些红色牌子,写着不同的名字,字迹亦是各有千秋,随风轻晃的许愿牌子就像是挂在风中的希望。
她拿出红布,写下了吟风堂风启的名字,后面加了一些小字,一双眼睛,两条腿和一身武艺,在风月场混得久了,多少也了解了一些江湖人士的性情,没有武功的江湖人,会比杀了他更能让他痛苦,没有了眼睛和双腿,他们若活着,一辈子也只能爬着走,她就是要让他们活得比她还凄惨。
她用另一张布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放在槐树下的一个石板上,用石头压着。
五天之后,许愿槐的人仍没找上门来,她有些心灰意冷,或许那只是一个美丽的江湖传说,并不是真实的,只是自己太过天真了。
那天晚上,她如平常一般妆扮,娥眉淡描,粉黛淡施,到丑时,客人散的差不多了,静静等待的她们也乏了,正欲小憇时有人点了她的牌子。
她有些恹恹的走入房间,看见的却是一个十四岁的白衣少年,少年清亮的眼睛看着她,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生得好似画上的仙童,有一分常人所不及的潇洒。她微微愣了一下,伏了伏身,便径直脱了衣裳,衣裳未脱尽便被少年阻止,他拉住了她欲解衣的手,脸红得像番茄。
“弄月姑娘,为什么在许愿槐上许那样的愿?”。
她拿了纸笔在纸上写着:你是许愿槐的人?我许那样的愿,是有怨不得发,有气不得出,有仇而不得报。
“你愿意出多少钱来完成那个心愿?”。
玲珑小字尽情挥洒:倾尽所有,包括我的身体。
少年的脸又红了红,”我们不需要你的身体“。
她拿出了身上所有的积蓄,包括正斜插在头上的发簪,少年拿起她的发簪还给了她,“这个你留着吧!”
少年走后,她望着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怔怔出神,那样一个少年,多少会让她有所怀疑,或许那又是一场骗局,她的许愿不过是个可怜的笑话。
可是三天后,吟风堂堂主风启发疯了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他的眼睛瞎了,双腿断了,武功也被废了。那一刻风清云淡,那一刻心静如水,那一刻有泪如倾,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可是也彻底失去了生存下去的理由,几年来,报仇已经成了支撑她全部的力量,如今仇已报,她也不想活了。
仇恨是无解的毒药,毒杀了别人的同时,也毁灭了自己,当天晚上她在花月楼上吊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