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国子监大门进去是集贤门,集贤门进去是太学门,牌楼三重,高大巍峨,描金绘彩,从牌楼下走过,让人油然生出敬畏端肃之心,过了太学门,便是七间正堂,这就是彝伦堂,正中那一间专供皇帝临幸时设御座用,堂上悬着敕谕五通,东边一间为祭酒办理公务之所,堂前为露台,露台南边,中间为甬道,连接太学门,这是专皇帝驾临时走的路,东西两侧是墀,诸生列班就在这里——
六月二十日辰时三刻,张岱、张萼、张原三人与其他新入学的监生一起立在彝伦堂外等候,前日在贡院参加入学考试的只有两百名监生,今日入学却有三百人,看来纳粟的监生着实不少。.
正辰时,彝伦堂大门徐徐打开,二十名皂衣差役小跑着从两侧出来,分立大门两边,门外诸生原本接谈笑语,这时都闭了嘴,整理衣冠,肃立无声——
两个戴乌纱帽、穿团领衫的监官一前一后走出大门,前面的那位四十多岁,面白微须,两颊如削,官服补子的图案是白鹇,腰带是银级花,后面那位五十来岁,身量高胖,脸皮如紫酱,两眼鼓突,象是有甲亢病的,官服补子是黄鹂,腰带是乌角—
《文官服色歌》有云:“一二仙鹤与锦鸡,三四孔雀云雁飞。五品白鹇唯一样,六七鹭鸶宜。
八品九品并杂职,鹌鹑练鹊与黄鹂。风宪衙门专执法,特加獬豸迈伦夷。”那位走在前面的监官官服补子是白鹇,那就是五品官,后面的那位黄鹂的是八品官,张原了解过国子监官制,南京国子监正官祭酒是正四品,五品官只有一个,那就是司业宋时勉,焦润生提醒过他这宋时勉是董其昌门生,或许会刁难他,要他留点神——
两位监官在大门前立定,那穿着白鹇官服的监官清咳一声在他身侧的那个黄鹂官服者立即向他一躬身,然后转向诸生,大声道:“这位是南监司业宋大人,诸生见礼。”
果真是南监司业宋时勉,张原与诸生一起向宋时勉鞠躬行礼,听那宋时勉说道:“恁学生们听着,既入国子监那就比不得在自家中随意,一切歪劣习气都得改了,必得循规蹈矩,努力向学,高祖定下的监规定要严紧遵守,若有抗拒不服,诽谤师长,撒泼皮违反学规的,轻则竹篦责打,重则杖决乃至充军、罚作贱吏——具体学规条文,待下由毛监丞对你们细细说。.
原来这黄鹂官服的紫脸官员就是南监监丞,虽只是正八品官,但权力很大,掌管绳愆厅,绳愆厅算是国子监的审判机关兼执法机关,上至教官怠于师训,下至监生违反规矩,他都要管,有权惩处当然,主要是管监生——
这毛监丞又朝宋时勉一躬身,面向诸生时,那张紫色的脸膛就板起来了,开口便问诸生:“你们在监门外可曾看到一根长竿?”
大多数学生没留心,张原是注意到了国子监大门外有一根五丈高的长竿,说是旗竿嘛又没有旗,光秃秃的——
毛监丞在诸生交头接耳之际,大声道:“那根长竿曾悬着一个监生的脑袋,悬了一百二十六年。”
在场诸生发出“咝”的倒吸冷气的声音,这正是毛监丞要的效果,又道:“洪武二十七年,国子监生赵麟写没头帖子诽谤朝廷和学官,照监规是杖一百充军,但高祖皇帝为警愚辅教,下旨将赵麟枭首示众,就悬在那长竿上,直至正德帝南巡,这才撤去······”
人群中的张萼越听越恼火,低声对一边的张原道:“介子,这瘟官说这些做什么!”
张原对这个毛监丞把明初朱元璋的酷刑搬到现在来说也很不满,而且这毛监丞似乎意有所指,冷笑道:“吓唬新生嘛。”
张萼道:“这瘟官不过八品,敢吓唬我们,在场这些监生,几年过去中进士做官的肯定不少,回头吓死他。”
张原“嘿”的一笑,心道:“好比后世学校,也有很多可恶的老师,但学生后来功成名就了很少有回头找老师麻烦的,一笑置之而已。”
这毛监丞见震慑住了诸生,这才细说监规,什么不许歪戴帽,不许系丝带,不许穿戴常人巾服,不得到别堂往来议论,敢有毁辱师长及生事告讦者,将由绳愆厅痛责,这是礼仪方面的监规,生活管理方面各班学生凡有一应事务先要向本堂教官禀知,监生若要外出,必须要有“出恭入敬牌”,此牌班一面,由值日生员掌管,无牌擅离本班,痛决,天黑前不归,痛决,监生住校号房由国子监统一安排,不许私自挪借他人住处,不许住在监外,夜分点名不在者,痛决,在监内号房不许酣歌夜饮,不许高声喧闹,不许谈论是非,在课业方面若不能完成教官规定的课业,每月通考末一等的,痛决······
诸生听得暗暗心惊,这动不动就痛决的谁受得了,有那知道国子监故事的监生低声对旁人道:“都是摆摆样子的,哪有这么严,我一堂兄,是老监生了,不就租房住在外面,还常到秦淮河房喝花酒,当然,与监丞、与本堂教官关系要好。”
这时,听得击磬六响,毛监丞闭嘴了,彝伦堂祭酒衙门打开,南监祭酒顾起元与正义堂、崇志堂、广业堂这三堂的博士、助教、学正、学录一共十三人走到大门外,顾起元对两墀诸生发表讲话,要求诸生谦柔恭谨,存礼义之勇,去血气之刚,持守圣贤四勿之训,立志、务学、正仪、慎言,希望从南监肄业的监生都能成为贤人君子,为政临民,庶乎有术——
随后便由正义、崇志、广业三堂的三位博士宣读考生姓名,正义堂的是方博士、崇志堂的是王博士、广业堂的赵博士,被方博士念到名字的学生出列,这些都将入正义堂学习,张萼就在其中,所有未经入学考试的纳粟监生一律编入正义堂十六个班,张原和大兄张岱因制艺优秀,被编入广业堂,广业堂有六个班,这次新生能直接进入广业堂的只有三十二人——
开学典礼就是这样了,各堂学生分别跟随各自的教官去各堂号房,广业堂的号房与讲堂在一起,中间是十一间讲堂,两侧便是监生住宿的号房,一间号房住两名学生,张原并没有与大兄张岱分在同一号房,与一个四十来岁的生员分在一起,还来不及寒暄问姓名,赵博士便在广业堂壬字讲堂召集新生训话,这三十二名新生将成立一个新班,就叫广业堂壬字班,赵博士先介绍了壬字班的岳助教和刘学正,赵博士统管广业堂十一个班,具体每个班则由助教负责、学正辅佐,赵博士又重申了几条重要监规,就走了,随即便有典薄带了两个执役来,分发给诸生每人两套监生巾服,以后在监内都得穿这监生巾服,这巾服有大中小三个款式,张原是中等身量,选了中款的——
岳助教打量了一下这壬字班的三十二名学生,招手让一个学生上前,这学生四十来岁,端正刚肃,就是与张原同号房的那位,岳助教问这学生姓名,答曰:“嘉善魏大中。”
岳助教道:“看你年长老成,就由你暂任本班斋长。”斋长就是班长了。
张原听到“魏大中”这名字,不禁心中一动,魏大中,东林六君子之一,死在魏忠贤手里,人称“大明三百年忠烈刚强第一人”,后世史家对东林党人褒贬不一,黄仁宇对东林党人评价最低,认为东林党几十年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阻止了万历帝立福王为嗣——
但张原有自己的看法,东林党人为限制君权而努力,反对以一己之私凌驾天下之公,不管东林党人为哪个阶层代言,这种思想总是进步的,虽然在晚明这种内忧外患的形势下有不合时宜之处,但决不能因此就把明朝亡国的罪责推到东林党人头上,就好比后世四百年,某些论调认为西方自由思想、三权分立体制会亡|党亡国一样,那都是既得利益者别有用心的黑白颠倒,东林党固然有不少小人,但耿介正直之士更多,就张原所接触到的:刘宗周、青浦县令李邦华,还有现在还只是举人的文震孟,都是学识、人品俱佳的人,这个魏大中,张原看过其绝命书影印件,书法极好,绝命书申明赴死之志,叮嘱家人安贫、勤读、积德、患难相守,魏忠贤迫害魏大中的罪名是受贿三千两,魏大中死后还要追赃,变卖家产也没有三千两,其子魏学昼伏夜出、借钱还所谓的赃款,这样的人,你要说他是奸邪,你得问问自己的良心——
这样,魏大中成了广业堂壬字班的斋长。
岳助教又道:“今日没有课业,你们可回先前住处,把笔墨纸砚等相关用具搬到号房,婢仆不得随侍,一切奢华用品不得搬入,卧具等自有国子监统一发放,洗衣洒扫诸杂务也有国子监的杂役代劳,汝等只专心向学就是。”
补昨天一更。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