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有一阵短暂的沉默。
少年的呼吸突然重了几分。
“你也,和他们,一样,无缘无故,就对我,不好!”少年眼神一暗,薄唇抿得紧紧的,似乎犯了执拗,直直盯着杨彩芽。
这人说话好奇怪……
杨彩芽心中一动,犹豫片刻,沉吟着低声开口,“我以为你溺水了。又叫不醒你,一时慌乱失了分寸,这才下手重了些。并不是对你……不好。”
少年脸上有些茫然,看了杨彩芽一会儿,嘴角忽然漾开浅浅的笑容,肯定的点头,“我,信你。谢谢,你!”
这态度怎么说变就变?
这人到底是心思单纯,还是城府太深?
“为什么?”杨彩芽脱口反问。
“我娘说,看人,就看,眼睛。”少年咧嘴绽开笑脸,牙齿白得晃眼,“你的,眼睛,很干净。比,山风湖的,湖水,还干净。所以我,相信,你。”
杨彩芽从没见过这样的笑容。
仿佛这山间所有的细碎阳光都汇聚到了一起,在少年浅褐色的眸中如烟花绽放,比他身后的湛蓝晴空还要纯净灿烂。
明亮得近似透明,没有一丝杂质。
杨彩芽眨了眨眼,下意识的屏住呼吸,生怕自己惊动了眼前这张纯粹的笑颜。
少年却大咧咧的转过身子,正对着杨彩芽盘腿坐好,长臂搭在膝头,歪着头笑道,“我叫,曹卓。你是,谁?”
两人相距不过半臂距离。
少年大大敞开的膝盖,不经意间将并腿跪坐的杨彩芽圈在中间,修长的手指微微蜷曲,指甲圆润,干净的指尖有水滴滑落。
高大的身型挡住了身后的阳光,在杨彩芽身上投下淡淡阴影。
脸上的笑容却依然明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少年眼中盈满笑意,眼尾微微上翘,褐色眼眸亮如琥珀。
其中有好奇,有欢愉,还有些小心翼翼。
杨彩芽身心放松下来。
鼻间空气有淡淡的水汽萦绕,似乎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青草冷香。
杨彩芽下意识的后退,靠坐在身后大石上,抬手拧着头发,移开视线,看向圆湖随口问道,“山风湖?”
“恩,我自己,取的,名字。”曹卓眼中亮芒闪动,伸手指向一旁,“是山风,发现,这里的。我就,取了,山风湖,这个,名字。”
杨彩芽偏过头,就见那匹枣红大马悠然自得的站在大石不远处,一双大马眼半合,似乎在瞌睡。
都说好马有灵性。
敢情这山风心里门儿清,知道自己主人根本没事,冷眼看着她一顿折腾,老神在在不为所动。
好么,她还不如一匹马!
杨彩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扬手就把水珠尽数甩了过去,见山风摇头摆尾,打着鼻响退开几步,不由解气大笑。
笑声清脆爽朗,惊得枝头鸟雀振翅飞窜。
曹卓看得双眼更亮,笑容跟着越扩越大,直视着杨彩芽,“你叫,什么,名字?我,你愿意,告诉我,吗?”
心中的猜测再次浮上脑中,杨彩芽对上曹卓的视线,目光微闪,低声道,“我住在官里村,怎么没见过你?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深山里?”
曹卓一愣,面色似有些挣扎犹豫,小心翼翼的神色更重。
杨彩芽放松姿态,浅笑透着鼓励,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曹卓似下了个很大的决心,半垂的眼眸微暗,偷偷窥视着杨彩芽的神色,静默了好半晌,才吞吞吐吐的低声叙述。
原来,他家里是世袭的千户军籍,之前住在京城。
父亲和兄长相继战死沙场,只留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靠着家中积蓄和父亲上峰帮扶过活。
偏偏命运弄人,雪上加霜。
曹卓长到十岁,一场风寒没看顾好,连着高烧十几天,鬼门关捡回一条命,脑子却烧坏了,智力停留在十岁。
从此被打上身残智障的标签。
世袭的千户职被收回,军籍被削;才进了四年的学被迫停止。
受尽邻里、旧日同窗的白眼嘲笑,人际交往上留下阴影,渐渐闭门不出,年岁越长越闭塞消极。
做娘的辛酸心疼,不愿儿子再过这样的日子,变卖家产,带着曹卓来到离京城不远的官里村,重新开始。
初来乍到时,曹卓也受了不少指指点点,刚敞开的心扉又迅速关了起来。
他心性单纯,做娘的怕他又重蹈覆辙,只能狠心拘束他,关在家里费尽苦心开导教养,引导曹卓按着父兄留下的武术书籍习武。
也不知是遗传还是天赋,曹卓于武学上精进极快,也因此磨练心智,得了个修身养性的善果,虽然智力仍不见长,结巴的后遗症仍在,人却精神开朗了许多。
言行举止于日常生活并无影响,曹卓这才得以出门玩耍,却也刻意避着人,平时早出晚归,只在村外、山上出没,独来独往。
杨彩芽听得动容。
眼前的少年身子绷得紧紧的,搭在膝头上的手收紧,眼中晦暗不明,神色忐忑。
十岁的智商,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严格说起来只能算“弱智”。
杨彩芽忽然就明白了他身上透出的怪异感。
成人的外表,孩童的心智。
形神相悖,生理的成熟和心理的单纯幼稚时刻冲突。
所以他才这样挣扎犹豫,怕自己也因为他是个“傻子”,而嫌弃看不起他?
是不是从十岁以后,就再没有外人像自己这样,平心静气,不带恶意的和他说话?
是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流露出他见惯的那些不堪脸色,他才愿意放下心防,坦诚的说出自己的经历?
是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对他“不好”,他才低声相问,想要和自己结交?
就像发现一丝希望的垂死之人。
想要努力抓住眼前的机会,却又小心谨慎,把选择权交给她这个得知真相的人?
“我们一样。”杨彩芽绽放出柔和笑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盖在曹卓紧紧捏着的拳头上,尽量表现得像个十岁小女孩,皱着鼻子道,“村里那些小男孩好讨厌,你有没有听他们以前老乱囔囔一句话?村东的哑巴,村西的傻子。”
她的猜测没错。
听到他姓曹时,只有五六分把握,现在已是十足肯定。
官里村王姓最多,再来还有张、刘等等,这几个大姓都是沾亲带故的,数起来都是几户几户。
只有她们和白叔这两家,还有权婶子家,是村里唯二的两户独姓。
吴氏和翠花不爱嚼舌根。
翠花却也提过一句,曹家婶子权氏只有一个儿子,每个月到她们上曹家做活时,权氏的成年儿子就会避出去。
而这句“村东的哑巴,村西的傻子”,是她刚出门走动时,听那些在她背后窃窃私语的小屁孩说过。
曹卓为什么避开,村西的傻子说的是谁,已不言而喻。
杨彩芽眼中一片坦然,轻轻掰开曹卓捏的有些发白的长指,歪着头说道,“我叫杨彩芽。你可以叫我彩芽,我就叫你阿卓好不好?”
曹卓呆怔着不动。
她不嫌弃自己是个傻子吗?
她笑得真好看,眼睛弯弯的,比家里贴着的年画娃娃还好看。
她的手有点凉,但是好温柔啊,比娘还温柔。
她说她叫杨彩芽,她让自己直呼她的名字。
她和娘、守约哥哥一样,她叫自己阿卓。
他几年前就听过那句话,他知道那时候村东头搬来一户杨姓人家,没几天就有人囔囔“村东住着个哑巴”,再后来,他和那个哑巴姑娘被说到了一起。
村东的哑巴,村西的傻子。
她说我们一样……
她说她姓杨……
“好,彩芽。”曹卓回过神来,生怕再迟疑一秒就会错过机会,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急切,还有许多的不可思议。
脸色因为兴奋和焦急,涨得通红,结巴更严重,“可是,你为什么说我们一样?你就是……那个杨家的哑巴姑娘吗?你能开口说话了?那他们还叫你哑巴吗?你别生他们的气,习惯就好了!我,我就是这样……”(为了阅读顺畅,曹卓的结巴不再多加标点。)
权氏把他保护得很好。
受尽人情冷暖,却仍保持着赤子之心,单纯得像一张白纸。
杨彩芽忽然就不想在他面前继续伪装。
“我能说话还是秘密,连我家人都不知道。”杨彩芽拍拍曹卓的手,想要缓解他的紧张。
“因为一些我还不确定的事情,我还得需要继续装哑巴。前阵子村里出了些事,现在已经没人恶意叫我哑巴了。就算有人混叫,我也不会往心里去,有什么好生气的?“
“现在只有你知道我能说话,能不能替我保密?不要告诉第三个人,包括……你娘。”
“阿卓,你要是愿意当我是朋友,我在你面前不会装哑巴,但有外人在时,我只能继续伪装。这个秘密,你愿意替我守着吗?”
说着翻过曹卓已经松开的大手,仰着头笑道,“咱们拉钩!”
她说朋友……
七年,他交到了一个朋友!
“我绝对不会说出去!”曹卓眼中的晦暗风吹云散,迸射出灼人的光芒,勾着杨彩芽的手指晃,“我爹以前说过,朋友之间最重信义!”
话音未落,视线触到被自己大手勾着的白嫩手指,似被烫了一下,慌忙松开,口中连声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保密。”
哟呵,读了几年书,别的学得如何不知道,男女大防倒是记得清楚!
杨彩芽看着他的窘态,放声大笑。
曹卓一愣,挠挠头不知就里,只跟着傻笑,目光却不离杨彩芽,朦胧的褐色眼眸亮得刺眼。
杨彩芽看得唏嘘。
而曹卓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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