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享堂上房偏间改作小佛堂,权氏孀居,平日若是无事,午歇后晚饭前,泰半时间都耗在小佛堂里。
走进上房拐入宴息室,就闻见淡淡的檀香。
还能静心礼佛,看来权氏虽等着她来处置人和事,还让王妈妈请的那样“急”,却并没有将红茶所为当成多大、多紧急的事。
杨彩芽嘴角微勾,径自入座。
安享堂的大丫环沏茶送上,道一声“去请老夫人”,便福身转去小佛堂,嘴里无二话,举止无探究。
长史府正经打理起来才多久,安享堂的人就让王妈妈教得处处得体,心思伶俐。
王妈妈这么会调\/教人,等红茶事了,要不要借王妈妈的手好好整顿下内院仆妇?
尤其是雅源阁。
她要做的事一大把,可不想成天关在后宅,在内院人事上浪费心力。
杨彩芽托腮神游,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茶盖。
眼角人影一花,许二媳妇忽然噗通跪地,俯身冲着宴息室门口,沉声请罪,“奴婢教导无方,失察大错,请老夫人责罚!”
杨彩芽回神看去,见权氏穿帘而入,撩帘子的大丫环等人进去便掩好门帘,安静守在门外。
权氏却像看不见也听不见,径直越过许二媳妇,张手去拉杨彩芽,上下打量几遍,脸上才露了温和的笑,“好像长了点肉,气色也好,还是娘家水土养人!老太医开的方子可有按时吃?给我开的养生方子我吃了几日,确实是好的。你回来了也不能断了,隔十天半个月再请一次脉。老太医可安排好住处了?余先生这次可是帮了大忙,咱们也不能亏待人家,要正经当府医供奉着。”
为了盯着她吃药,曹卓将老太医留在青山村,陪她住完对月才一道回来。
张二得了消息,一早就将外院最靠近二门的一处院子饬齐整,给老太医安顿用。
年俸和四季衣裳,也一早交待了下去。
杨彩芽细细作答,扶着老夫人坐下,又说了些娘家事,才看了眼仍跪着不动的许二媳妇,冲权氏忽闪大眼,软软喊了一声,“娘,您看……”
屋里虽没其他人,但许二媳妇是彩芽身边的管事妈妈,过分不给脸,也是落彩芽的面子。
无视许二媳妇跪这么半晌,小小警告也够了。
权氏这么想着,再看杨彩芽眼色似已有主意,便叹口气拍拍她的手,半是嗔怪半是无奈道,“红茶虽是我让王妈妈去接来的,却是阿卓交待。具体如何,待会儿你自己问清楚。如何处置,我看着你拿主意。”
咦?听起来曹卓和红茶都没对权氏明言。
红茶住了几天柴房,还挺“硬气”的闭紧嘴没“认罪”?
但曹卓态度明确。
所以权氏才能安心等她回来处理,只扣人却不独断。
权氏这话也表明了态度。
是等她拿主意处置,而不是要过问是非曲直,辨别对错,寻余地转圜。
直接定了红茶事件的性质不管真相如何,权氏都没打算给儿子身边添人,更没打算管儿子屋里事。
嫁了个好老公,得了个好婆婆,真是缘深福重!
杨彩芽在心里真心念了声阿弥陀佛,眉眼弯弯的往权氏肩头靠,软糯糯喊声“娘”,冲着许二媳妇努嘴。
小儿媳是精明能干,对身边人却心软了些。
不过也是心思正的表现,否则怎么会对红茶没有防范?
她也正是喜欢儿媳这样通透干净的心性。
要真跟春日宴见过的那些贵妇人一般,她还真难继续当个万事不理的慈祥婆婆。
权氏想着,看杨彩芽“撒娇”,又好气又好笑,到底心疼她年纪小经历少,亲昵的点了点杨彩芽额头,才发话让许二媳妇起来。
许二媳妇虽俯身叩头,却耳听八方,闻言暗暗松了一大口气,谢过起身,规规矩矩立到杨彩芽身侧,眼中有感激。
红茶的事,她还有用许二媳妇的地方,此刻不过顺口人情,杨彩芽微微颔首,不再管她,只和权氏捡些青山村的事闲话。
王妈妈带着红茶入了宴息室。
大半个月不见,又在差房关了几天,红茶倒是没有多落魄,除了消瘦了些脸色不太好,行动间仍不失大丫环范儿,磕头问安不见一丝错,微黄的面上也没有多少惶恐和羞愧。
杨彩芽暗暗挑眉,却不急着开口。
王妈妈也没有多嘴,更无方才在雅源阁时的冷然怒气,事外人似的站到权氏身边,端茶送到权氏手中。
权氏垂眼喝茶。
这是真不打算插手了,杨彩芽再次暗赞婆婆英明,偏头看许二媳妇。
许二媳妇就等这一眼,跨出一步逼近红茶,俯视红茶半是侥幸半是心痛,“红茶,夫人信任你,我也放心你,才让你和白茶留守雅源阁。你倒好,居然做出错事惹得老夫人亲自过问,看你这问心无愧的样子,难道不服?难道王妈妈领错命,错怪你,关错了你不成?”
到底是亲婶侄,许二媳妇话里话外不无暗示,希望红茶能“识趣”,把尚未明言的内情转圜成误会,好好认错大事化小,最好能小事化无。
在座的人都不是傻子,两位主子和王妈妈听得懂,红茶也心领神会。
室内有一瞬沉默。
就是这短暂沉默,让许二媳妇那份心痛化为乌有,也让杨彩芽彻底冷了脸。
果然,红茶抬头直视上首,脸上非但没有悔悟,反而兴奋得黄脸发红,“请夫人替我做主!那天……那天晚上我看老爷醉得上楼都踩不稳楼梯,怕老爷一人不便,才斗胆上前服侍。没想到,没想到老爷大概是醉狠了,大概是把我错当成……当成夫人,拉着我就……我吓得要告退,老爷不放才弄得一身狼狈,并非我缠着老爷啊。”
“我下楼遇见白茶时,她看我那样,必是在老夫人面前误会了我。我冤枉!老夫人和夫人别听信白茶的。我不敢背着夫人起不该起的心思。只是,只是……事到如今,那天晚上除了白茶,雅源阁也有不少人瞧见,次日又被老夫人关进柴房。就算我是清白,如今也……求夫人开恩,这事无论对错都是我不谨慎!”
有些急切的话音回荡在宴息室内。
权氏放下茶杯,杨彩芽直直看着红茶,两人俱无怒意,也俱都面无表情。
许二媳妇和王妈妈眼中闪过不耻和恼怒。
红茶却只顾着留心两位主子的神色,见状心中一喜,原本五分希望变作八分肯定,状似狠下决心,磕头咬牙道,“终归是我让老爷、夫人在内院惹下话柄,我愿意服侍老爷,为夫人分忧,从此做牛做马报答老爷和夫人!”
这哪里是坦白从宽,求情告饶?
这分明就是有恃无恐的威胁!
杨彩芽闭了闭眼。
占着自己是义母送给她的大丫环,占着自己是许二媳妇的侄女,占着她明显重用许二媳妇和许昌德夫妇的心思。
又拿雅源阁无数双眼睛说事,暗示那晚的事人尽皆知,无法悄无声息的压下。
还背后捅了白茶一刀,却不知白茶被权氏单独“审问”事,非但没有“污蔑”红茶,反而事不关己废话都不多一句。
是想拉同为义母所送的白茶下水,提醒她二人的出身?
是打算“逼”着她替曹卓纳屋里人?
别说曹卓签过不纳妾文书,别说她还没问过曹卓,就算实情真如红茶所说,她也不会乖乖就范!
杨彩芽睁开眼,眸光更冷。
她如是想,红茶确实也是占着这些凭仗,就等杨彩芽归来,她能抢先开口,“坐实”那晚的事,是黑是白老爷那天不说如今难道会刻意重申?说不定,说不定老爷也对她……
想到这里,红茶脸色瞬间亮起来,对上杨彩芽冷然视线,只当夫人一时生气也是有的,仍旧无知无觉,膝盖动了动,想膝行几步靠近,再说几句话添几把火,尽快把名分落定。
见她这副急不可耐,不知悔改的做派,许二媳妇气得倒仰,却发作不得,握在身侧的手都有些发抖。
杨彩芽笑起来,收回视线侧头,对许二媳妇道,“带红茶回雅源阁,替她把东西都收拾好。”
夫人答应了?
这是要她马上收拾行装搬出下人房?
可是二楼是夫人老爷的歇息处,东厢房做了书房,小跨院做了小仓库,夫人会把她安排到哪里呢?
要是离主屋近点就好了!
月初是夫人的小日子,她也能尽快,尽快服侍老爷!
最好把西厢房腾出来,近水楼台最好不过,红茶一面盘算,一面满面欢喜,磕头就要谢恩。
耳边却传来杨彩芽不冷不热的声音,“先找个空院子安置下来,等我和老爷商量过哪里合适,再把红茶送出府。这事就交给许妈妈全权办理。”
什么送出府?
夫人要赶她出去?
问老爷?问出来又如何,难道不管内院议论,不管妒妇名声,就这样二话不说把她赶走?
不,不!
红茶在心中尖叫,嘴里却说不出整话,满面欢喜化作惨白,额头冒热汗手脚发软,再看杨彩芽冷冽眸光,骤然心颤,哆嗦半晌,猛地转身,扑向权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