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掩映下的青山,笼罩着远离人烟的静谧。
炊烟散尽,院内的桌椅碗碟已经撤下。
林家寨灯火渐弱,只余石砖上房和左侧头间竹屋亮着灯光。
方才席间,二当家又正色厉声喝斥了一顿留守在寨中的众人,虎子几人总算认清自己是好心办坏事,忙殷情的烧水泡茶,那位跟着外出办事的心腹得了交待,便拎着茶水亲自送去余先生主仆屋内。
杨彩芽三人则被请入上房厅内,才刚落座,二当家就接过虎子递上的茶水,恭敬的分茶敬上。
围坐在门边长凳上的众人老老实实的坐着,不敢插话也不敢插手,虎子几人更是垂头束手站在一旁,端着水壶茶盘,满脸小心讨好的打下手。
这些人想事简单行事粗放,却也听劝听说。
与其说是心地质朴,不如说是单纯天真。
杨彩芽越想越觉得哭笑不得,便也不多话,接过二当家递上的茶水,算是接受对方的示好。
一顿饭吃下来,听着看着众人说话行事,吴氏和翠花早已放下防备,虽对被劫一事颇有不满,到底还在人家地头上,见杨彩芽没说话,便也低头喝茶。
二当家却是暗暗松了口气,转头见大当家换了身男装转出内室,便笑着介绍,自己姓吴名大壮,大当家姓林名烟烟,又指着下首众人,简单说了几句各人在寨中是做什么的,按着虎子几个的脑袋,让他们再次郑重道歉赔罪。
这做派,倒像是真心打算和她们结交。
这一路看下来,山是好山,人是好人——虽然做事奇葩,但心性不坏。
初来乍到要是能结交上这么群人,只要处理的好,就是个好开端,说不定就能成为她日后的好帮手!
正所谓福祸相依,她还没进新家门倒先进了个山寨,如今就是把“祸”转成福的时候,她杨彩芽从不做无用功!
既然这些人或许可用,她就要变“废”为宝,利人利己!
杨彩芽笑弯了眼,看着唯唯诺诺的虎子,促狭心起,浅笑低语,将自己丢帕子留线索的事说了。
虎子一蹦三尺高,忙点了几个人下山去找帕子,转头再看杨彩芽,眼睛放着绿光大叫,“姑娘长的漂亮,又聪明胆大!我们能劫到你们也是有缘,你就嫁给我们二当家吧!我们二当家也是有胆有谋的,你们可般配了!”
围坐众人闻言齐齐看向杨彩芽。
眼前少女言行不急不缓,举止说不出的优雅淡然,一身样式简单的细葛布春衫长裙虽不华美精贵,却难掩其浑身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清雅从容气度。
梳成垂发分肖髻的鸦黑发间,只简单别了支海棠花木簪,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少女独有的娇俏。
小小俏脸微扬下颌,琼鼻小巧樱唇红润,此时面上扬起浅笑,一双眼周微微泛着粉色的桃花眼,便盈动着笑意宛若弯弯皓月。
众人看得面色发红,忙不迭的点头附和虎子的话。
吴氏翠花听得一口茶水喷出三尺远,淋得对面虎子满头满脸,气恼得不知怎么接口,怒目圆瞪看向上首。
林烟烟和吴大壮并肩坐在上首,闻言亦是呛得面色通红,不自在的对视一眼,吴大壮抓起茶杯就砸向虎子,“胡说八道什么!再乱出主意冲撞客人,你就给我洗大黄的牛棚去!”
虎子身手利落的接住茶杯,一跳三尺远,躲到门边边擦茶水边嘿嘿直笑,众人一阵大笑,听吴大壮这么说却是不敢再瞎起哄。
吴氏看着上首二人,心头一动,再看门边众人顿时满心无语:这些人日夜相处,居然看不出来这两位当家情愫暗涌?
杨彩芽觉得这山寨不仅很山寨,还奇葩的好欢乐,视线掠过上首二人,忍不住和吴氏相视而笑。
翠花眨着眼反应过来,捂着嘴看着上首憋笑。
林烟烟和吴大壮见状,又是尴尬又是无措,吴大壮忙解释道,“寨子里都是粗人闲散惯了,几位别见怪。”
见杨彩芽三人笑眯眯来回打量自己和吴大壮,林烟烟只当看不懂她们的眼色,弹了弹根本没有灰尘的衣袖,权当她们是好奇自己的装扮,笑着顾左右而言他,“平常除了外出,在家里还是习惯穿男装,干活也方便,大家也习惯我这副样子,拖着宽袖长裙的我也觉得别扭。还是男装俐落。”
这话也太欲/盖弥彰了,杨彩芽三人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
不明所以的众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虎子打趣道,“当家的,你可别把大家伙拖下水!这满寨子糙汉子,巴不得您跟寻常女子似的,打扮的漂漂亮亮好叫大伙看得舒心哩!”
林烟烟似乎早习惯被这样揶揄,无趣的撇撇嘴,顺便分手打了一掌身边憋笑的吴大壮,杏眼圆瞪看向门外众人,目露威胁——都不许笑!
这么一闹腾,吴氏翠花彻底放下心中芥蒂,不由对这个让人生不出害怕的山寨有了几分好感,只觉得这些山民比官里村的村民还要淳朴好打交道。
杨彩芽揉揉笑得发酸的脸颊,接口自报家门,想着林烟烟比自己大两岁,试探道,“烟烟姐,虎子哥有句话倒是没说错,我们误打误撞进了林家寨,确实有缘。刚才虎子哥说的林家寨计划,不知道方不方便细说给我们听听?”
这是也愿意和他们来往了!
林烟烟和吴大壮心中一喜,吴大壮比林烟烟还开心——他们隐居此处,除非必要鲜少和外人来往,林烟烟难得有年纪相仿的女眷交往,这几人又大度又和善,若是能交上朋友,解了林烟烟的孤单,对自家也没有坏处。
林烟烟刚才一见杨彩芽和翠花就心生好感,闻言喜笑颜开的冲吴大壮点头。
吴大壮便开诚布公道,“几位听口音是刚从外地来的吧?如今苏州府地界看着太平,其实江南道的海患是近三年才被打压下去的。大当家家里原先是沿海小渔村的渔家,早年海患严重时,渔村被海贼劫掠屠杀,整个村子的人都……”
原来林烟烟当时和兄长不在村中,侥幸逃过一劫。但兄妹二人当时不过半大孩子,亲族全灭,身无所长,只能流落到青山镇以乞讨为生。林烟烟被去青山镇赶集的猎户收养时,兄长已饿死半年有余。等曾经受过林家恩惠的吴大壮找到林烟烟时,那位孤苦半生收养林烟烟的猎户已经病死,只留下这间土砖房子,如今成了林家寨的上房。
吴大壮以前在海上跑船,搏命的活计不好做,找到旧日恩女的幼女后,就带着愿意跟他一道的几个弟兄,定居林家寨,一为报恩二为讨个安稳的生活,和林烟烟相依为命,渐渐把林家寨立了起来。
如今寨中的人,一小部分是年老无力为生的老猎户,大部分是讨不到正当生计的孤儿,被林烟烟和吴大壮收留后,就扎根在这深山老林,一大家子自力更生,虽艰苦些却也和睦融洽。
吴大壮说到此处语带感叹,“我们都是上没老下没小的,又没读过书没什么大见识,窝在这里自给自足,虽清苦些,倒也自在。如今苏州府的士农工商,是江南道的头一份,一年一个样。我们这些身无所长的,也就剩一把力气,出去跟人抢卖力气的活,倒不如把力气用在自己身上,过自己能做主的日子!”
大讯朝海运虽发达,但做大头的都是大船家,没有财力物力只能打下手的确实是个卖命的风险活计。
吴大壮惜命改行可以理解,其他人又都是穷苦出身,经商不成种地无方,无能为之下只能当起如今已经少见的山民——苏州府十里八乡工商发达,有点家业的不是下海经商,就是买田种地。就连果农也都纷纷离开深山,响应府衙政令,各自申领平地矮坡开垦林地,换了个“现代化”的营生方式。
据她看过的地方志异所记载,被大肆整顿过匪患的淮南道、江南道一带山头,居住的不是不愿离开的少数猎户,就是和基头山一样,开垦不成果园林地,大部分都做了坟地。
这么听下来,青山和基头山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个隐居的林家寨。
杨彩芽若有所思的微微颔首。
吴氏翠花听得唏嘘,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茶砖碎渣,心生感慨:林烟烟一个孤女当家,只怕比她们之前的境况还要艰难。
见三人虽面露感叹,却没有一丝嫌弃和怜悯,林烟烟暗赞几人品性,面上更加欢喜,接口道,“这青山什么样子,你们应该也看到了。家里平日靠着打野味摘野果,一部分自家吃用,一部分拿去镇上卖了换钱换吃穿。这么多年辛苦劳作下来,多少也有了点积蓄。我既然是大当家,就想着以后总要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寨子里一大半都是成年汉子,总不能让他们和我养父似的,窝在山里孤苦一辈子。等以后有了富余,我就想着也让大家能识字读书,有机会能自己做起生意来最好。我们自己觉得寨子千好万好,但外头姑娘哪里愿意嫁到这穷山沟里来?就打算给大家多攒些聘礼钱,再出去正经讨媳妇。”
“当初说起这计划,不过是想让大家有个盼头,苦日子也能过得有点滋味。哪里想到虎子这个愣头愣脑的,会整出假扮劫匪抢先生抢姑娘的混事!也是这混小子运气好,遇上的都是知书达理不计较的,否则林家寨真是不知道怎么担干系才是!”
提起旧事,众人原本听得默然,见林烟烟恨铁不成钢的瞪着虎子,虎子又是后悔又是羞愧的作揖讨饶,不由又是一阵哄笑。
屋内气氛一松,门边围坐的众人顺着林烟烟的话,转口夸赞起被劫来的几人。
“劫匪”大拍“人质”的马屁,这场景让吴氏翠花又无语又好笑。
杨彩芽含笑听着,心中思绪早已飘出老远。
上山时她留心对比过,相较于基头山的荒芜,青山可以算是座未开发的宝地。
所谓靠山吃山,林家寨有地利人和,她有新奇想法和丰富的吃货经验,若是能合作,未必不是另一条双赢的生财之道。
山寨内情无异,这些人的性子她也摸了个大概。人可用,事可行。杨彩芽收拢思绪,心中已有盘算,端着茶杯默然片刻才转过头,微笑着看向上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