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进入四月,已经有点热了。陈云正嫌屋里闷,便命人把晚饭摆在了天井,清风拂来,满院花香,月牙当空,万里无云,正是一年春末夏初最美的时光。
陈云正和曼曼对面而坐,一边吃饭一边小酌。
几个丫头早就自觉退的远远的,把这幽静的天井留给了两人。
曼曼原本不想喝酒的。
中午就被灌了两杯,酒虽清冽,也不上头,可这毕竟是酒,不是水,也不是果汁,她知道自己酒量不好,酒品更差,万一喝醉了又耍酒疯怎么办?
陈云正兴致却高,早叫人搬了坛东阳酒,拍开封泥,这酒香就直泌入肺腑。曼曼才闻了一闻,就已经觉得醺醺然了。
他毫不客气的给曼曼斟了满满一杯酒,举起杯子道:“难逢喜事,曼曼,你陪我喝两杯吧。”
曼曼端起酒杯,为难的瞥了一眼杯中酒,想着答应了他的事,心里就有点打鼓。横竖是逃不过这一关的,难得他硬是又忍了两个月,自己主动一回也不为过。
她也不是什么小姑娘,没必要装的羞羞涩涩,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横竖也逃不过,那就喝两杯酒算了,也算是给自己找个理由。喝醉了嘛,做什么事都不算出格。
曼曼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这酒清甜,带着谷粮的清香,喝下去不觉得辣,反倒觉得从胸口处到喉咙口都有一股温热的暖流,渐渐延伸到四肢百骸,令她觉得无比的放松。
她这一放松,陈云正立刻打蛇随棍上,好哄歹哄,又哄她喝了两杯。
几杯酒下肚,曼曼的眼睛就像一泓秋水,水汪汪的,无风自起浪,陡生潋滟。
陈云正一看差不多了。适可而止,这酒喝到这儿就行了,再喝下去,曼曼一准躺倒就得昏昏欲睡。
他放下酒杯,招呼着曼曼:“这洒虽好,多了却也伤人,喝差不多就行了,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去。”
曼曼头脑还算清醒,见他一脸的算计,就知道他在打着什么主意,便不肯轻易顺了他的意思,从座位上踉跄着站起来,伸手去拿酒壶,晃着身子,舌头打着结,道:“叫我喝的人,是你,不叫我喝的人,也是你,你怎么能这么反复无常呢?”
陈云正又好气又好笑的道:“叫你喝,是让你借着酒劲,睡个舒服觉,不叫你喝,是怕你喝醉了要伤胃,左右都是为了你好,倒落你一身埋怨,不知道是我反复无常还是你不好伺候。”
曼曼推他,斜他一眼道:“我本来也没要你伺候,嫌我不好伺候,你去找别人吧。”
陈云正最不爱听这话,闻听此言就是一瞪眼。可是曼曼全无所觉,自顾自的执壶倒酒。手把不稳,那酒稀稀哩哩就撒了一手背。
陈云正一边替她擦着手背上的残酒,一边去抢酒壶,道:“反了你了,竟敢这么跟小爷说话?我都没嫌你呢,你还敢嫌我了?我要去找别人你可别哭。”
曼曼身手倒是灵巧,拿着酒壶左躲右闪,道:“为什么要哭?我就知道早晚你会嫌弃我去找别人……”
女人本来就难缠,是最没道理可讲的,你要跟她讲道理,她的歪理正理都比你的多。陈云正无可耐何的道:“好好好,你不会哭,我哭成吧?我不敢嫌弃你,等你先嫌弃我成不?把酒壶给我,就算要喝也得好好倒,别白搭了好东西……”
曼曼退后,将酒壶紧紧的攥在怀里,朝着陈云正戒备的道:“你,你别过来,我就知道,你关心的从来都不是我,一壶酒都比我值得你怜惜。”
陈云正哭笑不得:“竟胡说,一壶酒怎么能跟你比?”
曼曼不依不饶:“哼,你口口声声说对我好,可是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
陈云正有点变颜变色的。他好歹也是堂堂大男人,哪有整天把情啊爱啊挂在嘴边的?
曼曼垂下睫毛,掩饰掉小心思,改口道:“我问你,客栈一别,你只叫我等,我是等了,可是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这件事,两人从来没有平心静气的坐下来好好谈过。
其实人都有私心,都希望把自己最美好最光鲜的一面留给对方。对于正在成长中的陈云来说就更不例外了,他只愿意自己在曼曼的印象中是坚强高大的,而不是脆弱无力的。
这会儿曼曼借酒撒疯,倒是正问到了陈云正心坎上。
若是平常,他未必肯跟曼曼好好解释,身为男人的自尊和骄傲不允许他向曼曼坦然承认曾经的狼狈和不堪。
可是现在,他却可以做到平和的回忆并陈述往事了。他望着曼曼不愤的发红的小脸,自嘲的笑了笑,道:“那件事,是我不对,我也没有想到,会让你等那么久。”
他确实是去找了,可是却已经迟了。但凡他不曾坚持,他和曼曼也许就已经成了两世旁人。
曼曼哼唧了一声,委屈的道:“好难得啊,你居然也有认错的一天。可是认错有什么用?如果不是因为我怀了峻哥儿,你也未必会……”
未必会原谅她,未必会原谅她被迫着做下的诸多选择。
陈云正有些歉然的将曼曼搂过来,道:“过去的就别再提了好不好?我也不想,可是你不知道,老爷、太太把我痛打一顿,锁在府里,我就跟剪了翅膀的小鸟一样,飞都飞不出来……”
曼曼早就猜测过他一定经受了很多折磨,可是从他嘴里亲口说出来,还是有不一样的感觉。又或者时过境迁,她对陈云正的感情也发生了变化,不再觉得他只是靠不住的生命过客,而是或多或少的把他当成了生命里的一部分,因此这份疼痛就更深刻了些。
她下意识的揪紧了陈云正的衣袖,装着漫不经心的道:“哼,借口罢了,你不是一向自诩无所不能的吗?出不来不过是你不想出来罢了,我才不信,横竖我也没瞧见当时的情形,还不是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听?”
陈云正使劲捏了下曼曼的鼻子,泄愤道:“你非要不信,我又有什么办法?随你怎么听,随你怎么想!”
见他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曼曼倒急了,扯着他的袖子道:“你看,你看,你又避重就轻了,你不说明白我怎么知道?”
陈云正扯过曼曼的手,扶着站不稳的她往屋里走,同时低声哄着她道:“有什么可说的?就是他们在我的茶水和饭食里下了春,药……”
曼曼心口就是一阵钝疼,好像被谁拿大椎子凿了一下,疼的她脑袋一片空白,一阵一阵的发闷。
好像有什么一直堵在心口的东西豁然开朗了,包括当初她一直不解陈云正为什么要给牛儿下春,药,现在都有了答案。
他不过是想给牛儿一个公平的机会,让他看清其实他对自己并没有多深的感情。
牛儿最大的挫败,不只是他没有禁得住春药和女人的双重诱惑,而是他在残酷的事实面前看清了他和曼曼两个人无缘无份,亦没有感情。
曼曼狠狠的挣着自己的手掌心,脸上满是惊讶的问:“春,春药,那是什么东西?很好吃吗?我也要……”
陈云正在她臀部轻拍一下,发出一声脆响,曼曼又气又羞,差一点跳起来狠踹他一脚。可到了还是忍住了,只听陈云正取笑道:“总之是一种药……你不是最讨厌吃药的么?真要想吃,也不是不可以,下回我弄些来给你?”
随即又正色道:“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曼曼闭上眼,喃喃道:“不吃就不吃,谁稀罕……你要是敢偷偷下在我的茶水和饭食里,哼,我掐死你。”
她昏昏欲睡,身子柔软,偎依在陈云正的怀里,又柔顺又乖巧,虽然口中说着不怎么雅观的威胁的话,可是陈云正却只觉得心尖一团都是不敢触碰的柔软。他亲了亲曼曼的脸颊,把她放到床上,替她除了鞋,又替她盖上薄被,坐在床边端看了她宁静柔和的容颜半晌,才道:“真是个小傻瓜。如果是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没有春药也会迷恋成瘾不能自拔,若是对着不爱的陌生人,便是下再大的剂量,我也不会动心。”
他将曼曼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轻轻握住,摩挲半晌,翘起唇角笑了笑,道:“傻瓜。”说着俯下身,用舌尖轻轻一舔,便将曼曼眼角的泪吸了个干净。他轻笑道:“都过去了,不用心疼我,我不觉得那是受苦。我只是不希望让你知道,人世间有太多你意想不到的龌龊和肮脏。”
他知道曼曼是在装睡。曼曼也知道了他的知道,可她不敢睁眼,只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呜咽道:“为什么?不值得……”
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你才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为了我,付出这么多,一点都不值得啊!
她现在只觉得羞愧。在陈云正倾其所有和全世界、和他最亲近的人对抗的时候,她却已经放弃了这段脆弱的感情,并且已经在和另一个没什么感情只有安稳的男人谋划着她想要的未来了。
他对她的感情,远远要深于她对他的。到底她有何德何能,可以得他这样的青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