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容峻今年十五岁了,他生的相貌英俊,脾气温和,又熟读四书五经,弓马娴熟,很得长辈们的赞叹和同辈姐妹们的爱慕。闲来和爹娘下棋弹琴,逗弄一下小妹俏儿,偶尔天和日暖,爹会带着一家人游山玩水,日子过的无比惬意。
他几乎就快忘记了自己坎坷丛生的童年。从一出生就被爹送给了族里的四伯父、四伯母做养子,直到两岁多了才回到娘亲身边,可偏生爹和娘不在一起,偶尔才能见上一面。
直到快十岁了,一家人才团聚,远离京城,到了个山水秀美的繁华小镇。
他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一直有个阴影,就是怕有一天自己又要被爹娘送走。尽管娘见到他第一面就发誓说除非她死,否则她不会离开他,可陈容峻还是不放心。
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娘。
娘从来不骗他,凡是答应过他的,不说十成十都做到了,但基本上也差不多了,如果她做不到,不管他怎么求她,她都不会答应。
但最近陈容峻总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心头。不是他敏感,是真的气氛里透着诡异。他最讨厌人说他敏感,因为爹不只一次的说,大男人家的,总小里小气,多思多虑的做什么?只有女人才总伤春悲秋,敏感多思呢。
爹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不屑和嘲弄,眼神灼灼的盯着他,仿佛意有所指似的。当时陈容峻就气红了脸,脸红脖子粗的道:“我才没有敏感。”
因此陈容峻只能装的若无其事,面上一点都不露,该做什么做什么,只在私下里揣摩爹娘的神情和说话的语气。
俏儿今年五岁多,用爹娘的话说,自己的性子随了娘,沉稳、冷静、凉薄,俏儿的性情却随了爹,精灵、刁钻、慧黠,没少让娘头疼。
她瞧出来哥哥最近添了心事,便抓着他问:“哥,我瞧着你最近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跟我说说好不好?”
陈容峻哭笑不得的道:“你倒是会用成语了。”俏儿不爱读书,也不爱习女红,给她请了先生,她不是扒先生的胡子,就是给先生的茶水里加格外的作料,作弄的先生又气又恨又没办法,没几天就辞馆一个,娘没少打她手板。因此听她小大人模样会用成语,陈容峻是既欣慰又可乐。
俏儿哼一声道:“会用成语有什么难得,我不过是不爱用罢了,要是你爱听,我一天说个成千上百句,腻味死你,比如说,我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陈容峻由着她闹,只笑不语。
俏儿很快搂住话题,道:“哥,你倒是跟我说说啊,说不定我能在爹跟前替你说说好话呢。”那倒是,爹最疼俏儿,若真有什么事,她说两句情保管爹买帐。
可陈容峻是谁?秀眉微微上挑,呵笑道:“你是能在爹跟前说两句好话,可那也要看是什么事,但凡涉及到娘,你也只有挨揍的份。”
俏儿气的小脸通红,双手捂住两颊,恨恨道:“陈容峻,你不说话会死啊?我稀得管你,爱说不说,要不是看在你就要出远门,一去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的份上,我才懒的理你。”
她跳下椅子就要走,陈容峻几步冲上去把她拦腰抱回来,大惊失色的道:“俏儿,你刚才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要出远门?去哪儿啊?”
俏儿掰着陈容峻的手指,道:“臭石头,冷石头,我偏不告诉你。”
陈容峻只得哄她:“你不是爱吃蛋挞吗?我把今天我那份给你好不好?算是大哥给你赔罪了。”兄妹两个都爱吃甜食,这也随了爹,可俏儿正要换牙,娘不许她多吃,因此眼巴巴的瞅着陈容峻的,听他这么大方,俏儿立刻就倒戈了,重新坐下来,晃着两条小腿,闲闲的道:“我是听爹说的,他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早都有功名在身了,可你还跟个少爷似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所以想让你自己到京城闯荡闯荡。”
陈容峻有点呆。
其实说到爹的从前,他知之不多,因为在这个家里,过去了的事很少有人提,但当年他在京城时已经记事了,犹记得爹爹那会身居高位,前呼后拥,的确很有气派,身边的人谁见了爹不得磕头行礼,口称一声“大人”,那会爹才二十出头。
的确,像他这么大的时候,爹已经高中榜眼了,可他现在还一文不名,充其量只是个小学童,除了会摇头晃脑背几篇文章,别的他还真不敢自吹。
尽管爹娘对他并不苛求,从来没逼他为官作宰的,可这么一比较,他当真不如爹爹多矣。可真让他离开家……他还真有点空落落的。
俏儿抿着嘴道:“娘是不乐意的,可爹说,你也不小了,总不能指望爹娘给你说亲,要寻就自己去外面找去,寻个自己中意的人来。哥,说亲是什么意思?”
陈容峻被俏儿天上一句地上一句逗的哭笑不得,只得含糊的道:“我也不清楚。”
俏儿哼一声道:“笨,我都知道,你还糊弄我?就是让你给我说个嫂子么。”
陈容峻忙忙的捂俏儿的嘴,吓唬道:“你小姑娘家家,整天把这些话挂在嘴边,小心被娘听见了打你手心,到时候我可不护着你。”
俏儿伸伸舌头,想着娘板着脸打手心时的那种疼,只得乖乖闭嘴。
陈容峻多少心里有了数,自己私下思忖多时,心道:自己好歹也是堂堂男子汉,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还真应该出门闯荡闯荡,与其等爹开口,不如自己主动请缨。
心下既定,他便去找陈云正,说明来意。
陈云正自然无异议,道:“你娘说了,对你一生所望,也不过是健康、快乐、平安六字而已,可毕竟你是男子汉,不说雄心壮志,将来总得成家立业,有自己的一番营生才成。文也好,武也罢,你自己思量着办。你若想经商,可以去找你白术叔叔,他在京城,跟他学个几年,随你自己折腾。你若想走科举,可以去找你大伯,由他出族里的举荐信……”
关于族里家里的事,陈容峻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听说过,因为他们家和老家的人几乎不怎么来往。冷丁提起这个大伯,他有点怔。
陈云正瞥他一眼,谑笑道:“你也不小了,择日不如撞日,我就把家里的事跟你交待交待,你爹我在族里算是个死人,五年前因公殉职,被当今圣上追封了个信忠候的虚职,不过略领几年的俸禄,却不能世袭的,有两个荫封的名额,给了你大伯和三伯家的两个哥哥,所以到了你这,想要功名,就得自己去争取了……”
时至今日,陈容峻才对爹娘当年的往事了解的一清二楚,一时间倒不知道该作何想。既感叹于爹的执着痴情,又感叹于爹娘的不易,同时又对爹萌生出几分敬佩来。
这也越发坚定了他要出门闯荡的决心。
说走就走,陈云正也没打算跟儿子磨唧,见他面上坚定,却也知道他心里一定还在踌躇,这性子典型的随了曼曼,也不严说,只敲打他道:“话都挑开了,剩下的事你就自己思量吧,也老大不少了,平时我出门也没少带着你,你订了行程,自己收拾随身行装吧。”
这是要往外撵的节奏啊。
陈容峻不敢多废话,道:“是。”
他去见自己的娘亲。曼曼放下手中的活计,瞥他一眼,问:“你可是不愿意?”听她这话里的意思,好像他要是不愿意,她就会劝服了爹不让自己出门一样。陈容峻忙道:“这本来就是儿子的意思,爹不过是顺应儿子的意思罢了。”
好歹他是男子汉,出尔反尔,不只爹要恼,他自己都觉得无地自容。外面世界有什么可怕的?摔摔打打,倒能多长点经验。
曼曼见他说的真诚,便点点头道:“我虽然不求你有什么功名富贵,可也不愿意你是养在温室里的弱苗。你和俏儿又不同,身为男子,将来要担起家庭的责任和担子,多出去见识见识是再好不过的事。”
这便是同意了。陈容峻不由的松了口气,一抬眼,却见曼曼眼中有了朦胧的泪意,心里大惊:“娘?”娘是舍不得了吧?
曼曼只是温柔的笑笑道:“没什么,小鸟不愿意学飞,老鸟还要忍着心肠把它往外推呢,更何况你如今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娘就算再舍不得,也不会阻了你的路。”她便凝眸想了想道:“既要出远门,自己心里就要有个打算,外面不比家里,吃的穿的用的,都要自己用心,遇上人,该如何交往,要有个怎样的尺度,自己心里都要成算,不能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但也不可对人全然的防备,一点信任也无……”
陈容峻垂首听着,心里满是惆怅。爹娘纵然舍不得他出门,可是话里话外,对他肯出去闯荡还是很欣慰的。毕竟他是男子汉嘛。而且,他没自己出过远门,可听爹娘的意思,竟是凡事都要他自己打理,这,他们也真的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