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端被吵的头疼,可他又不能拉住迟氏不许她闹,只得听之任之。陈容峻倒是冷笑一声,道:“您也甭吵了,打人的是我,关大伯什么事,有什么话只管冲着我来说。”
迟氏倒不哭了,猛的抬头恶狠狠的瞪住陈容峻道:“和你说?我知道你是打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种?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就说你是陈家子孙,证据呢?我还从没听说谁家这么儿戏的,只凭一句话,只凭一张脸就认定身份的。就算你是那贱女人生的野种,谁认?她可是早就被陈家休离了的妇人,她的生死与陈家再无关系,凭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又跑回来争家财?”
陈容峻目瞪口呆。敢情在这位三伯母的眼里,他的身份是什么不重要,回来分不分家财才重要?他只想笑,别说陈家不是什么巨富,便是,那又如何?他什么样的富贵没见过,还会为了这点家财锱铢必较?这不是侮辱他,是侮辱他的智商啊。
陈云端只得扬声叫人去把李氏叫来。
陈容峻呵笑一声道:“大伯,您看,我在这儿的确是住不下去了,我自己受点冤枉没什么,可不愿意丢了爹娘的脸,我这辈子或许没什么大志向,可我知道自己若想要什么,得自己努力去争取。争到了,是我之幸,争不到,是我自己没本事,那是命,可还没下作到仰天等着掉馅饼的好事。”
陈云端拿迟氏没办法,只好苦劝陈容峻:“她毕竟是长辈,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这家里除了大伯,不是还有你祖父么?总得他老人家发了话……”
陈容峻道:“大伯放心,祖父那里侄儿亲自去辞行,这些日子,蒙大伯多加照顾,侄儿甚是感激,来日有缘再见。”
迟氏却不依不饶,只说陈容峻要走便是畏罪潜逃。
正乱着,陈老爷咳一声来了。
陈云端和陈容峻上前扶着陈老爷坐下,迟氏也有所收敛。恰逢李氏也到了,忙进来将迟氏劝在一边,叫丫头动手给陈容成洗脸上药,给迟氏重新梳洗匀面。
陈老爷一言不发,只叫陈容峻和陈容成上前,道:“有什么话,你们两个兔崽子当面给我说清楚。”
陈容峻不肯先说,陈容成在那跳脚的哭哭啼啼的道:“是大哥和二哥在亭子里取笑我,我一去,他们就不说话了,结成一块排斥我,我好心叫我的丫头备办了酒菜,给他们两个倒酒,可二哥却色心突起,和我的丫头拉拉扯扯,当我是瞎子呢?两人假惺惺的洒了酒在那演戏,我不愤发作了丫头两句,就连大哥都只说我一个人,最后二哥更是动手打我……”
陈容峻再一次呆住,这母子如出一辙,都是颠倒黑白的高手啊。
陈云端一听还有陈容勋的事,立刻叫人把他也拘来,三堂对证。
陈容勋倒还客观,将事情前因后果一说,只略去了陈容成那段关于六叔的事。
陈容峻抿着唇一声不吭,陈老爷问:“你怎么不说话?”
陈容峻笑道:“清者自清,我不屑辩解,不过我只有一句话,打他,我一点都不后悔。”
陈老爷倒气乐了,挥手道:“老大媳妇,你带老三媳妇出去吧,这屋子小,人太多,太闷了。”
迟氏还不服,道:“媳妇懦弱无能,还请爹给成哥儿一个清白。”
见她不肯死心,陈老爷摆手道:“也罢,你既给台阶不下,说不得我也不再替你瞒着藏着。旁人都下去,只留老三媳妇吧。”
李氏便带了勋哥儿、成哥儿出去,屋子里只剩下陈老爷、陈云端和陈容峻,再就是一个迟氏。
陈老爷叹息了一回,抬头问陈容峻:“你爹娘从前的事,你都知晓了?”
陈容峻也不隐瞒,大大方方的道:“孙儿当时年纪小,不懂事,但爹提了几句,具体的虽不甚明了,但依孙儿想来,爹对娘一往情深,此生不渝,多少年都没变过,想来自有可信之处。”
陈老爷点点头,沉吟半晌,道:“我这辈子,最大的荣耀便是生了你大伯和你父亲,可最失败的,也是生而不教,成了我这辈子最大的污点,尤其你爹。他从小就乖张任性,叫人生气又心疼,可他是个有主意,自己要什么,心里比谁都门儿清,幸好我没有一错到底,撒手由着他自己折腾,如今看来,活的最悠游自在的,就只有你爹了,连你大伯,都得自愧不如。”
尽管依世人眼光看来,陈云端事业有成,妻妾成行,儿女双全,是天底下最成功最幸福的男人了,可日子如人饮水,过的幸福不幸福,只有他自己知道。
小六儿虽然不再有名处富贵,但他能自己喜欢的,也喜欢自己的人守在一处,安贫乐道,谁敢说他不幸福呢?
迟氏有点呆怔,听老爷子这话,陈云正竟没死不成?不,不可能啊?
正怔忡呢,就听陈老爷点名道:“老三媳妇,在京城的时候,你对老三的行径就没有一点怀疑么?”
迟氏脸腾的一下就涨的通红。
陈云方和文氏那点子事,便是下人们被封了口,谁也不敢说,将消息瞒的铁桶一样,可迟氏是陈云方的枕边人,他时常不在身边,总不会一点怀疑都没有,就是他的随身穿戴,偶尔都能看出端霓,因此她是知情的,不过敢怒不敢言而已。
没想到老爷子心里有数。
陈老爷看她神态,也就知道她是清楚的,便自嘲的笑一声,道:“我是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若说起来,你也是为老三所害,年纪轻轻就守活寡,可我看在你是个安分守己的,还带着成哥儿,这才让老大把你们一家子都接回来养着,谁知你不知感恩,反倒把个成哥儿教的越发浑蛋蠢笨,真是让人痛心。我老了,管不动,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横竖那是你儿子,便是将来把家祸祸没了,那也是你们亲眼见着的,和我没关系。如今看来,深管不成,深纵也不成啊。”
迟氏便期期艾艾起来,抹泪道:“爹,媳妇也有难处,成哥儿的性子,和三爷……媳妇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他就是不听,也只得由着他,只盼着他年纪大些娶了媳妇能知事就好了?”
陈老爷呵笑一声,道:“别的倒罢了,老三当年和苏曼曼的事,你也算知情的,怎么就敢信口雌黄,不辩是非的都教给成哥儿了的?说起阴夺人妻,不知人伦,毫无廉耻,不顾兄弟骨肉之情的,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不知道究竟是谁?”
迟氏便只顾着呜咽了。
陈老爷无耐的摇摇头,看向峻哥道:“你小子是长大了,我瞧着比你爹稳重,心里是个有主意的,这样才好,这样才好,以后只管按你爹娘教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别对于从前的事心存歉疚,你爹娘谁也不欠谁的,便是欠了,也早还清了,这个家,就这样吧,你若有心,愿意回来就回,若是觉得这里烂透了,便只当没这个家吧。”
陈老爷自是带了苍苍老态,尤其说完这话,更是满脸的痛心和无可耐何,峻哥儿倒不好意思起来,可该走还是要走,大不了将来再回,因此从从容容的给陈老爷跪下道:“祖父教诲,孙儿定当铭记在心,孙儿不孝,这就要走了,等……孙子稍微混出点人样来,还会给祖父来请安的。”
陈老爷摆摆手,道:“行了,你们过的好就成,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不过是把你们放在心里留个念想。”
陈容峻迟疑了半天,才道:“孙儿会在给娘的家信中提一句,若是娘她们乐意,还请祖父开府相纳,别再计较从前的事了。”
陈云端心里一叹,这是婉转的提示,他愿意劝说小六儿回来看望爹娘了?怕父亲还记恨着小六儿从前的张狂,不愿意见他?
陈老爷闭了闭眼睛,没说话。
陈容峻轻装出门,陈家在他心里留了那么一段小插曲,印象最深的,也不过是那个刺痛人的名字和不堪回首的爹娘的往事罢了。但他想,爹娘都是不拘泥于世俗的人,管他旁人怎么嘻笑怒骂呢,他们现在过的平定、安宁、幸福,这便是旁人羡慕嫉妒都来不及得呢。
一年后,陈容峻在京城街头偶遇一个满手鲜血、披头散发,形迹癫狂的男人,一边走一边哈哈大笑,道:“死了,死了,终于死了,哈哈哈哈,一切都结束了。”
他身后一直滴着鲜血,怵目分明,处处透着诡异。有好事者跑进去再跑出来,大声道:“死人了死人啊,里面死了的是个赤身露体的女人。”
后来忤作把人抬走,陈容峻回眸瞥了一眼,只窥见那蒙尸布下有一张扭曲的还算清秀的女人脸,衬着一头花白的长发,从门扇上垂下来。
路上的人指指点点,隐隐有“文氏嫡出六女,昔年多么骄傲尊贵,就是因为遇人不淑,才落得这么个下场,听说她不守妇道,竟和自己的夫家哥哥搞到一起……”之语传进陈容峻的耳朵里。
他背着手,看着远处温暖的斜阳,昏黄的西天,想:人生若真有轮回,只盼此生遗憾之处,都留待下世弥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