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被拍响。
这个时辰,嬷嬷出门采买去了。
玥娘闻声从屋里出来,隔着门板问了一声。
听见刘迅声音,玥娘不由欢喜,急急与他开门。
“公子怎么这时候来了?”一双丹凤眼弯了起来,全是笑容。
刘迅微微颔首,大步往屋里走。
只瞧见里头箱笼打开着,不少衣服都取出来、铺在榻子上。
他一愣,道:“收拾东西?”
玥娘忙把衣物往边上挪了挪,道:“今儿天好,看着是会有大太阳,我就想着把衣裳都拿出来晒一晒。”
昨日心情惴惴,直至凌晨刘迅离开时,玥娘的兴致都不高。
后半夜睡了一个整觉,等早上起来,嬷嬷又开解了她许多。
总之是不把路走急了、走绝了。
若真忍不住去胡思乱想,不如干脆干点儿活,忙碌起来就不记得了。
玥娘听着极有道理,也就照着办了。
只是没想到,刘迅会突然过来。
刘迅落座,从玥娘手中接了茶,浅浅抿了一口。
他的想法自是与玥娘不同。
看见这些衣裳,他想到的是,玥娘心思看来是定不住了。
明明昨天强颜欢笑,他哄了好久,今儿来开门时却笑得那般高兴,这不正常!
再者,又不是刚过了寒冬开了春,晒什么衣裳呀!
八成是叫郑琉给堵着了。
郑琉说她寒碜、没什么值钱东西、衣裳都是京中不流行的花色款式……
女人家就是这点眼皮子,全盯着什么首饰衣裳的。
他是忽然过来,玥娘摆弄衣裳、不是摆弄给他看,以此指责他“小气”的。
而是玥娘自己在盘算什么好、什么不好吧?
毕竟,那与她在茶楼见面的公子,出手阔绰!
刘迅心里酸溜溜的,嘴上道:“这几件衣裳,我记得你都是从衡水带来京里的,穿了好久了,不如改天做几身新的?”
玥娘摇了摇头,道:“虽是旧了,却都是我很喜欢的,年前才刚做了两身,够穿了。”
说着,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从刘迅腰间划过。
刘迅会把钱袋子系在腰上。
她昨晚上还替公子宽衣、折衣,岂会不知道那钱袋子多少重量?
公子手头不怎么宽裕。
回到京中了,吃喝用度家里占了大头,每月拿到的花销也不比在书院里那么多。
现如今娶了妻子,看那位新奶奶的脾气就知道、银钱上管得厉害。
而水仙胡同吃住都要银钱,公子肯定紧巴巴的。
她怎么能再想着做什么新衣裳呢?
刘迅自然看到了玥娘的那一瞥,心中着实不太痛快。
他知道,他不阔绰!
他便是给玥娘去做新衣,买的料子请的裁缝,也比不上那些富家子弟。
这么想着,刘迅直接问道:“昨儿除了郑琉来寻你,还有其他事情吗?”
玥娘闻言一怔。
刘迅急急又问:“你昨天是不是出门去了?见谁去了?”
玥娘抿了抿唇,心扑通扑通直跳。
她该说实话吗?
可说了实话,不就是把郡主给供出来了?
郡主是不怕叫公子知道的,甚至郡主明确表示过,愿意怎么跟公子说就怎么说,反正公子奈何不了她。
可玥娘怕。
明晃晃地指出公子的无能为力、只能吃暗亏,公子的脸面往哪里搁?
她这么戳公子的面皮,她疯了不成?
再者,一旦说出来,让公子知道她与郡主接触过,那后路就断了。
“出门了一趟,”玥娘笑了笑,尽量稳住心神,“去买了些点心吃食。”
刘迅对这个答案显然不满意,眼底全是审视与质疑:“就是这样?”
玥娘自己心虚,怕叫刘迅看出端倪来,一直垂着头,因而也就错过了刘迅那怀疑的神色。
“就这样了呀。”她小声说着。
刘迅的眉头皱起,复又松开,心里冷笑一声。
玥娘说谎了!
玥娘明明去见了那不知什么来历的富家公子!
玥娘不说,就是对他有了二心!
郑琉说得没有错。
玥娘与他不是一条心。
他为了玥娘,到处都没讨得好。
父亲责问、母亲怪罪、郑琉以此为话柄嘲笑他,先前弄得满城风雨、流言不断,亦是因着玥娘。
还有太子殿下那儿……
刘迅自诩对玥娘真心实意,为了喜爱的女子惹些麻烦就惹了吧。
可他付出这么多,玥娘是怎么对待他的?
玥娘她现在竟然骗他!
还是为了攀高枝而骗他!
他都没舍得把玥娘给太子殿下!
直到这时候,父亲的那声“玥娘可惜”,真真切切可惜在了刘迅的五脏六腑里。
不、也不能这么说。
都不是一条心的人了,真把玥娘送去太子身边,玥娘都不会替他说话办事!
还得是刘娉。
自家人,利益一致。
刘迅自顾自想着,没有防备,嘴上念出了“刘娉”的名字。
玥娘疑惑不解:“娉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刘迅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嘀咕道,“阿娉跟你像吗?也不像啊!”
话音一落,玥娘的脑袋嗡的炸了一下。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想起了郡主说过的话。
“我那位与你有些神似的姐姐,险些叫人算计去了,你觉得是谁在算计,又想把她献给谁?”
算计的人是刘迅。
想献的对象是太子殿下。
娉姑娘与她若是像呢?
是不是……
这么一想,鸡皮疙瘩层层立了起来,后脖颈上瞬间冒出薄汗,激得玥娘忍不住要打颤。
外头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嬷嬷采买回来,唤了玥娘一声。
玥娘顺势起身出去,挽着嬷嬷匆匆对了说辞:“公子问起……我……”
刘迅落后几步,也撩了帘子出来,抬眼看到那两人嘀嘀咕咕的,他冷哼一声。
对口供呢!
这两人,吃他的、用他的,一块儿背叛他!
白瞎了他的一片真心!
转头看了眼屋子方向,想到那些被整出来的衣裳,刘迅深吸了一口气。
不能刺激玥娘。
她与那富家公子,应当是还未谈拢。
眼下必须得稳住她,免得鱼死网破、竹篮打水一场空。刘迅挤出一个笑容来,道:“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刘迅挤出一个笑容来,道:“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玥娘颔首,送他出门。
院门重新关上,嬷嬷迟疑着问:“奇怪,公子怎么会问起来呢?难道姑娘见郡主的事儿,叫公子给知道了?”
“我不清楚。”玥娘道。
嬷嬷见她心神不宁的,又道:“依我看,定是那新奶奶在公子耳边嚼舌根呢!姑娘莫要担心,公子不会轻易叫她挑拨去了。反倒是姑娘您,怎么这般提心吊胆的样子?您越不安,公子越能看出端倪来……”
“不、不是的……”玥娘摇了摇头,双手抱着胳膊,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步转了几圈。
日头临空。
阳光撒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那层冷汗渐渐收了回去。
“妈妈,”玥娘下定决心、狠狠咬了咬唇,“我要见郡主,我有事要和郡主说……”
依旧是那小茶楼,依旧是天字雅间。
林云嫣依旧着男装,坐着吃茶。
隔了会儿,挽月推门进来,看着林云嫣,眼中全是佩服。
还真就跟郡主说的一样。
昨儿下午,玥娘与那嬷嬷离开前,挽月曾告诉过她们,若有事可以去老实巷生辉阁寻人。
原想着,即便玥娘真的想通了,那也是半月一月后的事,没想到,今儿就寻来了。
挽月对此颇为不解。
要说那刘公子对玥娘不真心,她一点不觉得稀奇。
可玥娘对刘公子,分明是真情实意。
那么真心以待,靠郡主几句话,能让人一夜之间就反叛了?
就算陈东家手下联系了个更夫,让人大半夜地、多看了刘公子几眼。
可那就是几眼,没有一句话,一个字!
“您算得真准!”挽月道,“为什么呀?”
林云嫣笑了笑。
压着声音,她简单与挽月点了点。
“以郑琉的性情,她到水仙胡同耀武扬威一番,势必会告诉刘迅,她想炫耀、藏不住的。”
“而以刘迅的脾气,知道玥娘被郑琉寻麻烦,三天之内他一定会去安慰。”
“他比我想得要积极许多,当天就去了,遇着了更夫。”
“刘迅自傲又自卑,想法太多就会起疑心,一定会左右打听。”
“汪嬷嬷寻上门时没有遮掩,茶楼就在胡同口,又是下午人多时候,只要开口问就知道玥娘到了哪儿。”
“再来茶楼里问,小二当然实话实说。”
挽月连连点头。
不明所以时,很佩服。
理清其中思绪时,更加佩服。
她刚就去问了,小二说,今早上真就有人来问过。
林云嫣点了点挽月的脸颊,又笑了起来。
她不是算得准,她是了解。
虽然没有与玥娘接触过,但林云嫣太了解刘迅与郑琉了。
上辈子,她嫁给徐简之时,刘迅身边并未听说过有玥娘这么一号人物,那她到底去哪里了呢?
彼时,刘迅与郑琉还没有成亲,玥娘的不知所踪与郑琉无关。
那她是被刘迅舍弃了,还是被送给了太子?
无论哪一种,总归是玥娘与刘迅掰了。
从前能掰,现在也一定能掰。
照着这个思路、再添上这几人的脾气性情,得如此结果,也是意料之中。
若说有出乎意料之处,也就是结果来得太快了些。
当然,也不一定是掰了。
等听听等下玥娘如何说。
半刻钟后,玥娘进了雅间。
坐在林云嫣面前,有那么一瞬,玥娘的心中打着退堂鼓。
一面是她倾慕爱恋了这么久的公子,一面是她的担忧恐惧以及背叛的不安,来来回回着,两边打擂台。
林云嫣将她的忐忑犹豫都看在眼中。
也不催促,只把一盏热茶推到玥娘面前。
“枣参茶,你尝尝。”她道。
玥娘双手捧起茶盏,小口小口喝完。
茶汤温热不烫,入喉很舒服,红枣浅浅的甜淡化了参须淡淡的苦,让人整个心肺都舒坦了许多。
暖暖的。
像极了那撒落在她身上的阳光。
一下子把那些阴冷寒意都挥开了。
“我有事想告诉郡主,”玥娘开了口,樱唇嗫嗫,“早上公子过来,他忽然说了一句话,让我十分不安。他提到了娉姑娘,他在琢磨娉姑娘和我像不像。”
林云嫣的眸子倏地一紧。
她立刻就明白了玥娘的惊恐之处。
刘迅竟然在刘娉身上打主意?
玥娘的手指紧紧攥着茶盏,指甲盖都泛了白。
她絮絮叨叨说着,剖析着自己的心情,同时,也是借此来鼓舞自己。
她必须让自己坚定地相信,现在的选择是对的。
情绪上来了,玥娘语速越来越快。
“还在衡水的时候,我就听公子提过娉姑娘。”
“他总说,娉姑娘不谙世事,明明我与娉姑娘没有相差几岁,但娉姑娘是那样的天真,越发显得我吃了很多苦。”
“公子想到娉姑娘,再想到我为了生计而忙碌,他说他真的很心疼。”
“他还说,倘若我家里也能好好的,我有疼爱我的父母兄长,我也不用被逼着一个人扛生活。”
“我那时不知道娉姑娘的父母是什么模样的,但我从公子的话语里知道了一个好的兄长是什么样子的,我好羡慕!”
“公子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进去了。”
“可是、可是,我今儿听公子那句话,我一下子就懵了。”
“公子是想把娉姑娘推到太子殿下跟前去?虽然那是太子,但……”
“有这样的兄长,才是真的不幸极了。”
“我走这条路,是我心甘情愿,我是自己迈出去的,但娉姑娘不一样,她是稀里糊涂地、被自己的亲哥哥出卖。”
“我不是想救娉姑娘或者什么,我这样的人、自顾不暇,哪里还能顾得上救不救别人,我只是想救我自己。”
“公子口口声声说对妹妹好,可他为了自己的前程要害娉姑娘。”
“我害怕太子,虽然我告诉自己说太子看不上我这种委身了他人的,可万一哪一天太子他……”
“又或是有其他能帮助公子的人物,不计较这些,那公子会护着我吗?”
“他连亲妹妹都不护!”
“我没有退路了啊!”
玥娘说了很多,眼泪簌簌落下来,整个人都颤得厉害。
她想相信公子,她对公子的感情是那么真挚纯粹,可为什么到头来,她不敢信了呢?
玥娘说不清、也理不顺,她只知道,她的心底现在是一个大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