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
单慎出列,一副懊恼模样。
顺天府没有抓到杀害道衡的凶手,甚至,没有进一步的线索。
案子进展不顺利,少不得被其他朝臣们问长问短一番。
单慎不辩白,老老实实听别人挑刺。
他这么一副“有罪”的样子,反倒是叫其他人不好意思逼问了。
连逼问那画像到底是怎么目击来的的人,都没有了。
徐简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回头看了单慎两眼。
不得不说,单大人装死的本事真不错。
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抓不到那个真凶。
放出悬赏画像,也不过是逼着对面弃子而已。
你说有招吧,他们很是被动,你说没招吧,又能把对面弄得够呛。
只不过,都不在明面上。
那些谋算与逼迫,不会在案卷上、文武大臣、甚至圣上面前表露出来,只会静悄悄的,显得顺天府毫无办法。
单大人做事也是爽快,那天说好了查三天、那就是三天,时间一到,直接到早朝上表示自己尽力了又无能为力。
毕竟,有画像贴着,总不能说他们混日子、没办一点正事。
徐简的视线从单慎身上收回来,又悄悄抬起眼,看了圣上一眼。
单大人确实有恃无恐。
正如那天徐简在衙门里和单慎、万塘说的那样,这案子多半就是“不了了之”,一来牵扯太广,不是顺天府、守备衙门能应付的,二来圣上不想一拖再拖。
有个差不多的结果,把案子结了,这是圣上的想法。
单慎在顺着圣意来,自然就是这样了。
果不其然,就算有几个耿直的提出“凶手画像准不准”的疑惑,单慎也没有多作解释。
反倒是万塘,脾气上来了,瓮声瓮气道:“那凶手的画像,各位大人们都看过了吗?
多多少少留点印象,以后街上若遇着了,劳烦立刻知会我们守备衙门,或者是顺天府,我们立刻抓人。
人手就这么多,京城又这么大,还得靠各位这么多双眼睛,替我们找人。”
万塘说完,一时间鸦雀无声。
只徐简,弯了弯唇,无声笑了笑。
圣上端坐在龙椅上。
他看到了徐简的神色,心说,这半年还真是长进多了,看乐子都知道悄悄看了。
想归想,圣上对着单慎,嘴上也没有多客气,最后说了句“继续查”。
当然,单慎知道,徐简也知道,这句话说说而已,听过就算。
退朝后,徐简被召去了御书房。
曹公公引他进去。
徐简行礼入座,接过茶盏,尝了一口。
圣上问得很直接:“是你跟单爱卿说,不用硬查到底的?”
“不是,”徐简答道,“单大人尽力在查,实在是进展有限。”
圣上呵地笑了声,只听语气,倒也没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情绪:“单爱卿是个顶真脾气,让他查一半……”
后半截话,圣上没有说。
徐简听得明白,便道:“查一半确实不好受,不过,单大人入仕多年,轻重都清楚。反倒是臣,经验不足,要多听单大人与万大人的意见。”
圣上又是一笑,这回多了几分笑意。
万塘嘛,确实是个精明的,比单慎斟酌得多些,是个会提出“点到为止”的人。
“听你这么说,”圣上顺着徐简的话,又道,“你不满意查一半?”
徐简没有立刻回答,思索片刻,抬头看向曹公公。
曹公公敏锐,懂徐简的意思,但他得听圣上的。
圣上的指尖点了两下。
曹公公会意,去了中殿那儿,把待命的小内侍们都打发出去、只留个心腹守着,而后又回到御前,恭恭谨谨站着。
徐简这才道:“臣倒不是不满意,而是,挺过意不去的。”
这个说法,别说曹公公抬了抬眼帘,连圣上都不由挑眉。
徐简又道:“外头都不知内情,但臣经手办的、臣知道,陈米胡同那两块金砖是臣放的,和废皇子没有什么关系。
单大人不晓得,万大人也不晓得,他们追着查废皇子,也查那枚古月人的金笺。
废皇子那条线本就不好查,古月使节又已经离京,两个衙门都鞭长莫及,只能是东一点、西一点,一丁点的进展都还得搅和在一起、一并分析,这能分析出什么来?”
线索证据都在作假,追着假线索一路挖,这要是能查到真凶,才真的稀罕了。
当然,这个“稀罕”是圣上的想法。
徐简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伪造了证据,但他的方向是对的。
真凶的确被逼到断尾了。
“臣天天在顺天府,看着上下围着那假金砖转,真过意不去。”徐简道。
听他这么说,圣上眉宇一展:“确实为难单爱卿了。”
徐简佯装整理思绪,又道:“臣以为,死一个道衡,已经是意外收获了。
道衡背后的人不好抓,您知道的,他和王六年那一群有关。
废皇子相关的案子,您并不想交给顺天府,所以去年才会把王六年提回宫里、交给曹公公审。
一来,单大人不好应对,他之前查个英国公府,您都要让臣给他撑场面当救兵,这与他的能力无关,与身份有关。
二来,顺天府的主要职责还是应对京畿大小事情,若牵扯太多精力去查一件很难进展的案子,得不偿失。
因而,查一半、半途而废,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圣上深深看了徐简两眼。
他知道徐简有本事,也清楚徐简就是年轻、需要经验,但他也看到了这半年里的长进。
比起被不情不愿塞去兵部那时候,长进多了。
而且,徐简看得越来越准了。
“只有这些吗?”圣上故意问道。
徐简静默了一瞬。
他知道圣上会问这些。
在他讲了前面那一番话之后,圣上必定会问。
因此,静默时的态度就很考究,看似迟疑犹豫,实则,徐简心里都有数:“查太久,对殿下来说不是好事,您想点到为止,单大人、万大人也的确都能揣度得到。您若坚持要由他们两个衙门查个水落石出,那就是硬着头皮,他们也会查下去。”
圣上不置可否,拿起茶盏,抿了一口。
贡茶出色,御书房的泡茶的内侍手上功夫也到位,可不知道怎么的,这一口下去,圣上隐隐觉得有些涩味。
涩得嗓子眼都不太舒服。
单慎、万塘他们在忌讳什么?自然是忌讳邵儿,忌讳他。
君臣相处,本就是如此的。
都说“妄图揣度圣意”是罪过,但其实并非那么一回事。
一丁点不揣度他的想法,那是没把圣上看在眼里,欺负“小主子”。
揣度了又揣度不明白,那是太蠢了,日理万机的,谁耐烦天天跟一群蠢货打交道?把天下大事压到蠢货们脑袋上,老百姓还能不能过好日子了?圣上喜欢会揣度的,更喜欢揣度得明明白白的。
这一次,单慎和万塘显然是揣度明白了,可圣上还是不太舒畅。
究其原因,邵儿不争气。
闹出这些事情来,弄成这幅局面,不说他这个当爹的替邵儿在收拾残局,查案子的这一个个也是。
徐简先前就不得不想出造两块假金砖的法子来了……
养儿子,替儿子收拾,情理之中。
君臣相处,徐简以前也讲过,救殿下是应当的。
可情理也好,应当也罢,怎么也得有个尽头,不能长久如此下去。
或者说,起码得是真真切切、天大的事。
而不是陈米胡同乌七八糟多提两句连老脸都臊得慌的事。
邵儿年轻,但也没有那么年轻了。
同样是收了性子好好观政做事,徐简看着越来越像模像样的,邵儿却不知道轻重!
这都不是把邵儿叫到跟前、骂一通能解决的问题了。
“有线索就查,没线索也只能搁置,”圣上清了清嗓子,“单爱卿拎得清,随他去。”
徐简应了声“是”。
圣上打量了徐简两眼:“刚早朝时,朕看你笑了。”
徐简道:“臣觉得万大人说得很有道理。”
“行,比之前长进,”圣上舒了一口气,“没说不让你看乐子,端得住就行了。”
话说到这儿,徐简心知差不多了,干脆把话题带开:“要娶媳妇了,不能没有长进。”
提起高兴事,圣上放松许多:“对,过一阵就要放小定了,准备得怎么样?”
“安逸伯与伯夫人做主,”徐简答道,“我反倒没什么事。”
圣上又问:“与宁安处得怎样?”
“有些时日没有见过郡主了。”徐简道。
圣上了然。
未婚夫妻,见一面说难不难,说简单也没多简单。
尤其是小定日期定了,上门去不合适,把人请出来也不合适。
转头看了眼曹公公,圣上问:“皇太后这几日有召宁安进宫吗?”
曹公公不晓得,忙出去问了。
等消息的工夫,圣上随口又问了徐简几句。
知道徐缈搬回府里,与安逸伯夫人一块准备小定,他微微颔首。
有人操心总是好的。
徐简也愿意让亲生母亲操心。
不似先前,根本不让刘靖插手。
不多时,曹公公进来回禀:“郡主明日下午进宫。”
圣上听完,对着徐简道:“听见了?”
徐简起身谢了恩。
圣上满意点了点头,示意徐简告退。
曹公公把徐简送出去,回到御前给圣上添了茶:“这门亲事真是指到国公爷心坎里去了,还不止,小的觉得郡主也很满意。”
圣上哼笑了声:“朕这个媒做得真不错。”
离开御书房,徐简不疾不徐往外走。
他也没有胡说,确实有些时日没有见过林云嫣了。
倒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得更谨慎些了。
逼着对方两次断尾,同时亦等于把自己摆到了明面上,那厢若有人盯梢……
徐简不怕人盯他。
他现在身手是不够灵敏,却也不是原先坐轮椅、出行困难的时候,想盯住他不是简单的事。
甚至,玄肃精通此道,对面一个不察,反而会被玄肃反过来盯上。
可林云嫣不一样。
她的行踪是好跟的。
一旦被人盯上了桃核斋,容易催生出其他麻烦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既如此,还不如慈宁宫里说几句话。
圣上主动开了这个口,让徐简省了不少力气。
与此同时,林云嫣并不在府里,她的马车在翰林院外。
林玙从院内出来,没让女儿下车,就站在车帘子旁与她说话:“这么心急?”
林云嫣笑着点头:“很心急。”
林玙忍俊不禁。
他们父女两人在说余璞的事。
大抵是提前住到了老实巷、能够安心准备恩科的缘由,余璞考得比林云嫣印象中的好上许多。
没变的是,这位新科进士进了翰林院,为庶吉士。
以他一位贫苦出身的学子而言,这是一条很不错的路子了。
知道府里关注这位救过林云静的学子,陈桂往府里提过两次,说着说着,连祖母都看出来了,陈桂对余璞赞赏有加。
“定下差事之后,他主动来铺子里寻我,商量还银子的事。”
“当时资助的那笔钱,原就说好是借给他的,他就这么耿直着要还。”
“很实在,也很恳切,没有胡乱应允,列了份单子给我,打算怎么还、还多久都在上头。”
“我让他多考虑,他说都是考虑好了的。”
“入仕头一年各种杂事开支不少,按季度来,每一季还得少些,第二年开始,每季都能多一些。”
“知道府里不缺他还的这些,但态度要端正。”
“又红着脸说,万一之后他遇着些状况,手头实在紧了,他会再寻我商量,稍稍缓一缓。”
“说得这么认真了,我都不好意思让他别给了。”
陈桂说的时候,载寿院里人不少,一个个都听乐了,祖母也在笑。
林云嫣知道,笑容都是善意的。
祖母自己是个守诺又顶真的性子,碰着这么个实在人,又岂会不高兴?
四月里,大姐养足了一百天,由陈桂牵头,在生辉阁里与余璞当面道了谢,礼数周全,行事也周到。
林云嫣那天没让陈桂转述,自己在隔壁悄悄打量。
陈东家办事牢靠归牢靠,看八字有没有一撇却不太灵光。
毕竟,荆东家提过,两府合作老实巷之初,他就看出国公爷与郡主有点苗头,陈桂却全然状况外,被提醒了都没看出来。
所以这件事情上,林云嫣得信自己的眼睛。
这么看完了大姐与余璞客客气气的道谢,林云嫣心里大抵有数。
余璞在紧张。
彼时不过四月天,前后也没说上一刻钟,余璞却紧张得冒了不少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