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京城,忙碌又紧张。
圣上召见定北侯,又与几位重臣几番商议,一道道旨意往外传。
时至午前,由定北侯的次子季信为先锋,率兵急驰裕门关。
粮草、军需一切调度都紧锣密鼓着,兵部右侍郎更是带人前往景州府,负责东西转运。
而定北侯本人,则在点完兵将后,明日中午率大军出发。
徐简被划分在第三批增兵中。
约三日后,附近州府的兵力于京畿大营集结完备,便由徐简带领西进。
这个安排,被朝中视为徐简积极请缨后圣上无可奈何的点头与保护。
且不论先锋军,即便是定北侯亲率的第二批大军,也会在半途中根据前线回报的战况,点选一部分兵力迅速增援。
也就是第三批增兵,相对能宽松些。
徐简去了兵部衙门。
右侍郎任珉已经收拾好了,带着手下几个官员往外走。
两厢打了照面,彼此问候一声。
想了想,任珉还是出声,请徐简借一步说话。
早两年徐简回京后,曾在兵部挂职点卯,当时表面看起来就是混个日子,但任珉对他还是颇为照顾。
其中自然也有老辅国公在世时的恩泽,任珉能提点徐简的时候从不吝啬关照。
今日也是。
“国公爷既执意要去,自己保重身体,”任珉道,“我比你早几日出发,但路上想来没有你们行得快。
之后,我人就在景安城,你在裕门若有什么状况,只管使人来寻我。
大事上不敢说,但凡我能帮得上的,不用客气。”
徐简笑了起来:“我就不是会客气的人,不信的话,任大人下回问问单府尹与万指挥使。”
任珉被他说笑了。
“任大人驻在景安,”徐简思考了下,压着声音与任珉耳语,“景州治下承远县有一位姓于的县丞,虽是捐官出身,听说做事倒很是认真踏实,任大人若在当地还需要人手,不妨考量考量他。”
任珉心里有数了。
他在景安的任务很重,除了京里带去的人,也少不得当地官员配合。
虽不清楚于县丞到底是怎么得了辅国公这门道,但用谁不是用?
只要好用,他才不管是状元还是捐官,办实事、办好事就行了。
若实际难堪大用,那他也无需给辅国公这个面子。
这其中道理,辅国公明事理,肯定也清楚。
两厢说完,任珉招呼了人手就先出发了。
徐简依旧往兵部里头走,迎面遇着来观政的李邵。
李邵上上下下打量了徐简好一会儿,视线落在了他的右腿上,奇道:“你这是不给谁面子?”
徐简抬眼,看着站在台阶上的李邵:“臣没有懂殿下的意思。”
“我原觉得你装伤,起码你的伤势没有你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但各个跟我说你伤得厉害,”李邵哼了声,“去年为此,我被一众文武大臣骂了个狗血淋头,全说的是因为我、害得你再不能出战杀敌。他们骂得群情激昂,你倒好,又请缨出征了。”
徐简面色不改。
李邵这话,要说多阴阳怪气、其实也谈不上。
毕竟,徐简深谙阴阳之道,在他这儿,李邵这几句连小巫都不算。
至于说李邵想寻事,也没到那份上。
“殿下,”徐简语气淡淡的,“臣一直在治伤,如今也有些成效,既然还能为大顺出一份力,臣自然不会落于人后。”
“你自己掂量明白就行,”李邵道,“觉得还有余力的是你,坚持请缨的也是你,这次反正跟我没有干系,你若在裕门因此再有什么麻烦,也别算在我头上。以后御史们再为此骂我,你跟他们去讲道理。”
徐简应下。
李邵面色稍霁,从台阶上走下来:“我看父皇也很担忧,才把你列为第三批。”
“圣上的确有些考量,”徐简道,“殿下初初过来兵部,尚书大人他们都忙碌,正好我以前在这里点卯、多少了解些状况,圣上让我趁着这两天还在京城,再引您观政两天。”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另一个缘由罢了。
那些“保护”的传言,徐简不会往心里去,或者说,传得越猛烈越好。
真实状况是,京畿大营驻军不能疏忽。
附近州府兵力集结京畿,徐简点兵带走一部分,余下的由安逸伯掌管,配合之后的调度运转,防备李渡的后招。
既要引蛇出洞,也得有所准备。
整个下午,兵部里官员忙得脚不沾地。
天将将暗下来时,裕门的军报终是抵京,迅速送往御书房。
上头说,深夜时分,西凉人突然突袭裕门关,号角声震天,守军杀退了敌军,却在一片鱼肚白中看到了远处的敌军军阵。
竖起的旗帜上,除了西凉,还有古月,气势汹汹,一副要持久为战的模样。
而据斥候回报,敌阵后续还有援军。
因此,裕门点燃狼烟,烽火进京求援。
慈宁宫中,林云嫣陪皇太后用了晚膳,又说了会话,才等到徐简过来。
皇太后的精神看着比上午恢复许多。
“要交代的话也都交代了,”她语重心长道,“你们自去好好准备。”
两人出宫,没有立刻回府,而是先去了一趟诚意伯府。
比邻的定北侯府里外灯火通明,季信已于午前出发,定北侯明日也要启程,家中在做安排。
进了伯府,一路行到载寿院。
小段氏亦听说了军情,看着两人进来,挤出一个笑容来。
徐简说了些让长辈安心的话,又去了林玙书房。
林云嫣留在小段氏这里,见祖母的肩膀垂了下来。
“当初定亲时我忧心他腿伤,你们都宽慰我,说腿上有伤、起码不用担心征战,国公爷本就是文武全才,留在朝堂上亦能有一番建树,”小段氏叹道,“我倒是一直盼着他的腿能恢复过来,没想到,才好了些又要上阵。”
林云嫣笑了起来:“您该换个思路,能上阵了,正说明腿已经大好了,等退敌回京,文武两道一起走,想走哪儿就走哪儿。”
小段氏被她说得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末了握着林云嫣的手,小段氏道:“既都是定下来的事,老婆子也不会多说什么丧气话。
我们林家是未出过武将,但也定北侯府比邻多年,又得将军姑爷,只因出阵就哭丧着脸、实在惹人笑话。
姑爷此番离京、少说也要数月,你若是牵挂得受不了、只管回这儿来。
云芳巴不得你能陪她说话逗趣。
是了,也不能一直回来,家里还有徐夫人与娉姑娘,你可得多打起些精神。”
林云嫣笑着说好。书房里,徐简与林玙交谈许久。
对战局的看法,对苏议、李渡等人布局的猜想,对后续能获得多少支持的谋划。
裕门一战,不止是退敌,更是为了将来不让李邵东山再起的必不可少的一步。
这一说便是小一个时辰。
等小夫妻两人回到辅国公府,已经夜深了。
内院,徐缈没有歇息,还在等着他们,得知两人回来了,便寻到正院来。
话未出口,眉宇间全是担忧。
徐缈不会抱怨什么“为何这般突然、毫不商量”,也不会哭着拦着“不准去、不让去”,她就是担心,担心徐简的腿。
她道:“我问了大夫,大夫说你虽好转许多,但真要出关杀敌还是有些勉强。”
“我与定北侯讨论过,他的想法是让我守关,配合关内调度。”徐简道。
徐缈闻言,稍稍安心些。
军中各有职责,有人任先锋,有人稳物资,有人排兵布阵,有人冲锋陷阵,各有各的困难,也各有各的功劳。
徐简做事心中有数,不会乱逞能。
徐缈想,那可是战场啊,阿简这么知道轻重的人,若身体不行,肯定不愿意去拖别人后腿。
“那就好、那就好,”徐缈道,“时候不早了,你们还有很多事要准备,我先回去了。”
徐简送她出去。
夜风中,弯月被云层盖住,只余朦胧光芒。
徐简没有听徐缈的,一路送她走到内院:“您在家里照顾好自己和阿娉,我会平安回来的。”
徐缈眼眶红了,重重点了点头。
翌日。
徐简寻了章大夫。
“我这次离京,一走数月,你若想继续留在京城,那依旧在府里住着,若是想回关中,我安排人手送你回去。”徐简道。
章大夫没有回答,示意徐简坐下来,伸手在他的腿上按了几下。
“不是老夫泼冷水,”他道,“国公爷往裕门,能不与人正面交锋、还是不交锋为好。
你骑马出阵杀敌一时辰,回头能让你的腿痛上三五天,一次两次、熬了也就熬了。
次数多了,又化成老伤病根,以后十几年、几十年跟着你。”
“我会记着大夫说的,”徐简笑着道,“说真心话,我希望章大夫能随军,军中很需要你这手治筋骨伤的本事。”
章大夫直言道:“老夫怕死。”
要不然,他早就当军医去了,辛苦是辛苦,但赚得比他的药铺多得多。
“知道你脾气,也不勉强你,”徐简道,“你要愿意,可以在承远县住下,离裕门不近、也不算远,有些紧急伤患能劳烦你给治一治。或者还是照刚才说的,京城、关中,你自己决定。”
章大夫没有立刻决定,认认真真想了一整天,才给了徐简答案。
他要去承远。
“我们当大夫的,给人治伤,没有治一半的道理。”
“虽然这位伤患实在不听话,常常做出违背医嘱的事情,但老夫救人救到底,不会半途而废。”
“如果战况不对,老夫肯定扭头就跑,别指着老夫扛钉耙去挡西凉马。”
几句话,不止把徐简说笑了,林云嫣也笑个不停。
另一位想西进的是喻诚安。
那日在英国公府站了大半天,思考许多,原想着近些时日再与徐简谈一谈,哪知道边关战火起,徐简要出征了。
喻诚安思前想后,动了从军的念头,便与保安侯提了。
保安侯木着一张脸看着幺孙。
没错。
前几天他还在骂幺孙纨绔度日不上进,活该连心仪的姑娘都讨不回来当媳妇,没想到孙儿转性、不当纨绔了,就是……
就是这一步跨得实在有点大。
从京城蛐蛐王,跨到裕门小兵将。
扯着他老人家的裆了!
可孙儿上进,做长辈的要打击吗?
这一打击,往后想再把他从蛐蛐路上拽回来就难了。
再说,他们喻家也是马背上得的功劳,他还能拦着晚辈再上战场?
“你有志气,我很赞赏,”保安侯寻思着用了不那么打击人的说法,“你都多久没好好练武了,能杀得过西凉人吗?”
喻诚安道:“您忘了,前回有酒徒寻事,我喝多了手上没轻重……”
保安侯摆手示意他闭嘴。
臭小子论拳脚功夫,打是真能打。
“那些酒囊饭袋能跟西凉人一样?”保安侯吹着胡子,“不许轻敌!”
应是应了,叮嘱是一点不敢少。
训诫完之后,他让喻诚安去见祖母等人,自己递了折子到御书房面圣。
圣上听说喻家幺孙有意投军,一下子来了兴致。
“朕前次还与皇太后说起来,京中纨绔子弟能有一半改邪归正,朝廷又能多不少有用之才。明明小时候一个个还挺像模像样的,年纪大了却都不像话。你家诚安既有心就好好做,也是个榜样。他与徐简关系还不错是吧?让他和徐简一道出发。”
保安侯得了一通赞扬,到底是高兴多过担忧,回府后又让喻诚安自己去辅国公府。
喻诚安才安慰好了忧心的祖母、泪汪汪的母亲,就被祖父塞了两坛好酒、一罐子好茶赶出了门。
也是赶巧了。
喻诚安进辅国公府,人还未走到花厅,就见到了送客的林云嫣。
而那位客人正是朱绽。
两厢打了照面,互相都略显意外。
朱绽是为了她大舅的事来的。
上回林云嫣问起承远县、讲了几句,朱绽原以为这一两年里,承远会发生些让朝堂瞩目之事,她猜过是御史巡按景州府,直到战火起才恍然大悟。
家里担忧大舅状况,朱绽思考后还是来了一趟。
没想到,离开时会遇着喻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