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什么?”曹公公直直看着安逸伯,“伯爷不妨明说。”
“不是我要同公公打马虎眼,”安逸伯道,“而是黑灯瞎火又大雨倾盆,实在没有弄明白内情,不敢信口开河。”
曹公公迅速瞥了一眼李邵。
李邵恹恹的,反应很淡。
曹公公心底里又是一长叹。
他多了解安逸伯啊。
伯爷性情耿直,素来有什么说什么,连伯爷都开始斟酌了,足以想像有多不妙。
不过,条件也的确有限。
曹公公拿了主意:“伯爷说得在理,要弄明白状况,少不得等到天亮。
但圣上还在等着殿下的消息,殿下也需要保重身体。
还是照刚才说的,杂家伺候殿下与郡主回宫,吉安这里交给伯爷了,务必查明状况,尽快回京禀报。”
安逸伯见李邵没有异议,自然也不驳曹公公面子。
他还记得,去岁腊八去围场找大殿下,大殿下半道就厥过去了,回到宫里病了不少时日。
这人身子骨就不行!
秋雨凉,大殿下淋了大雨,回头又病倒了……
回程坐的是林云嫣的马车。
曹公公里里外外安排好,这才踩着脚踏上来。
“这不是郡主平日那马车吧?”曹公公随口问了一句。
“平日那车架太打眼了,”林云嫣道,“我猜着殿下恐是以打猎为由头,又怕急急寻过去、被李渡的探子看出端倪来,便换了辆普通的。还好换了,要不然我出城时恐就会被盯上……”
曹公公道:“还是您想得周全。”
说完,他就见郡主摇了摇头,面上还带着几分懊恼之色。
郡主似乎想说什么,只是看到边上的大殿下,又止住了话。
曹公公看在眼中,便不着声色地另起了话题:“郡主,车上可有干净的薄毯、饮子?”
“原那辆有备毯子,这里没有,”林云嫣道,“饮子,是了,那边上有个水囊,曹公公看看。”
曹公公寻出来,里头半满,他递给李邵:“殿下,润润嗓子吧。”
李邵接了,却没有打开来喝,就双手死死抱着。
也只有这么抱着,手里有了东西,他的心境才能平复一些。
牛伯驾车,陶统领带了百人,护送他们回京,同时,真假李渡与叶公公的尸体也搬入了另一辆车上,一并回去。
雨虽小了,道路却还泥泞,马车颠簸。
李邵不由打了两个喷嚏。
先前亢奋中不觉得凉,如今坐在车里,浑身冷得厉害。
曹公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安慰李邵忍耐一些,很快就到了……
反倒是林云嫣,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她几乎没有淋到雨,自不觉得冷,只是有点疲。
左手扣在右手腕上,指腹有一下没一下顺着,若是撩起衣裳来细看,想来还能看到上头的红印子。
她已经解了袖箭了。
上马车前,她悄悄解了、交给参辰保管。
这东西无论如何不能曝光。
回到京中,天已经大亮了。
林云嫣的马车一路行到御书房外。
圣上闻讯快步从里头出来,隔着帘子就问:“邵儿?邵儿没事吧?”
曹公公下车,忙与过来听吩咐的小内侍们道:“殿下淋过雨,快些准备热水姜汤。”
李邵扶着他的手下来,只是人晕沉沉的,精神极差。
圣上赶忙架住他:“脸色这么难看,得让太医过来。”
李邵抬起眼皮子看向圣上:“父皇,李渡死了,不管真的假的,反正他死了。”
圣上愣了下。
他当然关心李渡行踪,但更在乎涉险的李邵。
眼下得这么一句,多少放下心来,他道:“朕知道了,你先沐浴休息,等下再说。”
李邵被内侍们扶去偏殿。
圣上正想问问曹公公状况,就听到边上一声请安。
他扭头就看到了林云嫣。
“宁安?你怎么来了?”圣上才说完、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你、你也跑去吉安了?!”
林云嫣垂着头,一副老实挨训的样子。
圣上:……
他一肚子都是话。
想知道来龙去脉,想训宁安胡闹,想骂邵儿不知天高地厚,所有情绪搅在一块,一时间还真是无从说起。
“罢了罢了!”圣上摆了摆手,“你也一夜没睡吧?先去慈宁宫睡一觉,之后慢慢梳理。”
林云嫣应下。
趁着李邵梳洗的工夫,曹公公把状况一一禀了。
圣上越听、神色越严肃:“确定是李渡本人?”
“小的验过,左腰侧如晋王妃所言有一颗痣,也没有看出别的疑点。”
圣上颔首:“让人查清楚,也让晋王妃再去看看,至于吉安镇,等安逸伯消息吧。”
另一厢。
林云嫣到了慈宁宫。
昨日李邵“失踪”,皇太后自然听说了消息。
等这会儿晓得林云嫣也去了吉安,又是生气又是后怕:“他犯浑,你凑上去做什么?
你都想到了那是李渡设下的陷阱,你还敢往里头钻?
云嫣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语气重,没说几句,皇太后眼眶先红了:“赶紧过来让哀家看看,有没有磕着碰着?刀剑无眼,你一个不曾习武的女子,你想吓死哀家啊?还好没事!你要有什么事,你要让哀家怎么办啊!”
林云嫣靠在皇太后怀里,细声细语安慰道:“我平平安安的,您看,我还和昨儿一样。”
边上,王嬷嬷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
今儿是九月二十五日,是郡主母亲的忌日。
晨起时皇太后的情绪就不大好,若郡主今日再遇着什么,娘娘真是扛不住的。
林云嫣又道:“我也是慌了,怕殿下出事,向安逸伯搬了救兵后又放不下心来,还是去了吉安。
苏议那儿先前联系殿下,我本就知道,却不够警醒。
若殿下真着了道,我难辞其咎。”
皇太后怨了起来:“要哀家说,李邵让你替他找人,你就该告诉哀家与圣上了。”
“是我考虑不周。”林云嫣低声道。
皇太后念叨归念叨,心疼也是真心疼。
等小于公公送了粥点吃食来,她道:“用些暖暖胃,沐浴好了睡一觉,别想太多,有哀家在。”
林云嫣点头。 这一觉,一直睡到大中午。
林云嫣起身时,挽月早已经到了。
“郡主,”挽月也是后怕得紧,“奴婢听说您的马车当面遇着了李渡,可吓坏了!”
林云嫣弯了弯眼,比了个手势,声音压得很低:“你该说,若不是正好让我逮着,他就又跑了。参辰跟着我呢,我心里有数。”
挽月笑了下。
不管怎么说,郡主好好的,那就是好事。
挽月替林云嫣梳头,轻声道:“圣上刚来了,在正殿与皇太后说话。”
林云嫣便问:“吉安那里有消息了吗?”
“奴婢不晓得,”挽月道,“但看圣上脸色,阴云密布。”
等林云嫣收拾好,挽月照她的意思去正殿那儿禀了声,晓得她醒了,小于公公立刻来请。
林云嫣移步,一进去就察觉到了,皇太后与圣上之间气氛颇为僵硬。
不过,似乎是对事不对人。
林云嫣行了礼。
皇太后招她在身边坐下,问道:“歇得怎么样?”
林云嫣勉强笑了下:“还好。”
这么淡淡两字,反而让皇太后担心,问道:“没魇着吧?”
“没有。”
皇太后叹了声,道:“你啊你!李渡手段狠辣,从前设计,你母亲就在那殿内,自是要救人,哀家虽心痛却也晓得她忠义勇敢,可你呢?你找了救兵就是了,你去吉安凑什么热闹嘛!”
林云嫣垂着头,老实极了。
毕竟,这话其实是说给圣上听的。
圣上如何能不晓得?
他来与皇太后说李邵事情,压根还没提宁安提李邵隐瞒消息的事,皇太后就先护上了。
设身处地,圣上也不是不能理解皇太后的心思。
况且,眼下也不是一定要争宁安处事是否够机灵周到的时候,皇太后念两句就念两句吧。
“宁安,”圣上看向林云嫣,“朕大致听曹公公说过了,也来听听你这儿的。”
林云嫣应了,整理着思路,从李邵让她找苏昌开始,讲到“苏昌昨日白天来报信”,再到她心急火燎地去围场,之后便是搬救兵、心有不安也想去山神庙,牛伯摸黑走岔了路却遇着逃走的李渡,最后是庙中与其他人会合……
真真假假混在一块,故事来回都梳理过。
“殿下那头的状况,我就不晓得了,”林云嫣道,“我只见他被安逸伯带回来,口中说他杀了李渡……”
圣上摸着胡子,道:“他杀的那个是假的,你们遇着的才是真的,他们在吉安镇里……”
话说了一半,圣上颇为犹豫。
“圣上怎么不说?”皇太后道,“便是瞒着,之后云嫣也会晓得,那么大的事,朝堂民间都会晓得。”
林云嫣愣了下。
在庙中她就察觉到安逸伯神色不妙,莫非镇中……
“李渡布置了人手假扮百姓,邵儿他们追到镇子里,那些‘百姓’突然发难,起了冲突。”
李邵只带了三十御林,人数上吃亏。
怕李渡趁乱逃脱,也怕李邵受伤,御林自然全力奋战。
哪知道最后杀红了眼,乱作一团。
“李渡行事,刀刀见血,”圣上咬着牙,道,“他在捅朕的心!”
林云嫣听懂了。
难怪,难怪是九月二十五。
这布局,与当年宝平镇可谓是异曲同工。
宝平镇里,一群假山贼屠杀百姓。
吉安镇中,一群假百姓给李邵造杀孽。
那个假李渡,就是个引子,只要把李邵引到吉安,这计策就算成了。
假李渡带着的十几号人,添上假百姓,激起李邵的杀意,足够乱套了。
哪怕激不起来,没有救援、没有增兵,只有李邵与那三十御林,假百姓就能屠镇了。
想来也是。
大半夜的,外头喊打喊杀,寻常百姓躲藏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出门上街?
可他们躲不了,假百姓杀他们。
天一亮,这些死士们要么撤了,要么死了,李邵一张嘴说破天去,能说他们没杀老百姓吗?
圣上愿意相信李邵,但朝臣们怎么想?本就各有立场的臣子们能闹翻天了去!
况且,那还是假李渡!
假货身上没有点青,一查验就会被拆穿。
从一开始,李渡就打定了主意,扔出一个天一亮就会被戳穿的假货来。
然后,李渡消失了。
整个事件里没有李渡,只有李邵。
李邵为一己私欲,制造了吉安惨祸,假李渡是李邵找来的,镇子是李邵屠的。
还挑在先皇后忌日动手,当真可恶至极!
这个局,就是李渡为李邵量身定制的。
林云嫣越想越心寒。
事实上,李渡成功了大半,李邵甚至杀红了眼。
李邵背上这个罪名,圣上别说再扶他东山再起,能不赐罪就算偏宠至极了。
所以,圣上才说,这是往他心上捅刀子。
李渡知道他向着李邵,怨恨李邵这样的将来都能登上龙椅,才有如此布置。
明白了这些,林云嫣便也想到了皇太后与圣上的分歧。
李邵是被设计的,他没有禀明圣上就假借圣意、贸然行事,但屠镇的不是他,混乱之中百姓伤亡也不能全盖在他头上。
“圣上,”皇太后语重心长,“事情已经这样了,难道要仵作们一人一人查,查那一地的遗体是死在乱贼手上,还是死在李邵剑下吗?
哀家心痛的是,每一次都如此。
当年他偷跑出裕门,他是年轻不懂事。
陈米胡同乌烟瘴气,他是被人带坏了,又中了别人算计。
现在吉安那样,对,他是着了李渡的道,宁安没劝住他,御林和那报信的都没劝住他。
以后呢?
圣上还要给李邵几次机会?
他何时能不再被人一算一个准?圣上能替他保证吗?”
圣上语塞,眉宇间全是悲痛。
良久,他哽咽着道:“母后,朕明白您的意思,朕只是想着,当年出事时、他母后遇难时,他才四岁……”
泪水从皇太后的眼中落下,她抬起左手抹了抹,右手牢牢握着林云嫣的手。
一字一字地,她颤着声音,道:“可失去母亲时,云嫣才一岁!”
那么小。
不知生和死,只会哭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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