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快要接客的谢小嫦
老和尚智真对梁丰合十行礼道:“今日相陪张大郎贤昆仲游山,不意更遇才子。方才来时听梁施主赞张大郎书法,想是施主于翰墨造诣亦是非凡,不知肯为寒寺留个墨宝否?”智真见识了梁丰才情,见他两眼有神,风姿闲淡却沉浑厚重,心中甚喜爱,因此上前求字。
老主持温颜相邀,梁丰心下很是受用。加上张挥一干人在旁边附和:“该当、该当。”也不推辞,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怕污了大师法眼。”
智真欣喜,领着众人拾级而上,径往知客堂而去。出了亭子,周通、周达兄弟等才认出了在百盛苑名声大噪的钱小乙,周通欢喜连天,上前拉住钱小乙有说有笑,问不完的话题。钱小乙只好小心奉承,有问必答。
周通问钱小乙那《西游记》共有几回,钱小乙回答说共有百回。周通抚胸舒气道:“还好还好,我们才来没几天,才听你说了四、五回书,如此,还不算亏!”钱小乙忍住不敢笑。
本来智真是想请梁丰等人到方丈的,只是有女子在旁,老和尚阔达不羁,却也不敢太过惊世骇俗,故而迎到知客堂。
知客堂小沙弥见主持领着大队人马来到,急忙出来迎接。听主持吩咐后,又赶紧去安排下笔墨纸砚伺候。梁丰问道:“就请大师吩咐。”智真笑眯眯地对梁丰道:“不敢,但请梁施主随性而行,老衲但无不喜。”
梁丰见智真说得真挚,提笔蘸墨,稍作凝神,挥笔便在纸上写道“自性变化甚多,迷人自不知见,一念善,知惠即生。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惠能除万年愚。”
句子倒没什么稀奇,出自《坛经》所载禅宗六祖慧能语录。字体却大有深意,梁丰刚刚凝神其实想的就是用什么书体来写。宋人书法尚意,四大家虽然一个都没出生,然前辈已经在不断探索,悄然成势。况禅宗讲悟,虽分顿渐,但无所挂碍是其宗旨,因此若用唐朝诸体,不能尽显本意;若用魏晋风度则又不能让人眼睛一亮。考虑再三,梁丰用了赵体。盖赵孟頫上接魏晋,又于唐宋多加揣摩,书风流丽华贵,不急不厉,正好讨巧于禅宗的潇洒,却又不失圆润含蓄,大是得体。
果然,智真和尚也是书法行家,眼界颇高,梁丰落笔不凡,老和尚眼睛一亮,继而大惊,忙问梁丰师从何人。梁丰怎能告诉他真相,便随意假托少时用功,追摩晋唐,并无师承云云。智真本已对梁丰极有好感,此番更是惊为天人,合十称赞道:“阿弥陀佛,梁施主天纵之才,此书尽脱前人窠臼,婀娜刚健兼而有之,有不淫不伤之美。老衲直言,施主目下笔法虽生,假以时日,可与当世大家抗衡也!”
张挥在一旁看了,更是五体投地。这才是神童,才子啊,老子算个球。自以为诗词文章无一不妙,偏偏填词被人家天衣无缝地接了过去,书法也比自己高出不止一筹。算得张挥潇洒不羁,心胸坦荡,一点不妒忌梁丰,反而大声喝彩。立时亲自铺纸,要向梁丰求字。众人纷纷附和,梁丰却坚决不依,说此是佛门净地,方才寺外喧闹半晌已是得罪,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喧哗。若要切磋,改天陈家客栈相候便了。
众人不好勉强,只好罢了。唯张挥恶狠狠道:“明后日就要去索来,如若不给······”话音未落,小白胖子周通也学着张挥口气恶狠狠接嘴道:“哼哼,那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众人又是大笑不止。
红日渐渐偏西,因众人还要下山转回,智真和尚便早早安排斋饭款待众人。
智真亲自陪梁丰、张挥、邓圣、周氏兄弟一席,众人带来的下人一席,云梅、碧云本来该同张挥邓圣同座的,因老主持在,只好自成一席。还有个钱小乙,智真、张挥等邀他同座,可他坚持认为自己是徒弟,该立在师父身后伺候,没奈何,梁丰只好叫他去跟永叔同座。
席间智真亲自布菜,极为热情。还专门上了寺内泉水酿出的素酒款待,虽然味道比寻常的酒还薄,不过聊胜于无。
山寺清幽,不必红尘热闹,众人客客气气用完了素斋,虽已将暮,天色尚明。大家起身告辞,智真送到山门方才回转。
到了山脚,梁丰便和张挥一干人拱手作别。张挥提出后日造访陈家客栈,梁丰自然欢迎。小白胖子周通缠着钱小乙要去听他唱书,钱小乙说师父的朋友要去,自然欢迎。还要以贵宾之礼相待,周通高兴得手舞足蹈,恨不能马上就到明天。
分别时,碧云一双大眼骨碌碌朝着梁丰打转。
第二天,一切依旧,梁丰依旧辰时起床写字作画,永叔伺候少爷梳洗完毕用过早点后依旧去前堂帮忙,钱小乙依旧中午来学习新书。他没有想到,离此七里之外的地方有人正以他为中心展开了热烈地讨论。
午时,离城西陈家客栈七里外的城东人文名胜醉花楼,一天里最清净的时段。所有的才子佳人、露水夫妻们经历了一夜鏖战、厮打、缠绵,男人们大都离开。莺莺燕燕们一觉睡到午时,醉花楼瞬间便像一锅开水样热闹。待各位小姐吃过中饭,马上又悄无声息。
醉花楼第三进南楼一间精雅绣房里,醉花楼中艳名最盛的谢小嫦素衣素裙,头发散落肩上,正临窗坐在妆台前看着一张短笺。笺上写的正是那阕梁丰张挥合璧的南乡子。
字是好字,却不是梁丰所写,乃是昨夜碧云央求张挥录下。其时张挥抄录,不断赞叹,既佩服梁丰的才思,也惊叹其书法。碧云可不管这些,只索来收好,今日一早便给谢小嫦送了过去,又把昨日相遇发生的故事娓娓道给小嫦。
“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小嫦见过张挥一面,张挥开始的时候对小嫦极有意思,只是小嫦厌他太过风流,故从不以辞色相加。对这短笺,谢小嫦也只喃喃念着下阕,心思却透过窗外,穿越时空,想象着昨天发生的一切。
小嫦是吴州人,家贫,自幼被卖到江陵,又从江陵被不断转手卖到襄州。醉花楼的妈妈谢可儿原来也是江南一名行首,年老色衰,未曾嫁人,就在襄州开了这家秦楼楚馆。谢可儿见幼时小嫦生的灵动可人,便拿来亲自教养,并将小嫦随了己姓。小嫦年虽幼小,却聪慧惊人,短短数年间,歌喉、铮阮、书法、工笔、双陆、围棋、蹴鞠、诗词样样造诣不凡。更出落得清秀可人,天然不带一丝烟火气。是以小嫦虽然年幼,却已名满襄州,许多巨商豪富垂涎。谢可儿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可是一株大大的摇钱树啊。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小嫦但有所求,无不依允。
后来谢小嫦年满十五,谢可儿满拟安排一个盛大噱头,遍邀襄州豪富,待价沽其一夕之欢,替之梳拢。此时宋人承平已久,民间甚富,对此极是热衷。一听醉花楼的压轴要梳拢,奔走相告,距小嫦生日还有一月,就有人放言出到千贯的辣价钱。
不料小嫦有一日忽然双膝跪倒谢可儿面前,泣道:“女儿自幼飘萍,幸得妈妈收于膝下,慈爱无间,但有所好,妈妈必不计成全,比似亲女。女儿别无所有,只这一个身子,将来定倾其以报。然想我一夕梳拢,便素帕玷泥。虽是命中,注定无奈。女儿沦落风尘,却只愿得一有心人,倾心三鼓,也不枉我身为女子一世。求妈妈怜我身世,从我自择,过了那一夜,便是日枕千臂,女儿也再无憾了!”说完泪如雨下。
谢可儿听了小嫦这番言语,想起自己少女时光,也曾如小嫦这般梦想有个如意郎君一夕鸾凤,孰料妈妈贪财,巨资将与苏州城里一个六旬巨贾。后来虽占断风光,名动苏杭,但于豆蔻梦碎,常耿耿于怀,不堪回首已三十余年。现在她虽然自己作了老鸨,心态大不相同,爱财已深入骨髓。但小嫦是她亲手调养长大,即便动机不纯,也确有些感情。见她如今哭得花容惨悴,心中不忍,只好依她心意。
当时二人约定,以两年为期,任小嫦自寻如意郎君梳拢。两年期过,则由谢可儿选配。不过却有个条件,两年期内,小嫦不得跨出醉花楼一步,若不遵守,约定立时取消。其实这等于也是变相缩小了小嫦的选择范围和概率。然谢可儿能让步至此,已是不易了。
如今谢小嫦十六岁已过,眼看不到一年之期。与她相投结拜的两个异性姐妹碧云、云梅自是替她着急,因此一有机会便替她寻觅。此番鹿门寺相遇梁丰,见他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尤其心地善良同情弱小,更是大得这两位风尘女子知遇之感。当下二人便把梁丰作为不二人选推荐给谢小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