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异常的闷热。
七月流火,总算在几场雨后,天气跟着凉了下来。整个夏天都没歇过一个好觉的杨柳,终于也睡了个踏实觉。
悄悄地,小怜掀开竹帘,探头往里张望,屋里悄无声息,只有床前的青纱幔,水波一样微微荡漾。
轻轻地,小怜放下竹帘,转身回到外间,重新检视了一遍公子起床时的要用到的各项物件,又低声地嘱咐了外头侍候的小厮小婢几句。如今她做起这些来轻车熟路,有条不紊,再不是当初手忙脚乱,担惊受怕的乡下小丫头模样了。
一抬头,从窗中看见木根走了进来,她忙迎了上去。自从公子接管了啸月堂后,木根哥跟着也忙了起来,经常好几天都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公子让他在外面做些啥。
“木根哥。”小怜笑眯眯地喊了一声。木根哥不仅是忙了些,而且每次再见到他,都和上一次像是有些不一样,小怜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就是举手投足间,越发地叫人喜欢。
“木根哥。”小怜又喊一声。木根微笑着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
“桂花糕。”小怜轻叫了一声,一闻那味道,她便知是她最喜欢的桂花糕了,忙欢喜地接了过来:“还是热的!”
“你慢点。”木根微笑着望着小怜迫不及待地把手里的糕点往嘴里塞,忙加了一句。不知为何,只要看见小怜高兴,自己就特别地欣慰。
“木根哥,你也吃。”
“你吃吧,甜丝丝的,也就你喜欢。”木根把送到他口边的桂花糕又推回去,接着问道:“公子呢?昨晚公子睡得可好?这会儿还没醒么?”
“还没呢,睡得可香了。”小怜满嘴的桂花糕,含糊不清地说道。
“就是还没醒,这会子也被你们刮噪醒了。”突然加入的声音让屋里的两人吓了一跳。门帘掀处,黎爷走了进来。
小怜忙往木根身后躲了躲,不知为何,她一直都挺怕黎爷,虽然黎爷以前性子急,常骂人,但对小怜并没怎么疾颜厉色过。现在的黎爷更是,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啸月堂,不是在绿绦山庄消暑,就是在自己的别院里陪诗音公子,连面都很难见,但小怜对他的恐惧却始终都保持着。
木根微不可察地挡在小怜面前,叫了声:“爷来了。”
“怎么?我就不能来啊?”语气不善,看来今日心绪不佳,小怜越发地心惊胆战。幸好卧室里传出声响,看来是公子醒了,小怜逃一般溜进卧室去了。
捥起纱帐,杨柳确实醒了,只是人还有些迷糊,懒懒地望着小怜笑。
小怜的心情也不禁好起来,笑盈盈地道:“公子醒了。”
“我们的小怜粉面含春,必是有段木头来了。”杨柳翻了个身,闲闲地打趣道。
“公子,”小怜娇嗔一眼,比起刚来的时候,小怜不知活泼开朗多少,身段也渐渐长开,如今是个俏丽的大姑娘了,为防止公子继续拿她打趣,她忙道:“爷来了,就在外头呢。”
杨柳望向门口,哪里是在外头,已经在里头了。他也不起身,右手支着头笑了笑道:“爷今日怎么舍得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黎诗云依旧板着个脸,吓得小怜忙禁了声,飞快地送上茶水点心后,便躬身退要出去。这啸月堂,也就公子不怕爷,果然听杨柳回道:“这又是谁得罪你了?是不是吴老爷这奸商,重利轻别离,又让我们的黎爷久守空闺了?”
“哼,他,我就没指望过他,男人哪有好东西啊。”黎诗云气呼呼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那是谁?”杨柳笑着沉吟,蓦然脸色黯淡下来,说道:“可是为诗音公子的事?昨日我走后,于大夫又说什么了?”
“说什么?说过不了这个冬天呗。那个讨人嫌的大胡子,这样咒他。”黎诗云说着,眼圈突然红了。
虽然早就料到了,杨柳心里也十分不好受,默然不语。
“你怎么样?唉,也是我不好,耳根子软,竟听了司马公子的话,把月奴这个贱人放出来了,害的沐公子科举未中。我当时要是看着月奴些,你如今也就不用这般内疚了。”
内疚,杨柳苦笑,就只是内疚么?
“你也不用太内疚,这也不能怪你呀,谁叫他自己这么笨呢。考上考不上还不是一样,最终你们也是要分开的,他们家的态度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能容你们长相厮守。唉,可惜你不是个女子,他们家的老管家说了,你要是个女子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可你偏是的男的,那是半分希望都没有了。”黎诗云再不管杨柳受不受得了,索性说开了,省得他再一心挂着。
“我听说你把月奴给放了,他这样害你,你怎么就这么轻易放了他?”黎诗云见杨柳只是不语,沉默片刻,又忍不住道。
“他也是个可怜人。”杨柳幽幽地叹了一声。以前不知道,他竟然对司马枫那么痴情。仅仅是为了为司马枫不平,他明知道那个破绽百出的害人的骗术不管成不成,必然将他暴露无疑,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进行;他明知道被发现,他将必死无疑,他也毫不迟疑。不知是笑他愚蠢好呢,还是该怜他太痴情。就是他当时的毅然,突然就打动了杨柳的心,那样的勇往直前,那样的奋不顾身。只是,又是一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你呀!”黎爷心绪复杂地叹一声,接着问道:“这边啸月堂如何?这各院的主,都是盘丝洞里的妖精,稍让他们靠上一个强些的靠山,就开始兴风作浪,更有那推波助澜,浑水摸鱼,隔岸观火的,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我就怕你这么好说话,让人以为你好欺负,弹压不住。这些个妖精,非得你棍棒加铁锤,狠狠地敲打他们,他们才会老实。”
黎诗云说得咬牙切齿,一副余恨未消的样子。杨柳却透过他的张牙舞爪,看见了年华逝去,风光不再的萧索与无奈。像他们这样以色侍人的人,色衰而爱驰,一旦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就再没人当你一回事了。杨柳看着他管理啸月堂渐渐地力不从心,渐渐地手忙脚乱。就说放月奴的事,这要是放在几年前,他黎诗云要整的人,谁的求情能管用。但他现在却不得不耳根子软了,他既然没有以前的底气,自然也就失了以前的霸气。这也是为什么每一个风月场的人,都需要一个可靠的接替人的原因。既能延续自己的风光,又能尊重自己,不至于太过忘本。
“我听说你如今就开始着力地培养琼奴那孩子,你倒比我有远见。”黎诗云言不由衷地说着,偷觑一眼床上的人,闲闲散散地躺着,风轻云淡的样子,怎么都让人看不透。这次原本以为他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谁知劝都没怎么劝,他却自己回来了。倒是林诗音知道他,他说他不会走的,结果就真如他所言了。林诗音这人,看着糊涂,其实比谁都明白,他那一生,唯一糊涂的一次就是跟了个负心薄幸的男人。黎诗云皱皱眉,他是真不希望杨柳踏上林诗音的老路。
“你不会还想着那个沐公子吧?”黎诗云没得杨柳一句准话,终是不放心,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他轻叹一声道:“男人啊,哪有好东西,你看看林诗音现在。翰林风月,也不过是那些氏族公子年轻时候的一种玩法,谁会当真。玩过了该娶妻就娶妻,该生儿子生儿子,一样都不落下,还搏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好名声。只有你们这些痴痴傻傻的人啊…”
卧房里突然静下来,只有香炉里的一缕青烟,袅袅娜娜,飘摇不定。
片刻的沉寂后,杨柳笑了笑道:“爷过虑了,我也不过是未雨绸缪,就我这身子骨,也不是什么长寿之象,谁知道哪天就去了呢。以其到时候手忙脚乱,倒不如这个时候早早准备…”
“你这是什么话?”黎诗云忙厉声打断了:“什么叫不是长寿之像啊,年纪轻轻的…你们这都是怎么了?啊?一个个的…”
黎诗云泣不成声。他不像杨柳一般,还有些童年和家里的记忆。他很小的时候就被人拐带出来,先是人贩子养了一段时间,到六七岁的光景,便被卖到了啸月堂。风月场所,人来人往,跟流水一样,二十多年来早就见惯了,哪里还有那许多的功夫伤别离。
只是杨柳与林诗音对黎诗云来说,是不一样的,从没有家人概念的他,早就不知不觉地把他们当作了最亲近的人。像他这样爱猜忌多疑的人,一旦认定了的人,虽不说掏心掏肺,却也异常珍稀。一早上就听于大夫诊断林诗音病不久矣,此时又乍然地听杨柳说些生死离别的话语,怎不令他肝肠寸断,悲戚不已。
杨柳忙起身,给他递了条手巾,正待安慰几句,却见门帘掀处,进来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