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早饭,张洪阳坐在了阳台上。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公园的东山,盼望太阳能够爬上去为他射出万丈光芒。然而,那一叠叠的云层厚厚地堆积在那儿,让老天爷怎么也不开晴。窗外秋意重重,满目苍凉。偶尔掀起的秋风里,道旁栽种的钻天杨树上渐渐由绿变黄的叶子辟辟啪啪一片片落到地上。只有区政府门前那一片花坛里,五颜六色的花朵依然不知愁苦的绽放着,给沉闷的秋天带来了一丝显得不解人意的明快。
八月十五云遮月,今年又碰上了这么个挠心的天!
张洪阳看看天象,又看看自己的家,越看心里越是生气。
他现在住的这个房子位于一条非常破烂的老街上,满街的麻石据说还是清朝年代铺就的。街两旁的房屋都是一大把年纪了,都呈现出一种灰不溜秋歪歪斜斜的模样。区政府一直想把这条街捣毁,进行改造,但是苦于人民币不够,难以安置众多的拆迁户,也就丢在一边没人理。张洪阳就是生在这条街上,并在这条街上一天天长大的。
这是一栋两间住房一间厨房的房子,门窗都歪了,木质发黑,让你情不自禁地联想到耄耋之年的老人。这幢房子是张洪阳的祖父建的,建于民国初年,真可谓是七老八十了。张洪阳的父亲前年去世,是听说了张洪明被下岗后得脑溢血去世的,那时候,母亲和弟弟还和他们一起住。弟弟不愿意到工厂上班;天天捣腾小买卖,为此,张满阳常常批评他不务正业。可是,后来,自己也下岗了,弟弟就祝贺他:你终于自由了。咱们一起干吧!
什么自由,我要知道会这样,还不如早点个人干呢!
这时的张洪阳突然想起了父亲。他的父亲在旧社会是日本统治下的劳工。后来抗战胜利,仍然在重化机械厂工作,凭着一手好技术,父亲在工厂里很是吃得开。他记得父亲是个很古板的老头儿,一生相信艰苦创业的信条,还相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至理名言。为此,他劝儿子一心钻研技术,有了技术就不愁没饭吃。可是,张洪阳尽管在老爷子培养下成了技术能手,却没有逃脱下岗的命运。现在,父亲去世了,不会再向爷说三道四,更不会咧到工厂里去发脾气了。其实,就算是他还活着,也只能对现状吹胡子瞪眼,因为重化机械厂马上就要被败家子总裁卖掉了。据说要卖给个体户,这样,他们这些长年以厂为家的工人阶级弟兄们就得各奔东西,自谋生路,彼此成了陌生人一样。
就像所有的国企都有过辉煌一样,重化机械厂也一度非常红火。红火的原因不仅仅因为它是一个百年老厂,而且它始终是以技术起家,是东北重化公司的技术装备厂,过去受国家重化工业部直接领导,部长称它是国经经济的装备部。后来,体制改革了,部委变成了国家重化公司;但是,这个工厂的产品依然为全国的重化行
业提供着最先进的技术设备。前些年,薛金华在这儿当厂长时,曾经组织科技人员研制了最先进的重化装备“fs01”,但是,在试车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出了故障。此后,工厂经营就出现了困难的局面。而这时,厂长薛金华调到东北重化公司担任了副总裁,专门负责让职工下岗分流的事儿了。他和妻子秋红就是在这场下岗潮流中被下岗失业的……
想着想着,张洪阳突然站起来,拿过身边的拐杖,对着妻子秋红和女儿红叶大喊了一声:走!
正在擦拭房间家具的妻子放下手里的抹布,走过来劝解他:洪阳,咱别去了。
去,干嘛不去?张洪阳坚定地穿上了那双劳工鞋。这双鞋是市长来棚户区扶贫时送给他的。
人家市长都来看望过你了,又送米又送面的,你还要怎么样?
我要工作,我要劳动!张洪阳用拐杖打击着地板:我这全国劳模都没活干了,还叫什么劳模?
下岗的又不是你一个……再说,你这腿……
腿怎么啦?还不是响应他薛金华的号召,中秋节“大干”时受的伤?现在,他凭什么把我开回家来?
算了算了,那也是上边让他搞分流,他有什么办法?妻子叹了一口气。
嗯,到现在你还向着他说话。丈夫不满地对妻子哼了一声:红叶,跟爸走!
女儿红叶心惊胆战地看了父亲一眼,小声地说:爸,今天不上班,老板要开除我的!
开除就开除,我正不想让你干哪!那叫什么活儿?张洪阳情绪更糟了:妈的,让我这全国劳模的女儿去桑拿浴按摩,这算他妈的怎么回事。今天,我们就是要让政府评评理,他是怎么照顾我这个全国劳模的!?
算了算了。妻子看见他又来了驴脾气,深深叹息了一声:红叶,领你爸到公园逛逛……
爸,别生气了。走吧!大女儿红叶过来扶住了他。张洪阳叹口气,穿上衣服和鞋子,去厨房洗了把脸,用一把烂牙刷随便漱漱口,谢绝了女儿的陪伴,自己一个出了门。他在街道上漫无目的的走着,一点儿也看不到街上的繁荣和漂亮,他眼睛中看到的全是凄凉,这是因为他自己的心情很凄凉。他恨那些坐小轿车的人,还恨自己没能耐,还恨这个世界越来越变得没有人情味了。
街道尽头有一处公园,始建于80年代,公园的前身是市里的植物园。后来,市财政担负不起植物园的开销,将它下放给区政府。区政府在植物园里垒了几座假山,修了几处花坛,建了几个门洞,将它改成了公园。他走到了公园门口,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掏出一元钱,买了门票,步入了公园。他至少七八年没踏入公园一步了。过去是因为工作忙,最近是因为心情烦。记得最后来公园那次是带着一对孪生女儿来看恐龙展览。通过那次
展览,他知道了在一亿四千万年前,地球上生活着一群巨大的怪兽,那就是恐龙。它们在地球上繁衍了一亿两千万年,后来都灭绝了。地球沉睡和酝酿了一亿两千万年,于是诞生了人类。人类对地球的掠夺,比起一亿四千万年前的恐龙有过之而无不及。恐龙只是在地表上横行,而人类不但把地表破坏得一塌糊涂,还钻到地底下去开掘石油、铜、铁、金等等等等。迟早有一天地球将成为贫瘠的沙漠,到时候连一只狗也无法活下去。于是地球又将沉睡和酝酿新物种。
唉唉,上帝创造了人类,但没有为人类树立天敌,因此人类发展得飞快。地球上的任何一隅都有两条腿的倮虫为生存而开掘,伐倒树木或者猎杀动物。倮虫是两千年前人类的别名,我们的国粹道教,就称人为倮虫。
想起这些事情,越想越觉得没意思。张洪阳便躺在一片草坪上晒起了太阳。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抽着烟,觑着那些逛公园的大人小孩。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变得越来越冷漠了,人人都是为钱而奔波。凶他认识的任何人都在为收入*心,金钱成了衡量一切的价值观。他又想起了他们这一代人真是冤枉:上学,遇到了停课闹革命;毕业了就是上山下乡。好不容易回城安排了工作,又遇到了下岗分流。再想想那些恐龙的故事,就觉得现在充满了一种世纪末的情绪,不应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他想起了一九七五年,他和秋红两个人被抽回城安排工作,第一天到重化机械厂上班,心里那个高兴啊!当时,公园里正举行菊花展览。他们下班后一起手挽手参观菊花。那时候,他二十五岁,秋红才二十一岁,当时两个青年工人充满了激情,觉得天是蓝的,树木是绿的,遍地是充满了盎然生机的菊花,世界真是太美好了。菊花很美,但是她更美。他对她有很多美好的感情,也在她身上倾注了很多青春活力。他想起他第一次吻她时,她脸上的激动和浑身的颤栗。那种颤栗就像是打摆子,身上为此起了鸡皮。啊、啊、别别这样。她害怕了,怕他吻个没完,又怕他做出别的动作来。三十五年过去了,那种美好的感觉只是回忆了。回忆是痛苦的,但是他真得希望能够回到过去,甚至回到少年时代,但是他知道肯定回不去了。
他就在这没多少人光顾的公园草地上呆坐了半天。这期间他感到了饥饿,痛苦和羞涩,因为他口袋里只有一块多钱,连一瓶娃哈哈矿泉水也买不起。肚子开始咕噜咕噜造他的反,最先像饿狗一样汪汪吠叫,接着像青蛙一样发出咕咕的哀鸣声。他想起今天是中秋节,马上就该吃午饭了。
他走出了公园,漫步于街头上,东看西看。正午的太阳把世界染得通亮通亮的,在这通亮的世界里,他看到车辆行人在迎宾路上川流不息,喧哗之声犹如丛林一般裹了他的身体。他更加感到了自己的孤独和凄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