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他还没醒?”妖娆神秘的女子带着一身惨绿大胆地闯进他的冥府,空华挥退了青面獠牙的鬼卒,她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腕间的珠链,描绘成青绿色的眉眼盛满诡异笑意,“我说过,他不会醒。”

缭乱,明湖中的女鬼,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幻术。空华冷冷看进她绿得异样的眼眸里:“你想说什么?”

她“咯咯”娇笑,一扭腰,旋身大大咧咧地坐在空华脚下的石阶上,扭成一股的麻花辫蛇一般自胸前拖曳而下:“你忘了,佛祖罚了你什么?”

“爱不得。”见座上的男人猛然一震,她绕着自己的发梢,笑得幸灾乐祸,“你空华,永世爱而不得。”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生死簿上谁是谁非历历记得清晰,从不曾错得一丝一毫。善即赏,恶即惩,谁都逃不过天理昭昭。楚则昀,鸠兄弑父,残暴无仁,一身罪孽罄竹难书。那日忘川岸边,你空华魂归地府,早有佛祖降了莲座专程来等你。

“他问你,是否识得爱恨。你点头说是。”缭乱把玩着长辫的发梢认真追忆,“我躲在忘川里听得分明。爱恨纠葛,无穷无尽,恨不起,爱不得,是为最苦。他封了你作为楚则昀的记忆,罚你自此永世爱而不得。日后即便又重逢又相见又起爱恨,到头来终是一无所有。”

“所以,桑陌是醒不过来了。”,她抬起头看着一直沉默着的男人,一身黑衣将他的脸衬得死白:“不妨再多告诉你一些。起初桑陌一直在奈何桥边等你,可惜,你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不记得他了,更休说什么后悔或是悲伤,他以一死来报复你,愿望却落空。呵呵呵呵……真是个死心眼的人。那么不甘,去偷了冥府中关于楚氏一族的记录。又有什么用?那里头记录的不过是各人的善恶而已,至于爱恨……你冥府之主尚且不识得,又哪会记载这种东西?他白挨了一场剐刑。”

她转过眼看着空华不见悲喜的表情,嘴角带笑,仿佛是在说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本不是艳鬼,是我以幻术诱他杀了转世的则昕,这样,他永留人间,再忘不掉过往。我等着看你们如何重逢。”

言听至此,空华蓦然挑起了眉梢,女鬼径自笑着:“那时,他刚受了你一场千刀万剐,烧了偷来的楚史咬牙切齿。你不知他心中到底暗藏了多少恨意,不过自我的幻术中见了你先前强吻则昕的场景,居然就将转世为乞丐的则昕开膛剖腹,生食其心。真是好手段。”

语调一转,她却忽而面露狰狞,口气愤恨:“只是没想到原来转了世的帝王身上还会有残余的龙气,我漏算了这一点,反倒便宜了桑陌,平白无故送了他五百年的道行,否则我又何须苦等如此之久!”

“他总是做一些没用的事,人家都不记得他了,他还记着欠了人家什么。错已铸成,又能弥补多少?笨蛋。其实,他自己也明白……头几年他还会说起你,后来,我以为他已经忘了,原来也没有。”深吸一口气,手指绕着发辫,她絮絮说着,语句杂乱。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直任由女鬼絮絮叨叨的男人突然说话了,低沈暗哑的嗓音在四面石壁的宽广大厅中回响,却又飘渺好似叹息,似乎是在说给自己一个人听,“坏得不彻底,恨得不彻底,对自己却狠得彻底。”

“他对自己越狠,才越伤得了你。”缭乱闻言,勾着嘴角笑,低下头数腕上的泛着荧光的珠粒,“爱而不得的滋味如何,我的冥主殿下?”

“你来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空华扯开了话题反问。

“告诉你一些你应当知道的事。”

“为什么?”

“给你一个醒着的桑陌。”

“然后?”

“叫你欠我一份人情。”

“条件?”空华稍稍调整了坐姿,平声问道。

她却不急着做声,自阶上缓缓站起,收了一脸笑意,一双翠绿的眼睛直直射向空华:“麒麟角。”

“狂妄!”碧青色的鬼火腾升数丈,壁上重重鬼影,十殿阎君齐齐怒喝出声。

龙爪、凤毛、麟角。三界再稀有不过此三件事物。上古神族如今凋零殆尽,后人屈指。天帝一脉为龙,天后乃凤族之后,而麒麟后裔,当今唯有冥主空华。好一个大胆的水鬼,孤身涉了忘川而来,竟然是来讨他额上的独角。

“你乃上古神族麒麟之后,而今世间麒麟一族唯你幸存,我要讨麒麟角,自然是要跟你来讨。”鬼众张牙舞爪的怒像之下,她不畏不惧,只盯着不动声色的空华一人,侃侃而谈,“只是你一旦失了犄角,万年修行也就去了大半,冥府之主的宝座只怕也坐不安稳了。”

“你同他之间,总是你一路稳操胜券,结局却每每是他以自损反胜过你一局。他一日不醒,你便是一日输家,舍之不肯,爱而不得。千年万年,永世如此。”殿中默然无声,墙上灯盘中的鬼火烧得“劈啪”作响,唤作缭乱的小小女鬼向他嫣然一笑,目光炯炯,“如何?用一个你,换一个他。”

“你倒算得清楚。”他指间幻出一朵沾了露水的彼岸花,苍白的手指半掩在黑色衣袖之下将殷红的细长花瓣一一抚过,被黑衣衬得越发显得白的脸上细细地荡开一抹笑,嘴角微勾,狭长的眼眸中精光毕现,“我答应你。”

桑陌,我曾说过,我要压上我的所有,赌你的爱恨。

“原来这就是刑天。”从空华手中将利刃接过,已脱了金簪形态化为匕首本形的刑天在缭乱手中隐泛寒光。女鬼一手执刃将它举到眼前仔细观察,神兵所散发出的戾气仿佛能戳瞎了观者的双眼,“你不怕我趁机行刺?”

明知对方凶器在手,空华却背对着她,俯身坐在桑陌床边,一心一意地整理着他散落在颊边的发丝:“麒麟角须得活取方才有效。”

他倾身在桑陌额上落下一吻方才起身,后退一步,墨色的发丝挣脱了高高的发冠飞扬而起,面向着床榻上始终不见清醒的人,高大的男人徐徐折下腰,膝头点地。平生不曾跪得天,不曾拜得过地,天帝跟前尚要免我诸般礼数,桑陌,冥主空华只为你一人屈膝。

再抬头,却是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抱坐在一边的小猫紧紧攒着手里的彼岸花,空华对他微微一笑,小娃儿的眼睛蓦然睁得溜圆。

平地起飓风,将空华周身团团围住。小猫伸出手掩住了眼睛来挡这好像能将人一起卷走的怪风,彼岸花被撕扯得粉碎,身体似乎也要被拉扯开,风骤起,又骤停。不见了空华,麋身、牛尾、鱼鳞、偶蹄、独角,巨大的黑色麒麟遍身甲光闪烁,目似铜铃。它回转过身,仰首曲蹄,额上独角擎天,yin惨的鬼火照耀下,它如遗世独立的王者,凛然不可一世。

随着刑天的接近,小猫看到女子的手正在发抖,面目狰狞的异兽却目光沈静如水,任凭刑天冲天的杀气将他厚厚的鳞甲穿透。

应该会很疼,被刑天甫接近时,它眨了一下眼睛,蓦然后退了小半步。粗大的额角被一点一点研磨着,刀锋每一次划过,便是锥心之痛,红色的血水沿着刀刃源源不绝地蜿蜒而下,顷刻淹没了那道以疼痛换来的浅浅痕迹。它却再不后退,保持着岿然不动的姿态,只有眼睛瞪得更大了,一瞬不瞬地盯着某处。

小猫顺着它的视线看去,是桑陌。

女鬼的脸上开始起汗,细细密密的一层,而后,不断有汗珠沿着鬓角滚下。独角上却还是浅浅的一道口子,不断向往沁出血水。很疼,作为全身最坚硬同时也最宝贵的部分,蕴藏了所有修为的独角被活生生取下。刑天划过时带起的痛楚经由伤口蔓延到全身,头痛欲裂,视线已经模糊不清,眼前白色的身影已经沈进了青惨惨的朦胧里,看不清了,却还死死盯着。也许,也许,这恐怕就是最后一眼。

独角从额上脱落时已经痛得麻木,眼睛已失了焦距,只觉浑身力气一夕之间全数被抽空。威风凛凛的异兽终于支撑不住,侧身倒下,光华全失,恢复了人形。

“该你了。”拂去搭在颊上的湿发,空华哑声道。这才发现,依着床榻半坐在地上的他脸色苍白得比榻上的桑陌更甚,衣衫尽湿,好似刚从水里捞起来。小猫跑去要扶他,他攀着床沿想要站起,身形一委,无奈又跌倒,却还念念不忘同女鬼交换的条件,“我要一个活蹦乱跳的桑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