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池龙墅,朗阁。
月光皎洁,不时有微云拂过玉盘,如美人面上的轻纱,含羞欲遮,却难掩光华四溢。一栋高大朗阔的中式建筑伫立于宇池龙墅北门旁。朗阁的整体外观呈“真”字型,脚踏凌波,头顶瑞兽,是宇池龙墅中最被外人交口称赞的建筑之一,同时也是齐家宴请外宾的首选。它气势宏壮,仪表通达,颇有君子之风,尤其是其底部的粼粼清波,乃是引自墅外河流的一汪活水,虽非至清,水色却能随季节变化,意趣盎然。
然而此刻,坐在朗阁里面的齐昂轩完全没有心情赏玩这月下美景,他半屈长腿,坐在一张斑竹长案前,心中暗暗咒诅着这幢建筑的设计师。为了全然贯彻朗阁自然古朴的设计理念,整个设计团队强烈反对给朗阁通电,甚至连阁内所有的家具摆设也纯属木质,并且还原了古人席地而坐的生活习惯。油灯下,一张苇席,一面低案,硬是将身型高壮的齐昂轩憋屈得直想挥拳揍人。
“世侄是不是很不习惯啊?从小长在国外,恐怕从来没有坐在地上过吧?”竹案对面,盘腿坐着一个身形瘦小的银发老人,微笑着说道,“宇池龙墅所有的建筑中,我最偏爱朗阁。我们中国人,在古代一直都是席地而坐的,一直到了唐朝,才渐渐有桌椅传入,当时称为胡椅,胡人的东西,皇室高官和大户人家都是不屑使用的。听你大伯说,你对古董也颇有研究,应该是知道这些的吧?”
“年轻的时候,随意摆弄过一阵子。归根到底,我是个商人,在商言商,请伯父继续阐明来意吧。”
“呵呵呵……难怪你大伯每次提起你,总是又赞赏又摇头,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不把我们这些老骨头放在眼里喽。这次,若不是看在你大伯的金面上,你也不会答应我这个老朽的邀约吧?听说,你这几日正在北美巡视子公司,突然把你叫到这里来,是我太冒昧啦。”
“哪里,是昂轩失礼了。伯父还是开门见山的好,天色这么晚,恐怕你承受不了这里的寒气。”
银发老人微微颔首,从怀中摸出一个古旧的怀表,凑在灯下看了半晌,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老人家尿频,我又要去厕所一趟,等回来,我们再谈吧。”说完,便颤巍巍地站起身,走了出去。
齐昂轩恼火地皱起浓眉,这个老匹夫,两个小时内已经上了七次厕所了!说是要谈博物馆的规划案,却一直磨磨蹭蹭讲不到正题上。他平生第一次坐得腿都麻了,推开竹案站起身来,伸展一下挺拔的身躯。几个小时前,他从机场回到龙墅,远远望见他与李小雾的宅子还亮着灯。不知她在做些什么,是不是又忘记关灯就睡着了,第二天又要嚷嚷眼花头晕;或者,她在给儿子哺乳?想到娇妻那张美丽羞涩的面庞和丰盈柔滑的身躯,他恨不得立刻打发走这个老头子,奔向她的身边……
心猿意马间,银发老人回来了。他颤颤巍巍地走进来,看齐昂轩站在案旁不肯落座,也并不气恼。自己坐下,低头闭眼,像是要睡着了似的。半晌,抬起头来,昏暗的油灯下,齐昂轩看到他脸上竟然挂着两行浊泪。
“世侄,我施朋举今年已经七十
有余了,你难道不想问一问,为什么我还要亲自操持生意吗?”
齐昂轩俊脸一沉,高大的身形微移,将重心换至另一条腿。上海人谁不知道,古玩巨贾施朋举一直无子,是以迟迟不能将庞大的产业交出,颐养天年。但是他此刻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没头没脑,自己也不便接话。
“世人都讥我为富不仁,因而断后。却不知道,我之所以断后,全都是拜你齐昂轩所赐!”一句话说到最后,已经成为凄厉尖嚎。他坐在竹案后,用一双怨毒的死鱼眼狠狠盯着齐昂轩,厉声问道,“齐昂轩,你还记得被你亲手送进监狱的宋满德吗!”
“当然记得。他恶贯满盈,被判了无期徒刑,你可不要告诉我,他是你的儿子!”齐昂轩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厌恶,看向眼前这个皮肤皱缩,目光狠毒的瘦小老头。
“他是我施朋举唯一的儿子!一辈子要雨得雨要风得风,怎么能忍受监狱里的非人折磨!前不久,我可怜的阿满……用一条破腰带,把自己活活吊死了!”施朋举涕泪交加,怨毒与悲痛令他全身发抖,目光莹碧,如同阴沟里饿极的老鼠。
“哼,他有胆量自杀,却没胆量为你活下去,你要这样的儿子有什么用?”齐昂轩冷冷哂道,黑眸无情地落在他身上。
“姓齐的——死都临头你还敢侮辱我们父子!你真是死有余辜——”施朋举用尽全力嚎叫着,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喘息,“难怪你老婆要勾搭小白脸杀了你,你这个残酷冷血的恶魔!”
齐昂轩双目喷出怒火,他大步上前,一脚踢翻施朋举,狠狠踏在他瘦骨嶙嶙的胸膛上,怒声喝道:“该死的,你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世侄,听说你给老婆买了一份巨额保险,想不到你还是个多情种子。可惜……等你被你老婆活活烧死,这笔钱就会落入他青梅竹马的恋人手中啦!还有你刚出生的儿子,指不定会姓齐还是姓江哪!啊哈哈哈哈哈……”施朋举被他踩在脚下,仰天狂笑,布满皱纹的狰狞老脸愈加扭曲,活像来自地狱的恶鬼。
突然,阵阵刺鼻的汽油味扑面而来,齐昂轩震惊地抬起头,冲出房门,发现整个楼层的出口已经全部被死死封住。难怪这个老鬼一直去上厕所……他一直在封堵出口!刺鼻的汽油味从脚下弥漫上来,借着皎洁的月光,他发现朗阁底部的一泓活水,不知何时已经全部变成了漆黑的汽油。
说时迟那时快,一圈蓝紫色的火焰如裙摆一般飞快地从右边池水蔓延过来,死亡的涟漪层层扩大,迅速引燃了整池汽油。他立即向右边走廊奔去,锐利的目光穿过密集的栏杆,立刻捕捉到纵火者的身形——那抹纤弱的人影手持火把,正惊恐地连连后退。柔顺的黑发披散在肩头,身穿绵软宽松的白色睡裙,脚上汲着绒球拖鞋……不是李小雾却又是谁!
熊熊大火疯狂燃烧起来,随着一声惊天巨响,池中不知有什么东西爆炸了,飞溅的油团被炸得高高飞起,落在朗阁的屋顶、檐角、各层走廊上面。整个朗阁顿时陷入一片火海。
齐昂轩对着木墙挥拳猛击,坚固的墙栏却纹丝未动,爆炸声接连响起
,撞击着他的耳膜,肩头被上方掉落下来的油团点燃,刺骨的灼痛层层炸开。
他奔进内室,操起竹案对着雕花窗户猛砸。耳边传来施朋举阴测测的笑声:“楠木是木中最名贵最坚固的木材,你是砸不坏的……别白费力气了。一会儿在黄泉路上,我和儿子等你算账!”他从衣服下摸出手枪,得意地笑道,“我先走一步了,世侄。你就等着被大火活活烧死吧!”枪管深深插入口腔,扳机扣动——砰!子弹从施朋举的后脑穿出,污血四溅,满室腥臭。
夺目的血色染得到处都是,滴滴溅溅,如同来自地狱的讯号,火光下触目惊心。
齐昂轩举起竹案,奔至走廊最薄弱的一堵木墙,咬紧牙关用力撞击。
一下、两下、三下……小礼物,这是为什么……
十下……几十下……李小雾,你要杀我吗!
几十下……几百下……你竟然要我死吗!
几百下……几千下……为了他,你竟要亲手杀了我吗!
灼人的温度越来越高,呼啸而来的热浪挟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爆炸声伴随着木材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不断响起,不时有家具和木墙被烈焰燃虚,轰然倒塌。
终于,一块木板被他拦腰砸断,齐昂轩强忍灼痛,大手运劲扒开断裂处,锋利的木茬切入皮肤,鲜血迸流。透过巴掌大小的木栏破口,他看到那抹慌张的身影正向大门外奔逃。
“李小雾!”他嘶声怒吼,胸臆摧破,腔中传来撕裂的剧痛。
她停下奔逃的脚步,回过头看向他。那张仓皇的小脸上,布满了惊慌和无措。四目交接,他愤怒的目光紧紧盯住她火光下晶亮的眸子,双手更加用力击砸。
整堵木墙被齐齐撼动,坚固的楠木,竟发出摧枯拉朽的断裂声。
李小雾的目光只停留了两秒,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向门外的黑色面包车奔去。随着她气喘吁吁地奔近,江一健轻舒健臂将她拉上车。
“一健,报警吧,火太大了!我听到……我总觉得,里面有人在叫我……看不到人影,但是我好像听到……”
“姐,里面没人的!你听到的一定是爆炸声,凌晨三点,谁会跑到那里面去呢?”江一健极力安抚她。转头看着那焚天的火光几乎照亮了半边夜空,眼中难掩兴奋之情。汽油中漂浮的烈性炸弹,果然是威力无穷,整个朗阁转眼间已经燃透,随着火焰舔遍整个楼身,几十米高的建筑如同受到重创的巨人,轰然倒塌,发出隆隆的闷声巨响。
“一健,快点报警吧,以免火势蔓延!你赶快走,我要回去了。”她挣开江一健的手,忧心忡忡地跳下车,突然发觉大门边的警卫室一片死寂。
清冷的月光下,一个人影挂在窗台上,似乎已经断气,半个身子垂在窗外,血不断滴下……李小雾感觉背上的寒毛全部竖了起来,那个人影……是死人吗?她全身的温度瞬间下降,正欲迈步,一条潮湿的软布覆上口鼻,刺鼻的气息冲入脑际,意识顿时昏沉起来。黑暗中,传来江一健温柔的低语:
“姐,你休息一下吧,下面的路还长着呢。”
(本章完)